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女孩们癸水一来,便要开始去接客。
1
一九一二年九月,安徽省芜湖。
这一年的秋似乎来得特别早,秋风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席卷四野。
在漆黑深邃的秋夜里,唯有怡春院仍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来客络绎不绝,几乎全是政府要员和乡绅富豪。
在一处房间内,脂粉的香气混合着大烟的刺鼻的味道,老鸨瞧着细心装扮的女子,催促道:“玉良啊,动作要快,贵客快要来了。”
“干妈,今天要招待的贵客,到底是谁啊?” 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对镜妆扮着自己,扑粉,上胭脂,最后,她接过丫鬟递给她的红纸,用丰满的唇瓣轻轻一抿。
镜子中的女子,眉眼清秀,像柳叶般细长的眉毛,漂亮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丰满的嘴唇。虽然肤色并不是很白,但是涂了脂粉,别有一番韵味。
她对着镜子看了看右脸,那里原来有一道疤痕,是她自己划上去的,但是化了妆,已经看不出来了。外表的伤可以掩盖,但是心里的伤该如何才能痊愈?
“是新上任的海关监督潘先生,听说是一位书生,还长得一表人才。” 老鸨正靠在太师椅上吸着水烟,听到女子的问话,停了下来,难得和颜悦色,“玉良,你得好好表现,马会长似乎很看重这位客人。”
海关是管理五洋商行的中方机构,握有大笔关税的经济资源,所以就成了军政两界的“兵家必争之地”。海关监督是一个肥差,不知道有多少人争着巴结奉承。
张玉良没有再说话,她在心里轻嗤一声,是书生又如何,天下男子都一样。
自从被14岁被亲舅舅卖到怡春院,她见过的男人不少,都是好色之徒,说是听曲,他们的眼神中写满了欲望,恨不得马上剥光自己的衣服,为所欲为。
这时,一个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碗帽,一副官绅模样的男人快步走进来,“好了没有?准备开始了。”
老鸨看到来人,忙站起来,迎了上去。她从衣襟处取出手帕,往空中一挥,谄媚地笑了起来,“哟,马会长,您怎么亲自来了。”眼角的皱纹被挤成几条沟壑,显得那张涂得惨白的老脸格外可怖。
“美人,今晚得可得好好伺候这位爷,听说是块硬骨头。” 男人对着玉良说罢,却在老鸨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然后耳语一番。老鸨掩着嘴,频频点头,抖落了一地的白粉。
男人走后,老鸨也对着玉良说起了悄悄话,玉良脸色微变,不过仍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玉良缓缓起身,她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琵琶,款款而行,前往前厅表演。她个子不高,但一身素色旗袍将她的身材修饰得前凸后翘,十分惹火。
此去,她带着任务,也带着私心。
2
玉良原名叫陈秀清,出生在江苏扬州,父母做些小手工艺品,生活也能勉强支撑下去。在她一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两岁时,姐姐生病早夭。此后,靠着母亲的刺绣,母女俩相依为命。
不料,玉良的命运注定多桀,八岁的时候,玉良的母亲也因操劳过度,离开了人世。
母亲去世前,叮嘱玉良去投靠舅舅。
八岁的玉良循着印象中的路,走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了舅舅家。她又累又渴,差点晕了过去。等她见到舅舅时,她惊讶地发现,从前高大壮实的舅舅,已变成了脸色黑黄,骨瘦如柴的烟鬼。
“玉良啊,你就跟着舅舅吧,有舅舅吃的,你不会饿着你,以后你就跟着舅舅姓,叫张玉良吧。”
看到可怜兮兮,像个小乞丐的外甥女,正在狼吞虎咽地啃包子,舅舅开口说道,露出一口黑黄的烟牙。
