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记

露水记

【一】

她坐在窗前，抽着一支烟。

那烟是韩国牌子，译过来叫“爱喜”。味道寡淡，女士抽最合适，她却总是抽不惯。

快三点了，外面的路灯马上就要熄灭。灯旁的梧桐树被风一吹便叶落如雨，路灯晕出的光束里，黄绿色的叶子旋转着落下，争相比着以更决绝的姿态结束这作为叶的一生。可即使这样，秋天的北京总是不像秋天，或者说，北京本来就没有四季。因为在北京，冬天也有光着腿穿裙子的姑娘，夏天也有在空旷街头喊着冷的行人。叶生叶茂叶落，是树的事情，与城市无关。

像往常每一个睡不着爬起来发呆的夜晚那样，今天她依旧打算看着一排路灯依次熄灭之后再强迫自己上床睡觉。烟燃尽了，她吐出最后一个烟圈，看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轮廓。苍白，瘦削，像是躲在夜里的一团雾气，和那支烟的味道一样寡淡。

嗡，手机的震动声吓了她一跳。她扭头望向桌子，看见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着的名字，下意识想去接，可手伸了一半又像是被什么扎了手指似的连忙缩了回去。

这么晚了，如果立刻就接了他的电话，会不会显得刻意，就好像是故意在等着什么？她迅速地想了想，决定要等铃响六次或者七次之后再去接，声音要沙哑，要带上些不耐烦和迷茫，要仔细思考每一句话的说法，要不动声色的告诉他，这几天她过得很好，没有想过去找他。

震动只响了五声，对方挂断了。

凌晨三点整，窗外的路灯一个接着一个熄灭，整条街都暗了下来。屋子里唯一的光源，是还在亮着的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个醒目的未接来电。她这么怔怔的看了一会，直到手机屏幕也熄灭，直到她连她在窗子上映着的影子也看不见。她忽然特别想发笑。

“去睡吧。”她在黑暗里对自己说。

【二】

第二天她醒来已经是下午一点多，睁开眼拿过手机，迷迷糊糊看了一眼时间，她先是心里一沉，随后清醒了些，想起了自己不用像从前那样朝九晚五地去上班，心便松了下来，却被这一下子搞得彻底没了困意，揉了揉有些水肿眼睛，起身去洗漱了。

她来北京四年，这份工作是她离职的第四份工作，也是她经历的第四次“被辞职”。

她挺坦然的，也没什么太多的不忿。如果她是老板她也不爱雇用自己这样能力平凡，没什么创造力和后台，长得不好还不擅长与人交际的员工。她第一任主管对她说，她的性子适合回老家考个公务员，安安分分地上班下班，安安分分领着死工资，然后安安分分地嫁个安安分分的人过日子生孩子。

她不适合北京。因为她不够优秀，不足以被认可。因为她没有梦想，没有支撑她为了被认可而拼命努力的信念。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但是她从没想过要离开北京。

她住的房子不大，四十几平米的小公寓，但是格局很好，还有小小的书房和小小的衣帽间。对于收入并不算多的她来说住这样的房子的确算得上是奢侈，更何况现在她还是个失业人员。可是即使生活如此窘迫她也还是不愿像其他大多数与她处境相似的年轻人一样与人合租一个房子。在她自己的房子里，她偶尔会裸着身子赤脚在屋子里走路，把盛过东西的碗全部堆在池子里不去理会，她可以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去客厅的地板上睡觉，可以在看某些煽情又傻气的节目时肆无忌惮地哭。

她享受这样懒散舒服的日子，她不觉得孤独，也不觉得负担房费辛苦，她觉得这才是她渴望的家。

洗漱好，用微波炉热一盒牛奶，她把手机拿过来随手翻了一会朋友圈，看见他在昨天晚上一点多的时候发了条朋友圈——只是一张图片，没有任何文字，图上一个斑驳的石膏人像，画面是黑白的，有些像某个老电影的截图。是有什么其他的含义吗？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问他。

她总计较着每次聊天到底是谁先找谁，计较着聊天的时候谁说的比较多，计较着谁在一直发问谁短促地回答。好像比较主动的，说的比较多的那一个人就输了似的。

她总输。

就像现在，她又翻出了通话记录，看着那个未接来电，想了想还是打了过去。

“喂。”

他接的很快，她心里有点高兴。

“你昨天打电话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就问问你睡没睡。”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嗯了一声，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一会出来吃个饭吧。”他先打破了这个沉默。

他从来不问“吃个饭好吗”，或者“你有事儿么”，仿佛什么都一定得按着他的规矩来似的。她有点不高兴，但是心里又知道即使他问了“好吗”，她也一定会回答“好”的，他心里可能也是明白的，所以索性不问。

“那就约在我家附近那家日料店吧，好吗？”何必反过来去问他“好吗”，她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什么附近不附近的，倒像是盼着吃过饭之后在发生些什么。

那边或许没想这么多，听她这么说就干脆地应下，然后挂了电话。她还想说什么，发现对方已经挂断了。

起身走到衣帽间，她看着衣柜里面的衣服，思索着穿什么合适。玫红太艳俗，纯白太寡淡，棉质的看起来廉价，丝绒的却又显得老气，最喜欢的一件杏色的连衣裙，上次见他的时候已经穿过了，这一次自然不能再穿。想来想去，她最后拿出了一件没什么特别设计的针织衫。

