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家女儿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来,突然跑到我跟前,绘声绘色地对我说:“妈妈,以后,我做了妈妈,一定跟你不一样。”
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初冬季节,我身体不太舒服,懒撒地躺在沙发上,因为怕冷,盖着薄被,从上半身到脚底都裹得严严实实,只伸出两只手,捧着一本书。她的弟弟刚学会走路,扶着沙发,玩着大颗粒积木。
我从书里移开视线,抬头望着她,女儿接着说:“我要是做了妈妈啊,我一定会每天在我的孩子放学回到家的时候,给他们端出好吃的,包子啊、饺子啊、面条啊,这样他们就会觉得很幸福、很开心。”
我从她稚嫩的眼睛里,看到了对幸福的期待和憧憬。
我合上了手中的书,无言以对,负罪感顿然油然而生。原来,家庭对孩子的象征,就是那手端香喷喷包子的母亲的脸!
于是,我经过几番努力和错误地尝试,学会了做包子、包饺子、炸糖糕、自制酒酿。
2.
每当我做包子的时候,奶奶的身影总会浮现在我眼前。如果是冬天,奶奶会穿着一身的藏蓝衣服,干净整洁,没有一滴油水;用裹脚带将裤子和小腿裹得紧紧得。我每次看着好奇,问及原因,奶奶说这样裹,可防风,腿暖和。只是这时,她那双缠过足的三寸金莲显得尤其小,小得令人心疼。
如果是夏天,奶奶会穿一身藏蓝色翠花棉布衬衫和裤子,脚上穿着肉色袜,厚厚得,不透明的那种,外加一双黑色布鞋。她那慈祥的面容,那干枯的双手、骨节有些变形、手背上青筋爆出,可是做出的韭菜包子,味道独特,堪称天下美味。
奶奶的韭菜包子,主馅不用说,自然是韭菜,担心儿孙们吃腻了,辅馅是经常要换的,有时是肉,有时是鸡蛋,有时是粉丝。
奶奶韭菜包子的一大特色,就是芦苇叶的运用。奶奶用芦苇叶的原因,一是芦苇叶清香,能给包子增添香气;二是奶奶用的是烧柴禾的大锅(只有锅足够大,才能分享给将近20个儿孙们品尝),用芦苇叶将包好的包子裹起来,火候难以控制得很好时,可以防止包子糊掉,而且出锅时,包子完好无损,不会破裂。
3.
每次要做韭菜包子时,奶奶会一大早安排爷爷上街去买韭菜,因为去得晚了,就买不到上好的韭菜。奶奶理想的韭菜是叶细、根红、根部带泥的韭菜。奶奶说,叶细根红带泥的韭菜更香、口感好;叶宽泥少的韭菜,一般是沙土地生长的,水分大,香味不足,口感较差。那时,爷爷常常以能买到奶奶称心如意的韭菜为荣。
奶奶把爷爷差上街,自己也嫌不下来,赶紧和面。奶奶撸起衣袖,从圆形的面粉缸内,小心翼翼地将面粉一瓢瓢舀出,她一边舀,一边数,手上、胳膊上铺满了雪白的面粉,直到和面盆里面粉堆得小山似的凸起来,她又加了半瓢才作罢。然后把面粉抚平,在中间掏个窝,将水缓缓倒入面粉里,水细细地流着,奶奶一只手不停地搅拌、搓揉,加适量水后,两只手一起用力和面,直到整块面团细细的、几乎能透出光的时候,奶奶就用大衣或被子把面盆包起来,有时把面盆放在温水锅内,等面发。因为发面做出来的包子更香、也容易消化。
然后是采集芦苇叶。回来后便开始准备辅馅,无论什么辅馅,奶奶一定是耐心地剁了又剁,保证碎碎的、能与韭菜融合在一起。爷爷回来后,也一起帮忙,拣韭菜、淘洗、控水、烧火,老夫妻俩配合得非常默契,还时不时地开开玩笑。
大概在中午时分,香喷喷的、半月状的韭菜包子就出锅了,包子们一个个外面裹着绿色的外衣,一排排地站立在簸箕里,像害羞的姑娘,不敢抬头,也不敢移动脚步。
温度稍微凉些的时候,爷爷便麻利地挨个撕开她们的衣服,拍拍她们白白胖胖的、光溜溜的身子,然后挑一个自己满意的,一口咬上去……
这时,奶奶忙活了半天,还舍不得自己吃上一口,她要把包子分成4份,最少的一份留给自己,其余三份一样多,那是给三个儿子家的,丝毫没有偏袒。
儿孙十多人,个个都爱吃奶奶做的韭菜包子。奶奶因此常年累月地坚持着她的手艺。
爷爷奶奶的日子,在三间泥土为墙、草为顶的屋檐下,冬暖夏凉,清淡飘香。由于没有院子,这香味飘到了隔壁邻居家,随着微风,又飘到门口乡间的小路上……
就这样,堂哥们、哥哥和我,吃着奶奶制作的特色韭菜包子,一天天地长大了。
4.
