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2004年的夏末,下过雨的午后太阳冒出来,裹挟着温热的空气钻进初二五班的教室,蒸得人昏昏欲睡。
“虞玥,你起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号称“灭绝师太”的语文老师不满又嫌弃的声音让虞玥瞬间惊醒,她“腾”地站起来,脸上还带着午睡未醒的茫然。
刚才“灭绝师太”讲什么来着?朦朦胧胧中她好像听到一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应该是李清照的《夏日绝句》。
“至今思项宇,不肯过虞家……”前排男生孟哲阴阳怪气的声音打破了教室里的沉闷,同学们大笑起来,起哄声此起彼伏。
虞玥脸红得要爆炸,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如破竹地伸手拧了孟哲一把,孟哲又是一声怪叫。她姓虞不奇怪,好死不死的,她的同桌叫项宇。最让虞玥恼火的是,此时的项宇同学也和别人一样笑得正欢,好像这场起哄与他全无关系。
“笑什么笑!安静!”灭绝师太气得发抖,“孟哲、项宇、虞玥,给我去楼道里站着!”就这样,虞玥莫名其妙被连累,灰溜溜跟两个男生一起在教室门口罚站。
“纪委,我刚才那句诗怎么样?点评一下呗。”孟哲贱兮兮地凑过来。
“你滚开!信不信我连记你三次迟到,让你摆一个月自行车?!”虞玥简直要暴怒了。她是班里的纪律委员,平时同学们都喊她“纪委”,因为她手里有记迟到、记旷课的大权,所以平时调皮的男生轻易不敢惹她。当然,除了孟哲,和她该死的同桌,项宇。
孟哲和项宇是死党,好兄弟,也是两尊最让老师头疼的大神。但是两个闹腾得鬼厌神烦的男生却有两项颇为老干部作风的特长——孟哲擅绘画、项宇爱书法,加之二人平日成绩不错,老师一时也拿他们没办法。
虞玥成绩不错,性格也沉稳安静,于是班主任便把项宇这尊神放到了她旁边,美其名曰“一帮一,一对红”。然而成绩没见红,她俩却红了,尤其是那节语文课以后,连外班的同学都知道了初二五班现成版的“霸王别姬”。始作俑者虞玥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是坐在她前排的另一尊大神无疑。
十五六岁的孩子情窦开得不太彻底,对于霸王别姬也是一知半解,但不论是什么时代,大家八卦的心是一样的。其实虞玥还是挺喜欢楚霸王项羽的,据描述是个高大俊朗、出身贵气的英雄,虽然结局有点儿悲凉,但并不妨碍小女孩对他的意淫与幻想。女孩子都喜欢英雄,尤其是带着悲剧色彩的英雄。
再看看旁边这位,西瓜太郎头,一张娃娃脸看着单纯无害,实则整天就知道调皮惹事,虽有几分聪明也让平时的闹腾劲儿盖了过去。“亏你叫了个这么霸气的名字,一对比直接被秒成渣!”虞玥腹诽,顺便在心里为项宇同学默哀了一分钟。
一个月以后,虞玥发现真正该默哀的是她自己。做完课间操回来想拿课本,发现桌洞被胶带缠成了盘丝洞状,用的居然是自己用来改错字的胶带纸,还用了足足一卷儿!上完体育课口渴想喝水,发现保温杯里竟然空空如也,满满一杯温水像见了鬼似的离奇失踪!早晨收完作业想吃早餐,发现那包她最喜欢的香草巧克力味儿的苏打夹心“3+2”已然碎成渣渣……
诸如此类的灵异事件数不胜数,虞玥烦躁得看见项宇就想揍他。黑着脸、翻着白眼,虞玥把课桌拉开十公分,咬牙切齿地说:“看见没?这就是楚河汉界,你要是敢越界,我就把你的语文作业本撕掉,让灭绝师太用九阴白骨抓收拾你!”虞玥的表情杀气腾腾,甚至还带着一丝威胁成功的愉悦。
项宇同学愣了几秒,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经常被灭绝师太拧成麻花的脸,突然觉得这个女生发飙的样子,蛮可爱的。
二
自从划下“楚河汉界”以后,项宇倒是消停了许多,虞玥也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然而两个人的关系发生质的变化,是在一个下午。
那天放学轮到虞玥做值日生,平时下课铃一响就像野马脱缰似的冲出去打球的项宇同学意外的没走。他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在写着什么。虞玥没理他,自顾自开始打扫卫生。老师写在黑板顶端的字有点儿高,她擦起来很费力,只好跳一下,擦一点儿,跳一下,擦一点儿……
“我来吧,袋鼠。”脑袋后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把黑板擦抢了过去。
“你有那么好心……”虞玥撇撇嘴,假装客气了一下,索性坐在旁边讲桌上看他擦黑板。
十五岁的男生长得很快,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其实他长得挺好看的,尤其是眼睛,总是像孩童般干净透明,如果不是总欺负她,他也算是个不错的同桌。
“喂,下周家长会谁来帮你开?不会又是你爷爷吧?”虞玥突然问他。因为她从来没见过他的爸爸妈妈来开家长会,不禁有点儿好奇。
“这次不是……我爷爷生病了,在医院里……”项宇的声音低下去,没了平时嬉皮笑脸的样子。
“哦,对不起啊……你爷爷一定很疼你吧?”虞玥有些尴尬。
“当然,我们家只有爷爷疼我,我爸常年在北京不回来,一年也见不到两次。我妈要上班没时间管我,就把我扔在爷爷奶奶家放养喽。”他满不在乎地说,擦黑板的手却渐渐慢下来。
虞玥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为什么他那么调皮,老师们却还是放纵他,也许老师们都知道,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得到多一点的重视和关心。
“那你喜欢书法,也是因为爷爷?”
