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

偶然翻旧相册，看到一张半个世纪前的老照片，几个15、6岁的年轻女子，其中有一个眉清目秀，气质脱俗，一身傲骨，我问：这个女孩子是谁？

“是我。”母亲从老花镜后抬眼看了看照片，接着又低头去忙她的针线活了。

我盯着照片半天，简直不相信那是我母亲。记忆中，母亲完全不是这样子。

1 能干的园艺工人

我家住在山脚下。院门前隔着一条黄沙小路是一望无际的水稻田。屋后连绵的小山上是累累层层的坟，像过年摆的供品馒头似的；房子东头近路边一字排开，是几座大坟；西边是舅舅家，园子里是祖坟。在这么个死人比活人多出无数倍的地方长大，我从小就有一副好胆量，进入那些坟地如入无人之境。

这里是我的乐土。我家屋子是大坯房，小小的，黑色带花纹的古瓦，里面糊报纸，后来有钱了，就糊白纸，刚糊完纸的房子亮堂堂的。房子四周有菜园子，父亲是工人，在市里上班，母亲打理着园里的一切。

春天，菜园子里生机勃勃，草莓，樱桃，李子，杏，桃，海棠，小苹果，葡萄，山里红开花了，密密匝匝粉的白的花儿，闹嚷嚷开得热闹。蜜蜂成千上万，在花儿上嘤嘤嗡嗡，忙忙碌碌，造成巨大的轰鸣。它们对人视若无睹，只顾后腿上提着两小坨蜜，从这朵花飞到那一朵花。我也不怕它们，在树下看盯盯地看，一看就是半天。

蜜蜂走了以后，落雪似的落了一地的各色各样的花瓣。

然后草莓红了，甜美异常，有股奇异的香。接着樱桃红了，在绿叶间藏着，鲜红欲滴，一簇簇像冰晶的红玛瑙。杏黄了。有一棵巨大的树结的杏，核大肉薄；一棵结桃杏，小小的像桃子，有股蜜桃的甜；一棵结的杏肉厚，黄里透红，酸甜酸甜的。

我最快乐的记忆是跟弟弟爬上杏树，坐在枝繁叶茂的树干上，悠荡着腿吃杏。偶尔遇到一两条巨大的毛毛虫，灰色带红斑——等它们变成蝴蝶就不丑陋了。

到了八月份，李子熟了。一种是小干核李子，指甲顶大，黄黄的，轻轻一捏就裂开，干香甜美；还有一种玻璃球大，一种乒乓球大，半成熟时像青青的玉，成熟时变成半透明的黄玉，果汁浓郁。有一棵李子莓，无论什么时候吃都涩涩的，成熟后绿里带紫红，就由着它落到地上化为尘。紧接着，淡绿透明的灯笼果，各色绿的紫的大小葡萄，黄里泛红海棠、123小苹果，巨大的红山楂，珍珠样的洋菇娘红菇娘排着队次第成熟。还有龙葵，俗称黑天天，成簇的一小粒一小粒黑的果实，盛在白色茶缸里。

我整天寻寻觅觅就是吃，还有玩，捉葡萄架上的大葡虎——一种绿色的长相奇特的大青虫，一头硕大无比，另一头带长长纤细的须，比大人大拇指粗，跟中指一样长——那时我三岁，把它们贴在额头和两个脸蛋上，抹着眼睛，露出眼白去吓唬人。

家里还有一株盆桃，三十厘米高，在棕色的半截破瓮里养着，枝条旁逸斜出，粉红的桃花密密层层，花落了就长叶结桃。有时结二十几个，只有幼儿拳头大，成熟时碧绿碧绿的，尖上带一点红，桃肉鲜红，清甜清甜的——我以后再也没吃过那么甘美的桃，那种桃子在我的记忆中成为绝唱。

房子四周的菜畦种着黄瓜，茄子，各色豆角，小粒红皮花生，红薯白薯，大葱小葱圆葱，胡萝卜，白菜，香菜，菠菜，茼蒿，卷心菜，金针菜，大蒜……绿意盎然，土豪般长得肥壮。高高大大的向日葵种满篱笆边，一到开花时就仰着傻大傻大的金黄色花盘，追着太阳转。雨天我握着它毛茸茸的叶柄，用它巨大叶子当伞。

