镜子

作者: 苦芜 | 来源:发表于2016-01-04 13:45 被阅读379次
    城市工地

    老王,名明北,大家都喊他老王。生活把他打磨成了一面镜子,他就像镜子那样维系着自己平静的生活。

    镜子似乎是坚硬的,老王认为自己也是个坚强的人,他说他不光靠别人,更是靠自己吃饭的。

    老王的事业还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90年代的时候,想好好地看个电视还不算一桩非常容易的事。尽管彩色电视也逐渐走进了人们的家门中,可它们顶多也就18寸大小,还不如现在一块电脑屏幕大。画质更是一般,时不时还会被跳动的雪花占据整个屏幕。然而即使如此,看电视依旧作为一项非常重要的生活方式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之中,大家通过电视知道了小品,喜欢上了一些演员,这就为老王的人生指了条道路。我家抛弃黑白电视购置彩电是91年,那一年我九岁。也正是同一年,老王开始了自己的事业。

    02年我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剧院工作,我就是在那儿认识老王的。那时候,他在台上表演,底下叫好声连连,他是那么的风光。而现在,我成了这家剧院的节目主管,可是这台上再也不会有老王的表演了。他的徒弟李信每个月还会来表演好几场,一点也不比他师父演的差,可是我看了总是想哭。

    认识老王的时候,剧院的节目主管还是老胡,我给他打下手,在后台招待那些不知道从哪里请来的名不见经传的演员,也就是在后台给他们端端茶倒倒水扫扫瓜子壳什么的。因为我是新来的工作人员,所以比起其他人,我要热情周到得多,时不时也会和那些演员聊上一两句。那一天我头一次碰到老王,吓了一大跳:眼前这个叫王明北的人无论是长相还是行头,都和赵本山相差无几。那时候小品《卖拐》让赵本山红遍了大江南北,提到他,谁不会想起那“大忽悠”的形象?我内心充满好奇地与他攀谈起来,尽管头一回见,聊了几句也就熟了。

    他向我讲起他的往事。他是60年出生的本地人,因为文革荒废了学业,文革结束后,参军进了文工团,练了几年表演就退伍了。除了表演,他也没学会什么谋生的技能,只好给机械总厂看大门。90年的时候他刚好30岁,那年赵本山头一回上了春晚,表演了小品《相亲》。之后机厂大院儿里的人都发现老王长得很像赵本山。对他而言,这简直就是老天爷赏了一口饭吃。那时的娱乐方式还比较少,人们忙了一天,一般也就晚上看看电视。可是电视节目也没几个,能看的频道屈指可数,春晚算得上是一年一度的视听盛宴了。那时可不像现在大家看个春晚还要调侃半天,在那时,能看上春晚就心满意足了,好看的节目还会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很久。赵本山的小品自然是很受大家欢迎,老王想,既然自己长得很像赵本山,恰好也练过几年表演,模仿他来表演也许能就此改变自己的生活。于是他反复研究赵本山的小品,琢磨起如何模仿赵本山来了。过了一年,本山大叔再次登上春晚,于是老王向大家宣布自己不干门卫了,他要去模仿赵本山来演出。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叫模仿秀。老王连着找了几家剧院,表演给负责人看,大家一瞅,还真是像。这些负责人中的一个,也就是老胡,让老王回去以后再好好练练,他会安排老王的演出,到时候通知他。一个多月后,老王第一次登台,就引爆了全场,表演十分成功顺利。大家都说,这剧院怎么把赵本山给请来了?后来大家都知道了,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很像赵本山的人。

    聊到这儿,报幕的过来通知老王下一个节目就是他的,要他准备准备,该上台了,我们的谈话就此终止。他已经登台了,可我还沉浸在他的故事之中,只记得那天舞台的灯光很炫目,话筒声音很大,节目结束时的掌声更大,老王一个劲地说着谢谢、谢谢。

    那之后的半年里,老王在我们剧院演了三十来场。那时我才知道,老王不但会模仿赵本山的表演,还会很多绝活儿。其中最让我吃惊的,是他能用鼻子吹爆一只热水袋。在后台的时候,我问他,老王,你怎么有这么多本事,该不是在文工团学来的吧?老王笑着说,你这话一听我就知道你没在这儿干过多久。那些小品再怎么演,都是赵本山演过的,一来大家都看过,二来自己也不可能演得比赵本山还好,观众们不会喜欢只会炒冷饭的人,没点绝活儿观众不叫座,剧院不会请你来演出。