张玉良后来才知道,舅舅除了吸大烟,还喜欢赌。稍有点钱,就要去赌一把。家里穷得叮当响,只有舅母做些手工活挣点生活费。玉良的到来,就像是送上门的免费丫头,她开始帮着洗衣,砍柴,做饭。
冬天的时候,她顶着寒风去河边洗衣服,手被冻得通红,起了冻疮;砍柴的时候力气小,经常把自己的小手弄伤,她只好忍着痛,手指吸一吸血又继续干。每次烧饭,总会把自己的小脸弄成小花猫。
舅母尖酸刻薄,张玉良只能就着生水,吃点干馒头,虽然生活很苦,好在有吃有住,至少不用在街头流浪。每次玉良都这样安慰自己,干活时就特别的卖力。
初夏的一日,张玉良刚过了十四岁生日。她的舅舅正为自己的赌债发愁,债主说再不还债,便要取他一根手指。舅舅看着玉良忙进忙出的身影,边吸着大烟,便想着自己心事。
十四岁,俗称剖瓜时节,也许是因为长期的劳动,玉良身体发育得比较早,结实的臀部,纤细有力的腰身,还有胸前那两个隆起,像正在发酵的小馒头,舅舅心里便有了主意。
这年头,养活自己都麻烦,凭什么要分她口粮,不如卖了她,偿还赌债。
他找来女人一商量,女人这些年对玉良也颇有微词,听男人一说,眼睛一亮。夫妻二人把玉良骗到芜湖县城,卖到了一家叫怡春院的妓院,当雏妓。
3
从此,玉良没有了人身自由,有的只是无边的苦海。
妓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女孩们癸水一来,便要开始去接客。
初来时,玉良年纪还小,被派到厨房做起了烧火丫头,帮打打下手。但是烧火丫头的安稳生活没过多久,她便开始学习才艺,她天份极高,很快学会了唱京剧,弹琵琶,还开始学着画画。
15岁那年,癸水一来,老鸨便开始逼她接客,玉良抵死不从。她逃跑十多次,还不惜把自己的脸划伤,甚至上吊,始终逃离不了老鸨的魔爪。
每次失败,玉良便被毒打一顿,然后丢到柴房里关禁闭。她最大的心愿,便是渴望着有一天,出现一位救她离开水火之人。
那年冬天,老鸨让玉良去招待一个年老的乡绅,玉良宁死不从,还把自己的脸划伤,鲜血流了一脸,她被扔到了柴房。
晚上,烧口发炎,令玉良发起烧来,寒冷加上饥饿,她两眼昏花,身上冷热交替。到了夜里,老鼠闻到血腥味,在她身边乱窜,吓得她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她用坚强的意志,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终于扛到天亮,一丝阳光透过窗棂,玉良才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第二天,老鸨命人拖出奄奄一息的玉良,给她泼上冷水,问她可否想通了,玉良仍摇头。
通常的女子,折腾一两次便害怕了,老鸨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倔强的女子,便改变了主意,她边帮玉良上药,答应她,让她当清倌,只表演才艺,暂时不接客。还破例把她认作了干女儿。
玉良17岁时,因姿容清秀,气质脱俗,渐渐芳名远播,成了芜湖青楼的一株名花。
不少人来到怡春院,专门来听张玉良表演才艺。也有人趁机吃豆腐,但是张玉良干过粗活,力气很大,这些吸大烟的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她仍保留着清白之身。
这一次,老鸨说,玉良必须要使尽混身解数,跟着贵客回家,否则会有她好看的。
张玉良怀抱着琵琶,踩着高跟鞋,带着极复杂的的心情,缓缓走向举行宴会的地方。
她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4
来到宴会大厅时,已经人声鼎沸,席间坐满了宾客。其中一个穿着白衣中山装的年轻男子,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潘公,这么年轻便身居要职,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商会马会长对男子奉承道。