她又不想打扮得太精心太刻意了。

穿好衣服，配好合适的鞋子和包，首饰只带了一只耳环，在她画了一个淡淡的妆之后，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她对着镜子，忽然觉得自己也是美的，只不过美的不够明显。可是谁会慢慢的，细细的，像她端详镜子里的自己一样端详她呢？即使有人瞥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罢。

她看着镜子里的女人笑了一下，裹上大衣，转身出了门。

【三】

约好的餐厅离她住处的确很近，步行只需要不到十分钟。她走进店里，发现那人已经坐在那了，见她进来，向她招了一下手，露出了一个笑，就像他们第一次在这家餐厅见面时那样。

她莫名有些局促，也对着他笑了笑，快步走了过去。

“我点过菜了，除了上次你点的那些还要了份羊羹，听人说这家羊羹蛮不错的。”

“恩，我中午吃得多，现在也还不太饿。”她说着，想起来家中微波炉里面还有一盒忘记拿出来的牛奶。

“最近怎么样，是工作比较忙么，看了你朋友圈的时间好像不太熬夜了。”

“也不算忙吧，就那样。”

“哦，这样。”

两个人便都不说话了，她有些受不了，正想要找个话题说点什么，服务生端来了食物。

“吃吧，多吃些，觉得你好像又瘦了。”他对她说。

“恩。”

她低着头小口吃着，眼神总忍不住往对面瞟。

他是典型的北方男人模样，轮廓很深，身材也高大，穿着考究的衣服坐在那，把简单的“一汁三菜”吃出了玉盘珍羞的架势。她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对面前这个男人产生了一些自己不愿意去正视的感情，她也清楚地知道如果这个男人并非富裕的中产，而只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应届毕业生或者是容貌英俊的穷话剧演员，她都不会喜欢上他。可是她又的确见过更多比他富有的男人，却从没喜欢过谁。

她更清楚的是，他是不希望她和他之间牵扯到所谓喜欢的，更别提爱情。

她想起他和她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家餐厅。吃过饭，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不请我去你家里坐坐么”，而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好”。

那天晚上他们做爱了，在她家的单人床上。

忘记了谁先开始，忘记了一共有多少分钟多少秒。在黑夜中他在窄窄的床上紧紧地拥抱她，吻她的脖子和嘴，她喘息的同时死死抓着他的手臂，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像濒临死亡一般欢愉。她听见他在她耳旁粗重地呼吸着，她感受到他的体温烧灼着她的皮肤，她忽然想哭，她忽然觉得这一场性爱是某种在此前难以预料的幸福，她感到幸福。

第二天她醒来，他已经走了，留下了便条，寥寥几句，只说急着上班，要她好好休息。之后他们又见过三次面，每一次都以一场性爱作为谢幕节目。她有时夜里醒过来，发现自己身边有一个熟睡的人，觉得安心，又觉得自己可怜。

“我下周飞多伦多，可能以后就要在那边定居了。”他突然说。

她夹菜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直视着他，露个微笑。

“哦，那要祝贺你吧。”

“也没什么祝贺不祝贺的，早就有去那边的计划，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也在那里工作，如果合适可能明年这个时候就要结婚了。”

“那要提前恭喜你了，到时候记得通知我一声，一定给你包个大红包。”她像是任何一个亲密的好朋友那样祝贺他，眼睛里和笑里面都是真诚，他似乎也被这种真诚打动了，又或许是某种意义上松了口气，总之在此后的时间里，他们两个像是抛开了一些顾虑一样聊了很多。她说话的时候比较少，大部分是他一直在侃侃而谈，她就微笑着看着他，时不时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是一场看上去宾主尽欢的聚会。

他或许说的累了，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时候不早了，他问她：“不最后请我去你家里喝杯茶么?”她笑着摇摇头：“不了，晚上有朋友来借宿，家里不方便招待。”他点点头，没说什么，抿了一下嘴角，也看不出是否有些失望。

“那我就先回去了，家里需要收拾一下，以后再联络吧。”她站起身，拿上大衣和包，礼貌地同他告别，他也站了起来，拥抱了她一下，没再说什么。

【四】

回家的路上，她看着身旁的匆匆行人，车水马龙，看着一座座耸立着的高大建筑，走得很慢很慢。

她想起自己刚刚来到北京时，举目四望，看着那些灯火辉煌花枝招展的建筑，看着这座不知埋葬了多少人身体和灵魂的巨大坟墓，心中只有无限的惶恐和自我怀疑。她对这座城市心生惧意，每踏出一步都小心翼翼，怕被人发现她的畏缩和格格不入。她站在北京面前，觉得自己渺小得像露水，甚至不及蜉蝣朝生暮死。只要托着她的那一片脆弱叶子崩塌，她便顷刻间归于灰烬。

而如今，她依旧这么觉得，只是不害怕了。

走到一个路口，她看见一个男人抱了一把吉他坐在那里唱歌，面前放着的琴盒里只有可怜的几张零钱，那个人唱着“我已经觉得很累了，有谁在等待我”。她觉得此时此景，她该嚎啕，或者默不作声地边听歌边泪如雨下，总之是该哭的。可是她没有，她只是站在那静静地听完了一首歌，翻出了自己身上所有的现金放在了男人面前的琴盒里，对他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

夜色已经很深了，可是即使这样，北京的夜晚也不像夜晚。或者说，北京本来就没有昼夜，因为在北京，黑夜里也有亮得刺目的动人眼眸，日光下也有酩酊大醉的悲情看客。

离合悲欢，是人的事情，与城市无关。

她忽然发现，她似乎从来没在日光下见过他。他们见面，除了餐厅，就是床上，而那些自以为是的温存，也从没多活过一个早晨。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人在意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