    老王说,其实大概从九六年的时候,大家就已经厌倦了他的小品模仿,剧院请他表演的次数少了许多,他的生活也一度恢复了往日的潦倒。他觉得必须得拿出一点儿有新意而且能拿得出来的表演,最好还要刺激一点,才能重新在舞台上立足。于是他就开始琢磨起了什么踩独轮车唱二人转、用鼻子吹热水袋之类的了。

    他深爱着这舞台,十分享受聚光灯打在身上和观众在台下叫好的感觉。但他也因此感到痛苦,因为他明白,大家真正喜欢的并不是他自己:如果没有赵本山,他光凭自己的表演,根本无法站上这舞台。时间一久,他说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和老王一起吃饭喝酒的时候,我发现他特别能喝。我又问他,你酒量怎么会这么大啊?他一脸无奈地说,都是给逼的。老王并没有固定的收入,没有演出的时候,他只有去饭店给人们陪陪酒表演表演来助兴,才能赚些额外的钱。大家都喜欢使劲给他灌酒,他没有权利拒绝,不然客人会不高兴。时间一长,他的酒量是练出来了,肝也出了毛病。我问他要不要紧,他笑了,说自己还不至于喝死在台上。

    老王真的很厉害,有一次我陪他去饭店,看到他居然用鼻子喝了一杯红酒为客人助兴,脸憋得像只猴子屁股。后来我笑着对他说,老王,你这鼻子也真算是物尽其用了。老王说像这样的表演并不算什么,有时候客人会往给他的酒里加辣油,加他们吃剩的菜汤,还有过分的放过一只苍蝇,他也照样得硬着头皮喝。没办法,他靠此维系自己的生活。

    苦难的生活往往会赋予人不一样的角色。在那些客人、观众的眼中,他也许只是赵本山的一个翻版、一个跳梁小丑或者是一个用来挑逗的对象,可在我眼里,他是一个被平凡的生活造就的英雄。那天晚上,他怀揣着赚来的两千多元离开了那家饭店,和我一起走在街上。他已经有些醉了,可还能走稳前方的路。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而所有的霓虹灯却还都亮着,取代了被阴霾笼罩的星空。绿化带里灌木丛的叶片上也借此积攒了一点微弱光芒,它们也想学镜子,反射光芒。老王边走边感慨说,平凡的人啊,就该有平凡的生活。也许这只是一句醉话,不过已经没办法确认了。

    老王是一个有点孤傲的人。他一个人闲在家的时候,喜欢写诗。某一个冬天,我带了些酒菜上他家去给他做伴,给他烫酒的时候,他弓着腰在一堆稿纸里翻找出来了一张。我把酒菜端上了桌,他倒戴上了眼镜,说要读一首他写的诗给我听听。诗名叫《镜子》。酒被烫的滚热,不大的屋子里也暖气腾腾起来。他念道:

    生活把我打磨成了一面镜子/ 我唯有反射别人发出的光 / 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 / 可是人们看镜子时 / 只会关注镜子后面的那个人 / 他们甚至已经忘记了镜子面前那个本真的我/ 没错 / 只有金子才能发光 / 可是一面镜子 / 也能反射同金子一样的 / 耀眼光芒

    我说是啊,是镜子总会反光的,好诗。老王望了我一眼说,他之所以写这么一首诗,是因为觉得自己就像一面镜子,人们喜欢的只是他所扮演的赵本山,他很无奈。“我站在舞台上,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但我不想离开,我爱这舞台。”他是这么说的,说完喝了一杯,脸变得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念了自己的诗难为情了,还是这酒劲太大了。我吃了口菜说,是啊,有社会阅历就是不一样,你思想也蛮深刻的,我帮你拿去发表吧。老王有点慌,连忙说不用不用,这些都是自己写着玩的,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我想也没想就回了一句,没事的,有几个人对你的诗感兴趣啊。说完我就后悔了,老王陷在破烂的沙发里,叹了口气说,也是。这大冬天的,暖上那么一回就让人很难忘记。离开的时候,我悄悄顺走了那张诗稿。之后以他的名义投给了当地的报社。不过石沉大海,一直也没见发表。报社编辑们的水准肯定不会差,但我真切地觉得老王写的很好,也许他的诗根本就不是写给所有人看的。