“听闻贵祖父还曾是李鸿章李大人的幕僚,曾任天津知府,真是书香门第之家,难怪赞化兄人才出众。” 恭维之声不绝于耳,年轻男子面上应付,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男子正是潘赞化,新上任的海关监督。
他来自安徽桐城,时年二十九岁,长得英俊儒雅。他年轻的时候参加过同盟会,也曾参与安庆起义,失败后流亡日本,在日本攻读早稻田大学。他一直是孙中山先生的追随者,从日本回国后参军,跟随蔡锷将军参加护国运动,并且还做到了旅长一职。
此番就任,便是接受上级的委派,日后为同盟会筹款,为革命出力。对于这次宴会,他本不想出席,但是为了工作更好开展,只能虚以委蛇。
正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一股琵琶清音和着珠圆玉润的女声进入了他的耳中。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去。”
一个年轻的清丽女子,轻拨琵琶,慢启朱唇,一曲《卜算子》如泣如诉,词中倾诉了被迫堕入风尘的无奈。曲子重复了两次,凄怨悠远,渴望幸福和自由的旋律,在厅内久久萦回,也撩动了潘赞化的心弦。
马会长先是被玉良的唱腔吓出了一头冷汗,但看到潘赞化的沉醉表情,便松了一口气。待玉良唱毕,便命人领着她来到潘赞化的面前。
“玉良啊,快给潘先生敬酒。” 张玉良早已将琵琶递给侍女,移步来到席间。不知道为何,她一眼便能看出,这位男子与别人不同,是她脱离苦海的唯一机会。
她接过别人递过的酒杯,一口喝下了杯中烈酒,此酒名为女儿红,一阵辛辣感从喉咙一路落到肚腹,也给她平添了几分勇气。
潘赞化看着玉良清丽的面容,问道:“你是玉良姑娘吧,你刚才唱的是谁的词?”
“回先生,是南宋天台营妓严蕊!” 玉良不卑不亢。
“想不到,你倒是懂点学问。” 潘赞化点头颔首。
“先生,小女子......并未念过书。” 玉良答道,脸色绯红。
一缕惋俯怜爱之情,从潘赞化的心底油然而生。马会长目睹了这一切,他将嘴凑近潘赞化耳边,说:“潘公,她还是黄花闺女呢!”
5
然而,潘赞化并未在怡春院留宿,而是回了自己的府邸。
刚睡下不久,就听到了敲门声,有仆人前去开门,然后向潘赞化回话。
“会长送来个姑娘,说是特来伺候大人的。”
潘赞化心里了然,“你告诉她,明天上午如有空,请她陪我看芜湖风景。”
因为她并没有完成留宿的任务,还擅自改了曲子,回到怡春院,张玉良挨了一顿打骂。
第二天,张玉良嘴角还带着淤青,奉命陪潘赞化出游。
一路上,张玉良很羞愧,她竟然对芜湖的名胜一无所知。潘赞化没有因此轻看她,也没有把她只当作一个伴游的烟花女子。反而耐心地给她讲述风景名胜的历史和典故。
玉良忘了自己身份的低微,更忘了世人的冷眼和歧视,她感到潘赞化有学识,平易近人,使她产生了爱慕之心。
待夜幕降临之时,潘赞化吩咐车夫:“送张姑娘回去!”
张玉良哪能放过这个机会,她泪水盈盈,跪地恳求道:“大人,求求您,留下我吧!”说完,她浑身颤抖着。潘赞化弯腰,想把她扶起来,她就势乖巧地匍匐在他手上。
她随着潘赞化回到了府邸,潘赞化问他,你为何非要留下来?
张玉良鼓足勇气说:“先生,他们把我当饵,想钓你潘大人上钩,一旦你喜欢上我,就找你讨价还价,给他们货物过关行方便,否则就以你狎妓不务关务,败坏你的名声!”
“你若赶我回去,他们就说我无能;我知道大人是正派人,留下我对你不利,但我也没有办法,求你成全我吧!”
潘赞化急问:“他们是谁?”
张玉良答道:“商会马会长和干妈他们……”
潘赞化听了,点了点头,命仆人在书房内为她铺了一个床铺,他自己睡在书房,将自己的卧室给了张玉良住。
6
这一夜,张玉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潘赞化冒着嫌疑,不顾忌自己的名誉收下她,又让出了房。当今社会的官员中,象他这样正直而具有怜悯心的怕是凤毛麟角了。
潘赞化高大的形象在她的心底生了根,一股浓烈的爱意化成烈火燃烧的着她。她悄然起身,捻亮了灯,找来一张纸,披衣坐在案前,在纸上画起了她从小喜爱并熟悉的莲。
那是做刺绣的母亲教她画的画,也是她度过那段痛苦童年唯一的安慰。
第二天,潘赞化无意中发现了张玉良画的那幅莲,赞叹道:“你有天生的艺术细胞!”