母亲还种过五棵人参，我盼着它快快长高，开出红的花，长出碧绿的掌形叶，要长到萝卜那么大，像父亲讲的故事那样，变成一个漂亮的人参娃娃。但是，它很金贵，不幸夭折。

母亲爱花儿。天葵，凤仙，步步高，夜来香，荷包牡丹，百合，芙蓉……在榆树篱笆边，小径旁，五颜六色，开不完的开，大小蝴蝶在花上寻寻觅觅，翩翩飞舞。

一日，我在山上闲逛，在一座坟冢前看到一簇铃兰，小而精致，白色，芬芳扑鼻，回家报告母亲，她提着锹跟我上山挖走了那株铃兰，小心翼翼地把它种在园子里。

端午节时，母亲带着我，凌晨四点出发，去挖防风，采艾蒿。还教我认识许多草——翠绿的节骨草，狼毒，猫耳朵菜，山辣椒，石头菜，荠荠菜，车轱辘草……每种草有什么治病功效母亲全知道。

母亲会用野山菜做小咸菜，用蔬菜做菜干。姜不辣，萝卜干，樱菜，疙瘩菜用盐、酱油、醋和辣椒末、香油拌好，闻着就有一股别样的香；辣白菜，蒜茄子，腌黄瓜纽儿，韭菜花，糖醋蒜，下饭百吃不厌；还有土豆干，黄瓜干，茄子干，豆角干，白菜干，金针菜干……冬天或炒或腌制或熬肉或炖汤，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开春的土豆也特别甜，淀粉都已转化成糖。母亲坐在炕上，怀抱弟弟悠啊悠，哼着摇篮曲，我到厨房里弄两个土豆，去皮儿，洗净，回房间跟母亲一起生吃，像啃苹果似的。

母亲忙了整整三季，家里的菜园子郁郁葱葱，各种瓜果不断；蔬菜花儿、观赏的花儿一直开到秋末。家里的水稻田也全靠母亲一人，从育苗，到插秧，清理水草稻稗，到成熟，收割，码成码儿，打场去皮儿，变成香喷喷的大米，母亲终日在忙碌着。常年劳作，母亲的手也像锉，我什么地方痒了，母亲就伸手帮我搓。

2 失败的动物饲养员

我家是一个小型动物园。鸡鸭鹅狗猫兔子羊猪虎皮鹦鹉鸽子，天天叽叽咯咯呷呷汪汪喵喵咩咩咕咕哼哼叫个不停，还有大公鸡洪亮地打鸣，热闹非凡。

几只山羊是父亲的回族朋友送的。一只母羊生了两只小羊羔，一公一母，雪白雪白、小小的，眼睛亮晶晶的，会咩咩叫，太Q太漂亮了！——第二天母的小羊羔被它妈妈压的窒息身亡。公山羊长大了，会用两只角铆着劲顶人——可是，没用，它被人偷走了，装进一只袋子里，母亲一路奋力追赶，那人背着羊跑不动，丢下羊，羊已经撒蹄西去了。

母亲伤心掉泪，我们就在伤心中吃了一顿丰盛的羊肉大餐，最后留下羊拐做纪念。

家里的母猪生了十口小猪后就得脑炎死了。母亲喂小猪奶粉，冬天，半夜里听见母亲把十只小猪用大盆搬进来，白天又搬出去，最后，十只猪剩三只，长到二百斤，就停止生长。无奈，只好卖掉。

母亲又弄了八十个鸡蛋，孵小鸡，每天晚上孜孜不倦的翻腾鸡蛋，要翻几次——快孵出来了，一日忽然蛋着了凉，全部报销。——于是我们又有毛蛋吃。我一个也没吃。那些小鸡都已经长出脑袋，后半身还是蛋黄，带血管，看着有点恶心反胃——全被父亲和弟弟吃了（他们还敢吃炉火烧熟的老鼠，闻起来像莴笋炒熟的气味，样子像烤熟的地瓜）。

孵鹅蛋也不成功，最终母亲把没孵成鹅的蛋炒来给我和弟弟带饭盒。有一天，我看见母亲从正在搅的鹅蛋黄里推出两只眼睛，当时就要吐了——鹅蛋说什么也没法下咽了。

那只威猛的锦毛大公鸡和它的姬妾被人一锅端，偷走了。养的几只大白鹅成了别人的盘中餐。一只叫“仨儿”的狗疯了。两只虎皮鹦鹉也亡故了。兔子不明原因的驾鹤西游了。鸽子们不知飞哪去了，杳无踪迹。鸭子们被黄鼠狼咬穿喉咙，喝干了血——黄鼠狼给什么家禽拜年都没安好心……母亲几次落泪。没有刚强的意志支撑这个家，母亲可能对养任何动物灰心丧气。她后来叹息说：我属虎，带毛的养不了哇！