    09年,赵本山演火了《不差钱》,那一年我升为剧院的节目主管,老王的事业也在那一年到了一个顶峰,而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顶峰。人生虽然起起落落,但总有一天会退回原点,就像老王那样。某一个周末我再去见他,发现有个小伙在他家里跟他学用鼻孔喝酒。见我来了,老王十分热情高兴地对我说,来来来快看,我收徒弟了,这个是小李,李信。那个小伙子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抬起挂着不知道是红酒还是鼻涕的脸来和我打招呼。我一看,又吓了一跳,心想,这人长得真他妈像小沈阳啊。李信小我八岁,是90年出生的,中国第一批90后。人很不错,虽说没考上大学,但用行内的话来说,老天爷也算赏了他一口饭吃。长得很像小沈阳不说,歌唱得也很好,模仿方面老王说他也颇具天赋。小沈阳火了之后,因为之前就知道老王是专门模仿赵本山来表演的,小李就来找老王拜师了。老王从来没有带过徒弟,看他条件这么好,就收了这个徒弟。后来,老王告诉我,他收这徒弟另有原因。因为这样,他就感觉自己真的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了,就感觉自己就是赵本山了,这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一个多月后我为他们安排了首场演出,这一次表演再次引爆了剧院。大家看完演出纷纷议论,这剧院怎么又把小沈阳给请来了啊。这次,消息传到了省会的大剧院,他们特地派人来邀请这师徒二人去演出。我也以交流学习考察为由,同他们一起被接去了H城。他们在近十家剧院巡回演出了四五十场,大获成功,才打道回府。这一次,老王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待遇。专车接送,专人伺候,甚至还有保镖保护他的安全。最后一天的庆功宴上,老王真的喝醉了。他告诉我,他觉得自己就是赵本山。在舞台上,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台下观众的掌声、喝彩还有鲜花,没有一样不让他陶醉其中。他自己就是个大明星。他还说,小李命真是好,一进入这一行当就能走上一个事业高峰,不像自己,过了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苦。说的时候他眼里带泪,我说老王你醉了,这不是你真正的生活,快别喝了。

    什么叫一语成谶。

    有大起必有大落,大明星一样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老王再次穷困潦倒起来。

    人们对小李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老王的,或者说,人们对小沈阳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赵本山的。观众们的目光聚焦在了小李的身上。人要是走起运来,什么事情都顺心。小李甚至都不用什么绝活,光穿个裤裙扮个娘娘腔都能引得满场喝彩。有一次老王在台上卖力表演了半天口技也没有观众叫好,之后剧院的总负责人告诉我,以后只请小李来表演就好,老王就不用请了,他已经过气了。

    我为老王感到不平。原来他们仅仅是把老王当成了一个用于排遣时光的玩物,失去了兴趣以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扔到一边,不再去过问。对于他们而言的这样一件小事,对于老王而言却有着极大的不同,这是他努力维持了近二十年的事业,这么多年来他以此维生。他们不明白,自己只是口味一变,老王的整个生活都要翻天覆地。可是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有多少人愿意不为自己的一时高兴着想,而为一个老头的所谓艺术事业买单呢?之后的一天我去老王家里通知小李,剧院请他做专场演出时,他们正在吃饭。小李有点无辜尴尬地望了一眼老王,也许是不知自己该不该去。老王盯着杯子里的半杯酒,头也没抬就说去吧去吧。那段日子老王的日子很不好过,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家里,反复地看着那些连我都能熟记了的赵本山演出的光碟。他其实也没在看,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电视里的那个似己非己的人,表演着自己曾在舞台上演出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小品。小李在他家里住着,每天练习之余,默默为老王打理家里的一切,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而我也常常会拎一壶老王最喜欢的酒去陪陪他。小李做的一切,老王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一次小李不在,他感慨着告诉我,他算是明白了什么叫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说起来,老王的死也许和我也有着某种联系。

    和老王认识这么多年,我们早已成为剧院工作组里人们熟知的忘年交。可是因为总负责人的要求,我不能再为老王安排演出了,而这等于断了老王最主要的经济来源。老王现在反而要靠自己的徒弟养着,而他们才刚成为师徒一年。我为此常常感到内疚,和他做了这么多年朋友,在他落魄时能为他做的还不如小李。尽管老王口上总安慰说没事的没事的,可我能很容易地从他紧锁的眉宇间读出他内心的愁苦。我决心帮他些什么。

    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在当地开了一家挺大的酒楼,我联系他说,如果有客人吃饭需要有陪酒助兴什么的,可以来找我,我认识一个不错的演员,酒量也蛮大的。他说没有问题,大家同学一场,你又在剧院工作,信得过你。我和老王说了这件事,他也挺欣慰,虽然没有以前那样的风光,但好歹还会有机会上台表演。运气好碰上大老板吃饭的话,一晚上的收入应该还是很可观的,也算为小李减轻点负担。