张玉良羞怯怯他说:“画着玩的,让先生见笑了!”
这段时间的相处,潘赞化了解到了张玉良的身世,同时,让他也想到自己的身世。
一八八五年,潘赞化在天津出生,六岁时父母双亡。当时祖父潘黎阁在天津任天津知府,潘赞化一直跟着祖父在天津生活。他10岁时,祖父不满清政府的腐败,归隐回故乡,潘赞化就随祖父回到老家桐城生活。在他十六岁时,祖父也去世了,潘赞化就随孀居的大伯母戴氏生活。
此后,他受堂哥的影响,为了革命,一直在外东奔西跑,四处流亡,如在刀口上跳舞。他的革命,何尝不是将这些吃苦的同胞救于水火之中。
现在就有这个的女子等着他来拯救,他能坐视不管吗?
一天,潘赞化对张玉良说:“我想把你赎出来,送你回老家扬州做一个自由人。”
张玉良一听哭起来,乞求他说:“回扬州,我一个孤苦女子,无依无靠,还不是从火坑跳到水坑吗?大人将我留下作个佣人吧,我愿终生侍奉大人。”
潘赞化说:“可怜一样娇儿女,强抱琵琶泪眼淋。玉良,我虽惜你怜你,也知你是个聪慧的好姑娘,但我家中早有妻室儿女,我妻子是我表妹,是受我爷爷之托娶的她。我不能负她,也不能委屈于你。“
他又说:“他们果然如你所说,在外面给我造了不少谣言,想要我在关税上向他们让步!事情到了今天这种地步,你要是真的愿意,我就决定娶你作二房,明天就可以在报上登结婚启事。”
张玉良知道,潘赞化作下这个决定,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一个很有作为的年轻人,娶一个小妾,那又是有悖于自己的理想,有悖于当时的五四精神,反封建的精神,他也是在一种道德的困境当中。
潘赞化出于怜悯,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幸运地遇到人生之路上的贵人。
所以,这个机会,她绝不会错过。
7
潘赞化花了五百银元替张玉良赎了身,在好友陈独秀的见证下,和张玉良缔结了连理。
新婚之夜,张玉良穿着一袭修身的旗袍,像一株含羞带怯的娇花,两人执手相依,情深款款。
忽然,张玉良走向几案前,取出自己的作品荷花,拿起笔,在落款前工整的加了一个“潘”字。
潘赞化好奇怪地问:“玉良,你为何把姓改了?我是尊重女权和民主的,你还是姓张吧。”
潘玉良回首一笑,撒着娇:“我应该姓潘,我是属于你的,没有你就没有我!”
她把头埋进丈夫的胸膛,两人深情相拥,一切尽在无言中。
自此,潘玉良诞生了,一个青楼女子的前世结束了,一个新女性的今生开始了。
三天后,他们乘船到了上海,潘赞化为玉良安排了新居,还为她聘请了教师。潘玉良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像春暖花开时节的雏燕,迎着明媚的春光,飞向广袤自由的天空。
一九一八年,玉良以素描第一名、色彩高分的成绩考进上海图画美术院。三年后,玉良在丈夫潘赞化的帮助下,官费赴法留学,之后进入巴黎国立美术学院,与徐悲鸿师出同门。
后来,她又进入罗马国立美专,成为该院的第一位中国女画家。
学成归来的潘玉良归国后曾任上海美专及上海艺大西洋画系主任,后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
此后,潘玉良旅居巴黎,曾任巴黎中国艺术会会长,多次参加法、英、德、日及瑞士等国画展。成为东方考入意大利罗马皇家画院之第一人。
一九七七年,这位旅居法国的一代画家逝世于巴黎。
潘玉良从一名身世漂零的妓女,变成了一代画魂,在艺术的世界成就了不朽。她把脂粉化成了油彩,重新涂抹了自己的生命,用她坚韧的灵魂,演绎了一个妓女的逆袭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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