但在饲养动物上，母亲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3 童真老太太

母亲给我的影响很大。她会跟我们一起玩。

我小时候，她给我和弟弟剪纸，剪小人——梳着两条麻花辫戴着蝴蝶结的四连小人，鼻子眼睛都剪出来了，从不用刻刀。还用塑料剪出很多小鹿，小兔子；画小猪，小猪有巨大的带睫毛的眼睛；跟我一起给我缝制的粗糙的布娃娃做各色衣服；冬天下雪时用纱网扣麻雀，烧熟了给我和弟弟吃；教我用各色线勾漂亮的杯罩，笘单；教我玩羊拐；还总结出一套教训小孩子的经验：只用手打屁股，因为屁股上肉厚；我牙牙学语时教我认图片上的“人，口，手，木偶”；我还记得她教小小的我看天，说：云彩。——我只茫然地看着，直到大一些，才知道云彩是什么。

有一点，母亲从未教我做过女孩子，我几乎没有“我是女生”的概念。那时候，到了秋天时节，百草枯黄，霜打丛林，溪水干涸，我带着弟弟和舅舅家表弟去捉泥鳅，手背冻得通红，裂出了无数口子。

我用一片碗碴刮淤泥，揪住泥鳅的尾巴一根一根往出扽，捉了整整一大盆，回家母亲用它做了一道名菜“乌龙钻白玉”，就是泥鳅钻豆腐。可惜水烧得过热，活泥鳅一下水，就僵了，结果乌龙是乌龙，白玉是白玉，那顿饭，到现在我都记得。十四岁以前，我几乎无视自己的性别，不知道女孩要温柔贞静，要端淑和善，要珍视生灵万物。十四岁之后才渐渐明白。

父亲去世后，母亲扫大街养家糊口，有一天跟我说，她被评为“城市美容师”，眼睛里都是小孩子被表扬后的兴奋。捡来人家扔出来的毛绒玩具，搁在外面的隔板上，弟弟把它随手扔到洗衣盆里，她回来，从洗衣盆里捞出那个湿透了的玩具，生气的说：谁把我的小熊猫扔水里了！？谁把我的小熊猫扔水里了！？——我弟弟忍着笑，没敢吭声。

我读中师以后，画完一幅工笔画，母亲会抱着肩膀，向前一步，退后一步，左看看，右看看，说：挺好，挺漂亮——很满足，很满意的样子。

她跟我婆婆清早出去散步，捡回一只鸡蛋大的棕色带暗黄纹的蜗牛，很开心，把它养在花盆里当宠物。结果那只蜗牛不老实，一个雨夜，逃之夭夭。

她跟小孩子一起看动画片，两只手交握在肚子前，张着嘴傻笑，完全不理会周围的人。——有时候我怀疑，她的心理年龄只有五岁——后来，我恍然，母亲性格像小孩子一样，这性格最好，人生里的很多磨难，她都可以哭一场，然后忘记它，刚强坚忍的继续活下去。就是父亲去世，也没能动得了她那颗乐观坚强的心，她不会为情、为情绪而使自己波澜起伏。

——想想小时候，没有母亲，就没有天真快乐的童年。在记忆中，母亲永远穿一身灰迪卡衣服，冬天里面加棉袄，夏天里面只一件背心，一穿就是二十年，她没有抱怨过父亲；头发梳成两个小辫，然后小辫变成一头小卷发，变成灰白色；脸色红扑扑的，即便老年也如此——鹤发童颜。她用粗糙的大手侍弄着家里的一切，植物，动物，还有最重要的——人。

——现在那些日子都随着岁月远去了。父亲一去世，那花圃样的菜园，那些整天叫嚣的小动物，都随着成为记忆了……回想起来，从十二岁起，零零碎碎断断续续跟母亲下过田，特别是水稻田，从春种到秋收，我全程参与过，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就有深刻的领悟。

——那是用多少书本上的大道理也换不来的切肤的体会——腰酸背痛，胯骨僵硬，仿佛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走一步都吃力，还得顶着炎炎烈日，或冒着倾盆大雨，依然在地里干活。满腿泥浆，满手燎泡，满头大汗，傍晚回到家里往炕上一躺，饭都吃不下了，就想睡觉。

因此从小到大，我养成了习惯，吃饭绝不遗落一粒米；出去聚餐，人家给我夹菜，夹多少我吃多少；对农民也充满尊敬——这也是母亲教育我的一部分吧！

母亲代表着四季循环，像大地一样贴实，淳朴，慈祥，使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