我大概10岁那年,一个暑假,爷爷把本属于我们家的一些东西给了我三叔家。因为爷爷偏袒三叔,是爸爸兄妹八人都心知肚明的。在乡下,老人偏袒小儿子,再正常不过。妈妈不听爸爸的劝阻,她觉得自己是外地媳妇,娘家天地遥远,没有被公平对待,非要找爷爷讨公道。
可是,爷爷刚好不在家,妈妈把所有的委屈和气愤都抛给了奶奶。奶奶是虔诚的基督徒,一辈子没跟任何人有过矛盾,可以说是光明磊落。被媳妇突然找上门,一下子不知所措。
只见奶奶在思考着,过了不到两分钟,她好像想起了什么。
她颤颤巍巍地端起一把大椅子,放在盛装粮食的水泥缸旁边。缸有一米多深,奶奶不得不站在椅子上,点起那三寸金莲的脚尖,上半身都弯在水泥缸里,双手在里面翻腾着。在我担心奶奶会一头栽进缸里,想去搀扶时,突然,奶奶拉扯出一只黑色布袋子,一眼就看出是奶奶手工缝制的。她一边把布袋子塞到妈妈手里,一边安慰妈妈说:“这是我私藏的,你娘家远,我可是把你当亲闺女一样对待,这个给你,二人(其他任何人)不给。”
可是,妈妈并没有因此罢休,还在数落着爷爷的过去种种不对。过了好久,妈妈大概把所有的委屈都说尽了,把奶奶的布袋子放在桌子上,拉着我就往外走,我一边被妈妈拉着,一边回头看正在家里哭泣的奶奶,不知是走是留。
我那时还不明白大人间的矛盾,自始自终没有说一句话。在两位都很爱我的亲人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5.
我有些担心,第二天便去了奶奶家。发现那个在厨房忙碌的、熟悉的身影不见了。打开菜橱,盛放韭菜包子的塑料红筐子里,空空如也,它仿佛比我还落寞。
爷爷没精神地耷拉着头,说奶奶昨天就收拾东西回娘家了。奶奶的娘家在我们村庄前面的一个村庄里,奶奶的哥哥已经去世多年,有一个嫂子,爱说爱笑,也是基督徒,奶奶跟她这位嫂子特别聊得来。
我饿着肚子只好回家了,把奶奶出走的消息告诉了妈妈。妈妈内疚地低下头。
接下来的几天里,妈妈每天一大早就派我去奶奶家看看。我清楚妈妈的意思,祸因她而起,她不能不操心。令人失望的是,连续去了7天,都看不到奶奶回来。
我因此偷偷地哭过几次,我以为奶奶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也吃不到她的韭菜包子了。我以前觉得邻居家的捣蛋小子涛子可怜,涛子从小没有奶奶,永远吃不到我熟悉的韭菜包子的味道,我现在终于跟他一样可怜了……
这天,我回家后,告诉妈妈,奶奶还没有回来。妈妈再也坐不住了,在院子转来转去,想来想去,拿起扫帚,把家里的木制平板车打扫干净,又拿布来擦了又擦。最后,在平板车上铺好干净的凉席,赶紧让我简单地吃了早饭,去接奶奶了。
我听说去接奶奶,开心极了。一路上,推着平板车奔跑起来。10多分钟的功夫,就到了奶奶的娘家。奶奶一看我去了,喜出望外,向她的嫂子夸奖我妈妈懂事:“你看,我身体这么好,这么一点路,她妈妈还安排她来接我,你看着我这媳妇多有心,多孝顺……”
奶奶一回到家,爷爷立马来了精神,赶紧问奶奶:“叫去上街买韭菜去不?现在还来得及,能买到细叶根红带泥的……”奶奶笑着回答说:“赶快去,赶快去……”
原来,吃上瘾韭菜包子的,不仅仅是我们这些晚辈们,爷爷更是离不开韭菜包子。
我回家把奶奶夸奖妈妈的话转述给妈妈听,看到妈妈浑身立刻轻松了许多。
午饭过后,我正在睡午觉,突然听到奶奶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我闻到了韭菜包子的味道,立马起身,往外冲,在韭菜包子的后面,我分明看到了奶奶和妈妈的笑脸……
6.
如今,女儿过上了她憧憬的幸福生活。每天放学回来,白白的包子,可口的混沌,有时是我从蛋糕店里买回的点心,被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也做不出奶奶那样味道的韭菜包子。
爷爷奶奶生前居住的土里土气、卑微朴素的土筑草屋,早已被富丽堂皇的楼房取代。每当双脚站在这狭窄的土地下,望着广阔的天空,感受未来,天大地大,无限可能,唯独没有可能再吃到那芦苇叶包裹着的、充满香气的韭菜包子。
有风迎面吹来,我仿佛闻到了韭菜包子的味道,那被芳香的芦苇叶包裹着的熟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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