“嗯,从小爷爷就教我练书法。他说了,写字能静心。”
虞玥忍不住跑回座位上看他的本子,认真端详他的字。利落、隽秀,带着男生特有的刚劲,与他的人全完是两种风格。
“没想到你写字还挺好看的嘛!”
“那当然,我说同桌,我们以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吧?以后要加深了解哦!”项宇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只棒棒糖递到她面前。
“你想得美,除非你帮我摆一个星期自行车……”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让平日里压抑的教室都多了几许温柔的光晕。凉风吹得少女耳边的碎发轻轻舞动,他们吃着棒棒糖聊着天,面庞是青春里特有的鲜嫩饱满,眼睛里跳跃着无畏的光。项宇对她说,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你应该多笑笑。
很久以后一句话开始流行:年少时的喜欢很简单,也许因为那天阳光很好,也许因为他穿了一件你喜欢的白衬衫……刚看到时虞玥被矫情得抖了一抖,然后竟然鬼使神差般想起那个下午。还也许,他的字写得很好看,她想。
自那次两人进行了深入交流以后,“楚河汉界”不见了,项宇也不再捉弄她,反而开始献殷勤。比如说,早上给她带香草巧克力味的苏打夹心“3+2”,课间请她吃小甜筒,物理考试把卷子给她抄……当然,他的殷勤是有交换条件的:迟到的时候要虞玥帮他开小差逃掉惩罚,语文课上要虞玥帮打瞌睡的他做笔记。
两个人就这样在“互帮互助”的和谐氛围里升到了初三。中考的压力让十六岁的孩子们沉闷了许多,雪片似的试卷在教室里乱飘,再调皮的男生也收敛成了乖学生。
一天数学课上,虞玥正咬着笔杆苦思冥想,项宇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借胶带纸是吧?给你。”虞玥把胶带纸扔给他。又过了一小会儿,项宇又碰碰她,把胶带纸递了回来。她拿过来刚要用,看见上边黏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用小楷写了四个字:我喜欢你。
虞玥的大脑瞬间死机,这是她人生遭遇的第一场表白,被这样一个爱玩爱闹的男生。
“你别闹了,是作业不够多还是考试不够难?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
“我认真的,不是开玩笑。”
“呃……你让我冷静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人不约而同沉默了。“喜欢”这个词对于十六岁的他们来说太神圣,也太诱惑,像是伊甸园里的苹果,散发着迷人的香气,每个人都想咬一口,又怕咬完之后会惹来弥天大祸。虞玥的脑袋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你马上要中考了,考重点高中才是你唯一该做的事情;另一个说可是你也喜欢他呀不是吗,十六岁的喜欢只有一次啊……
又一次轮到虞玥值日,像那天下午一样,她正要跳起来擦黑板,被一只手拽住了。
“等会儿我帮你擦,先歇会儿。”他递过来一个小甜筒,还“咝咝”地冒着凉气。
虞玥习惯性地伸手去接,又想起他们这几天还在“冷战”,于是手很尴尬地停在了半中央。
“吃吧,就算你不喜欢我,甜筒还是可以吃的。”项宇叹了口气,“你别躲着我了,那天的话就当我没说,你专心学习吧。”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可以考同一所高中,然后考同一所大学,等我们都长大了……”虞玥语无伦次,凉凉甜甜的甜筒在手里变得滚烫。
“真的?你说的,说话算数啊!拉钩!”男生的眼睛亮起来,煞有介事伸出小指和她勾了勾。原来他也有认真的时候,而且认真起来的他,好像突然长大了。
三
周五,班主任终于大发慈悲,体育老师破天荒地“没请假”,初三的孩子被放出去自由活动一小时。虞玥跟闺蜜正要去小卖部买零食补充能量,就被班里另外两个女生一人一个架走了。
“哎哎哎,楠楠你干什么呀,跟绑架似的……”拉走虞玥的女生叫乔楠,平时跟她关系并不算太熟。
“虞玥,你是不是喜欢项宇?”乔楠倒是不含糊,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都快中考了,你别开玩笑了……”虞玥有点儿心虚,想找个什么话题把话岔开。
“你不喜欢他是吧?那好,我喜欢他。”
虞玥彻底懵了,在她那略迟钝的脑子里,一时还没搞清楚这个“她爱他,他爱她,但她爱他”的桥段是怎么发生的。过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乔楠是来示威的。