    过了挺长的一段时间,那个同学才联系我,说我们市有个混得蛮大的帮派什么的去吃饭,坐了五六桌,需要助兴陪酒的。他们是搞地下赌场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赚不少。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和老王商量了一下。老王说,他想去。可是我有些担心,老王去给一帮无业社会游民表演,怕是会有危险。老王坚持说,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登台了,哪怕不赚钱,也不愿意错过这次演出的机会。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陪他一起。

    当天傍晚出发前,天边响起阵阵雷声,风也大了起来。老王穿好了那身赵本山的行头,还在腰间别了一个热水袋。出发前他不忘告诉我带上两把伞,天就要下雨了。

    到了酒店,大厅灯光昏暗,我默默跟在老王身后,眼角余光扫过身边一张张阴鸷的脸庞。刺鼻的烟味堆积着,老王不敢太用力地咳嗽了几下。一些人注意到了我们,眼光不善,并带着颇多玩味。我被盯得很不自在,有些尴尬地向四周望望,却与他们其中一人目光对视了一下。他轻蔑又挑衅地看了我一眼,继续低头抽烟。老王还是目不斜视地向前走,我却忍不住低声问老王,要不算了吧?老王只是瞥了我一眼,说没有关系。老王走上台,底下就嘘声一片。混混们纷纷抱怨,怎么请了个老头子来给他们助兴,他们想看的是钢管舞,是热辣的美女。然而老王权当什么也没听见,自我陶醉在舞台上,一连表演了好几个节目。可是底下不但没有叫好声,反倒有让他赶紧滚蛋的声音。老王看表演传统型的节目没有用,只能表演自己的绝活了。他取下了别在腰间的那个热水袋,向他们宣布,自己将用鼻子吹爆这个热水袋。这回混混们起了兴趣,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这个老东西要怎么用鼻子把它吹爆。我在台下为老王捏了一把汗,因为他上一次表演这个节目还是一年多以前。老王没有再多说什么,就吹了起来,全场也都安静了下来。热水袋渐渐鼓起,可是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有练过,还是那个热水袋质量太好了的缘故,老王的脸已经憋得快要发紫,也没能把那只热水袋吹爆。我在侧台,看到了灯光下他帽檐下,脸庞侧面的已经花白了的鬓发。他老了。

    实在是吹不动了,老王一口气松了下来,热水袋立即变回了原来的模样。绝活表演失败了,在我印象中,这是老王在演出中第一次失败。混混立马嘲笑声、叫骂声一片,老王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每一句道歉都伴随着一个深深的鞠躬。然而底下的混混们当然不会那么宽宏大量,轻易地放过老王。他们并不是普通的观众,他们说起来是“无业游民”,其实就是地痞流氓,是这个社会上不可避免而出现的渣滓。老王说,对不起诸位,虽然这个节目失败了,但是我还会表演用鼻子喝……话没说完,一个看上去在混混中比较有地位的家伙拿着一瓶啤酒和一只杯子上了台。大厅里安静了下来,他往杯子里倒上了酒,然后往里吐了一口痰,递到了老王的面前说,喝了它,我们就不找你麻烦。

    大厅里瞬时起哄声再起,而我紧张得不敢出声,更别提上前解围了。老王低着头浑身发抖,满脸通红地沉默了几秒钟,说道:“我只是个老演员……我也有尊严……”混混接话道,臭不要脸的老东西,一把年纪还想着捞钱,出来丢人现眼,告诉你,要是没有赵本山,你顶多给别人看看大门,滚蛋吧!说罢把那杯令人作呕的“酒”泼向了老王的脸。底下哄堂大笑,此刻我终于感到震惊与愤怒,这种情绪胜过了我心中的恐惧。可是还没等我上台说句公道话,老王的双手已经掐向了那个混混的脖子:“去你妈的,我不光靠……”老王话仍没有说完,那个混混手中的酒瓶已经“咣当”一下招呼向了老王发的脑袋。老王赶紧捂住了头,殷红的血顺着脸颊流下,和他脸上的酒融在一起。我立马上台拉架,混混以为我是老王的救兵,便用半个酒瓶子挥向了我。我下意识地挡了一下,手掌立即呼啦一下流满鲜血。眼看着底下的混混们纷纷要上台来帮忙打架了,我却惊恐地望着自己的手掌,尚未意识到疼痛。台上的那个混混再次挥动了手中的那半个酒瓶,老王一把把我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这一次,锐利的酒瓶边缘划到了老王的脖子。

