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条(《答顾东桥书》之八)原文节录:
来书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穷理,...纵令静而有觉,稍悟本性,则亦定慧无用之见,果能知古今、达事变而致用于天下国家之实否乎?其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语虽超悟独得,不踵陈见,抑恐于道未相吻合?”
区区论致知格物,正所以穷理,未尝戒人穷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无所事也。...昏暗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道行,九经之属,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尚何患其无致用之实乎?
...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
“格”字之义,有以“至”字之训者,如“格于文祖”“有苗来格”,是以“至”训得也。...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至”字尽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
...盖《大学》“格物”之说,自与《系辞》“穷理”大旨虽同,而微有分辨。...今偏举“格物”而遂谓之“穷理”,此所以专以“穷理”属知,而谓“格物”未常有行。
...此后世之学所以析知、行为先后两截,日以支离决裂,而圣学益以残晦者,其端实始于此。...
顾东桥说,王阳明教导学生致知、明明德,同时又不让学生即物穷理。难道让那些“昏暗之士”在幽静的书房里正襟危坐,不学习圣人的教诲,就能达到致良知而明明德的境界吗?即使静思而有所觉悟,稍稍触摸到一点人的本性,无非也是佛家那种毫无实际意义的定慧之见,怎么可能贯通古今,因事而变,对治理国家有所贡献呢?
朱熹认为,人的本性都是一样的,但气禀各有不同,所以就才能来说则有贤愚之分。所谓顾东桥“昏暗之士”实际就是指先天的愚者。
顾东桥进一步说,王阳明所谓“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格物(之格)如格君心之非之格”,听起来显得悟性极高,新颖独特,不入俗套,恐怕是不符合圣人之道的。
我暂时不知道《答顾东桥书》记载的两人之间的书信往来,是顾东桥一口气提了那么多问题,王阳明逐一加以分辨、解析和反驳,还是两人书信你来我往,大战四十回合,王阳明最后统一整理成一文。
从这一条的情况看,双方的火药味明显浓了很多,顾东桥语气中已经含有讥讽之意,嘲讽王阳明心学看似高深,实则不堪经世济民之用。
王阳明答复说,他的格物致知之论,正是要人们穷理,从来不曾不让人穷理,像顾东桥所说的那样端坐书斋,无所事事。如果说,“即物穷理”是前文所说的“务外而遗内”,这当然是不能赞同的,可我的“格物致知”完全没有这个意思。王阳明说,那些天赋愚钝的人,如果能够在日常生活工作中时刻体察内心的天理,进而使其回归心之本体,即致良知,那不就是《中庸》所说的,果能“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吗?
《中庸》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良知就是大本立,大本立则达道行,也就是知行合一。那么修身、尊贤、亲亲、敬大臣、体群臣、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和怀诸侯等九经之行就可以贯通于一,而不会有任何一点缺失。那又何用担心没有经世济民的现实意义?
佛老之徒认为一切皆空、崇尚虚静,不能时时在现实生活中磨练,因而不能悟得内心本然良知,抛弃伦常,而以虚无为常,这样的人才是无功于社会的人。谁说圣人穷理尽性的学问也会这样?
王阳明说,心是身体的主宰,心的“虚灵明觉”(朱熹把道心之知称为虚灵知觉),就是心本来就具备的良知。良知对外界事物的反应就是“意”。先有良知,然后才有“意”,没有良知,就没有“意”,知不就是“意”之体吗?
意之所发,必有相应的事物。意在事亲,事亲就是那事物;意在治民,治民就是那事物;意在读书,读书就是那事物;意在断案,断案就是那事物。意发挥作用的时候,无不有相应的事物,有某种意,就有某种事物;没有某种意,就没有某种事物。物不就是意之用吗?
“格”字的含义,有训为“至”的,如《尚书·舜典》曰:“舜格于文祖,询于四岳,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虞舜来到唐尧的祖庙,和四岳商议正事,然后将施政方针昭告天下。
又如《尚书·大禹谟》记载,大禹出师征伐苗民,伯益就给他讲舜的故事,舜父顽、母嚚、弟傲,但他责己严,待人厚,最后终于把自己的父亲瞽瞍感动了。大禹于是班师回国,广布文德,兴礼乐,“七旬有苗格。”七十天后,苗民就自己来归顺了。
舜帝来到唐尧的祖庙,内心一定充满孝敬,没有一丝杂念和虚伪,所行关乎生、关乎死的一切事都合乎天理。愚顽的苗民之所以来归顺,正是因为受到了大禹广施文教的结果。因此这时“格”也含有“正”的含义,一个“至”字实难完全表达它的内涵。
如孟子说过“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这两句中的“格”,都是修正不正之处使其归于正的意思,而不可以解释为“至”。
那么,《大学》格物之“格”,怎么就能断定不是“正”而是“至”呢?
《大学》说“致知在格物”,朱熹注曰:“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如果训格为至,“致知在格物”可以说成“致知在至物”,这样明显不通嘛!可见,按照朱熹的解释,格物的关键在“穷理”两个字,“穷理尽性”是圣人的教诲,出自《易传·系辞》。但是,格物真的是穷理的含义吗?果真如此,曾子为什么不直接说“致知在穷理”,而要说“致知在格物”?如此曲折转弯,不把话说尽,不是要造成后人争论不休了吗?
《大学》格物之说与易传穷理之说,虽然主旨相同,于细微处还是有区别的。穷理的过程包括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功夫,而说格物的时候,则离不开致知、诚意、正心,这样才能所下的功夫才能完备周密。
朱熹将格物等同于穷理,其实是把穷理纳入知的范畴,认为格物不包括行,因此不但没有抓住格物的要旨,连穷理的内涵也失去了。如此就误导后学者将知与行一分为二,知行合一的治学功夫不断被支离分裂,圣人之学因而变得晦涩而破落了。
最后,王阳明毫不客气地回应说,顾东桥沿袭朱熹造成的积习,所以才会说阳明心学不符合圣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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