但是她没看见,刚才像她一样被“绑架”走的人,还有项宇。
下课回到教室里,项宇的脸色很古怪,不听课也不做题,一直在桌子上趴着。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虞玥感觉不妙,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项宇吐出两个字以后就再也没理她。
从那天开始,项宇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说话也不笑,整天趴在桌子上发呆,成绩也直线下降,从前活泼爱闹的劲儿无影无踪。
“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跟我说不行吗?快中考了你不考重点了?”虞玥急得跟什么似的,一把把他揪了起来。
回应她的还是沉默,从前那样话多的男生沉默起来才真是可怕。然后他把桌子拉开一条缝,就像以前那条“楚河汉界”。
“怎么着?要跟我划清界限吗?好,不用你划,明天我就换座位!”虞玥气得血冲脑门儿,抓起书包走了。第二天,她以眼睛近视看不清黑板为由,找老师换了座位。
第一次摸底考试,虞玥不出意料地考砸了。项宇更惨,从以前的前十名一下子跌到三十开外。老师们惋惜得摇头叹气,说挺好的一棵苗子不知怎么就中了邪,魔怔了。
虞玥憋着一口气,不再跟他说话,也不再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十六岁的他们倔强又骄傲,那朵喜欢的花还没绽放,就被他们自己生生摧枯拉朽。
2006年的夏天,虞玥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项宇落榜了。开学以后,虞玥从孟哲那里听说,项宇的老妈神通广大,把他弄进一所比她的学校还重点的重点。虞玥心里有一点儿苦涩,原来她需要拼尽全力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只是唾手可得。那么他之前说喜欢她,是不是也是一句随意的、戏谑的玩笑话?后来,他们彻底失去了联系,连同那段青涩的暧昧一起,对彼此闭口不提。
四
高考过后虞玥去了另外一个城市读大学,大一的时候有男生追她,在晚风习习的操场上拿出一个甜筒给她吃。她看着熟悉的甜筒,一瞬间有点儿恍惚。她想起那些做值日生的下午,帮他擦黑板的男生,给她棒棒糖和小甜筒吃的男生,和她勾手指的男生……
可能是这个城市的海风太大,她的眼睛有点儿湿,有咸咸的液体流进嘴里。她低声说了句“我不喜欢吃凉的”便走了,留下那无辜的男生一脸懵逼。
是啊,虞玥已经好几年不吃棒棒糖和甜筒了,没有了一起吃的人,这两样东西就只剩巧克力的苦味了。
2013年,微信刚刚普及不久,久未联系的老同学们拉起群聊,忆青春的忆青春,叙旧情的叙旧情。情人节那天,虞玥的微信蹦出一个熟悉的名字:项宇。她无谓地笑了一下,加了好友。都已经是步入职场的人了,当年的那点儿小恩怨早该烟消云散了。
项宇约了她一起吃饭,同去的还有孟哲。两男一女欢声笑语地撸串儿喝饮料,甚至还一起去看了3D版《泰坦尼克号》,没有丝毫想象中的尴尬或是温情。
项宇的个子又长高了,还是西瓜太郎头,娃娃脸,单纯干净的眼睛。孟哲说,他除了长个儿啥都不长……虞玥笑,殊不知她当年喜欢的,就是他孩子般的单纯。
后来他们真的成了哥们儿,三个人的小团伙,甚是和谐。虞玥对当年他莫名其妙的冷淡还是有点儿纠结,忍不住老话重提。项宇若有所思地笑笑:“当年不懂事,就知道瞎玩闹,你说的这些早忘记了呀……”未了他又说,“我只知道,那时候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虞玥看着窗外霓虹绚烂、车水马龙的大街,没再说话。
后来《匆匆那年》上映,王菲天籁似的声音传遍大街小巷:“匆匆那年我们见过太少世面只爱看同一张脸,那么莫名其妙那么讨人欢喜闹起来又太讨厌……”虞玥跟闺蜜聊天,说起当年的事情,闺蜜说,你傻呀,男生总是欺负起就表示他喜欢你。
“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是否还能红着脸……”虞玥终于听懂了歌词。
青春蒙昧的匆匆那年,男生逗弄女生,扯她的辫子、抄她的试卷、缠她的桌洞;女生头痛男生,用白眼翻他、嘴上嫌弃他,最后还是帮他做笔记、开小差。而这一切一切鸡飞狗跳却单纯透明的小美好,不过是因为他喜欢你,你恰好也喜欢他。
很多年以后他们再谈论起青春往事,都情不自禁红了老脸,就像看到十六岁时递过来的胶带纸上一笔一划认真写着: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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