    猩红的血液立刻从老王的脖颈间喷涌而出,顷刻间那个混混的脸上也沾上了零星的血迹。老王后仰倒地,眼睛瞪得老大。本来摩拳擦掌的混混们这下都四散逃跑。整个大厅在哄闹声中乱作一团,我赶紧捂住老王的脖子,可是血液还是从我的指缝中不停地向外涌着。老王的身上脸上全是血,有我的,更多的是他自己的。他抓住我的手,我的世界旋即安静了下来。他瞪着我的眼睛,艰难地说着什么。如果没听错,应该是他常说的那句,他不光靠别人,更是靠自己吃饭的。没一会儿,他的手便滑落,人也不省人事。看着他殷红的血,苍白的脸,我忽然觉得周遭的一切很不真实,我没有流泪。他让我想起《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最后拔剑自刎的情节。老王就是太爱这舞台了。

    在各种嘈杂声音之中,我的世界恢复了喧闹。有时候,人拥有一份热爱也会成为一种过错。

    救护车还没来,老王就走了,我倒是跟着救护车在手上缝了六针。他是死于那个混混,还是死于我,是死于生活的无奈,还是死于自己的热爱,我不知道。估计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说是没有人知道。这处闹剧成为了这个小城市的一则重大新闻,有幸被人们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虽然其热度只持续了两天。那个所谓的“帮派”事后被当地警方端了,行凶者也被依法逮捕。一个多月后,同学的酒楼恢复了正常的营业,生意虽然大不如以前,我那同学也没有怪我什么,只是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我所工作的那家剧院里又有许多新来的演员登台亮相,观众们依旧会鼓掌叫好,可是他们好像都从不曾记得这个舞台上,曾经站过一个“赵本山”。我没有理由去责怪他们,如果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也许也会忘记。时间犹如一把锉刀,会把我们的思绪中与自己生活不相关的东西统统磨掉。然而我与老王熟识,所以始终无法忘记他。就像他自己所说的,老王曾是一面坚强的镜子,可是再坚硬的镜子也终究是易碎品,老王就被无情地击碎了。破碎后的镜子还会拥有锋利如刃的边缘,那些碎片一刻不停地切割着我的心坎,在上面留下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伤痕。

    老王独身一人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很久,一辈子都没结婚,我们也并不知道他有没有别的亲人。他的丧事我没有大操大办,一是因为除了我和小李,我找不到还有什么能算得上他亲人的人了,没有亲人的丧事再怎么办也是办不大的;二是因为他已经在舞台上灯光下喧闹中生活了这么久,现在他已经睡下了,我不希望他再被打扰。和小李一起取了他的骨灰后,我们就把老王直接葬在我给他买的那一小块墓地里了。小李是一个好人,老胡是这么评价他的。后来我问小李有什么打算,要不要改行。小李说,小沈阳现在在圈里混得还不错,靠模仿他维生估计还能再撑好几年,所以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再说,老王尸骨未寒,他不想就这么快放弃他师父坚持了一辈子的事业。老王的大多数绝活他已掌握,现在也能很轻松地用鼻子喝下一杯酒了。反正自己还年轻,他要再坚持一段时间。我说好,我以后会让剧院多照顾你,为你安排多一些演出的。

    尾声

    我取了老王老房子的钥匙,默默去那儿收拾他的遗物,告诉它们我其实很愧对它们的主人。

    老王是一个很爱写诗的人。除了他曾经给我念过的那首诗以外,我还在他的书房里找到了很多他留下来的诗稿。他从未将自己写的诗展示给别人看过,除了我。尽管从专业文学角度来看,他的诗也许并不具备怎样的价值,但对于我而言,我从字里行间中读出了很多东西。原来他一直痛苦地挣扎在自己的生活与事业之中;现在他死了,终于挣脱出了那面破碎的镜子,去了镜子后面的世界,去寻找早已丢失了多年的真实的自己。

    我把老王的所有诗集结在了一起,打印成册,放在了自己的枕边。每次拿起来翻阅时,我的脑中总是嗡嗡地回响起与他初次见面那天,他在表演结束时说的那句“谢谢,谢谢”。

    老王,姓王,名明北,享年51岁。今年清明节我去看了他,告诉了他赵本山现在也已经跌到了人生低谷,刘老根大舞台都被拆了。不知道他会不会难过。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算你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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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梦娃:老王的梦想像一把火,那么炽热,努力燃烧,最后,也不小心烧着了自己……
      • 泡泡熊popo: :disappointed_relieved: 本来还看得很担心,看到最后放心啦 :grin:
        苦芜:@泡泡熊popo 😌😌😌
      • 大少女:最后4个字哈哈哈哈哈哈,收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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