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十九年。
“白大人!白大人您在这儿啊!快,陛下召您进去呢,您快去,快啊!”皇帝身旁的近侍慌慌张张地奔向一个鬓发渐白的朝臣。
白鸿雁正在殿外心神不宁地踱步,听到此报,便立刻迈步,疾步向殿内走去。
殿内的明黄帐子已被微微掀开,太子跪在榻前,皇后带着众嫔妃们也跪在不远处。白鸿雁急忙上前,拜倒于榻前。
“陛下——”
榻上的人微微睁开浑浊的双目,迟钝地转头望向榻前的地面。他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了,只是听见白鸿雁的声音,又隐约见一个人影跪于榻前,便轻轻招了招手。
“陛下,白大人、齐大人、路大人、田大人都到了。”近侍行了一礼,便即刻退下。
“好……”皇帝微弱的声音从榻上传出,四大近臣向前跪拜,围在皇帝的身旁。
“鸿雁……齐冕……骁崎……田泓……”皇帝强撑着支起身来,急促地喘息着,“你们……你们是朕最信任的人……你们……一定要扶持朕的太子……保卫……朕的江山……”
“臣等定不负陛下所托!”四人向前稽首。榻上的那人渐渐闭上了双眼,似放松下来一般瘫倒在榻上。明黄帐子缓缓落下,洒下一地的白霜。
承平九年。
“陛下,依老臣之见,大学士张喻安,不过是年纪小了些,品性、学识在这一辈年轻人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就算素日在小事上处理有些失当,还请陛下念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宽恕他一回吧。”白鸿雁说完,深深揖了一礼。
“白大人,这话臣可不同意了。虽说他年纪尚小,但是皇家的规矩不能破,陛下总不能为他一个人,开了这个破坏规矩的先例吧。再说了,天下之大,陛下何愁没有人才呢?又何必紧紧抓住张荀这一个呢?还请陛下三思。”齐冕转向皇帝,却用余光打量着身侧的白鸿雁。
“嗯,”腾龙宝座上的人暗自沉思着,“可是这张家说来也是先帝重用的社稷之臣,又与翰林苏家有着婚姻之亲,就这样让他罢官归乡,天下人岂不怪朕不识人才吗?”
“陛下,虽说先帝在世时给予了张家不少恩典,可是赏归赏,罚也是不能少的。只是让他解职归乡,对张家世代名誉并无太大影响,他若是能改过,他日陛下再启用他,也不是不可啊。”齐冕道,“再说曾任翰林的苏大人早在几年前便辞官归乡了,陛下也不必太顾及苏家。想来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陛下——”白鸿雁急忙又欲进言。
“白卿不必再言,朕自有主张。众卿都退下吧。”皇帝挥了挥手,几位臣子只好行礼依次退去。
“七爷,”郑素见苏玖从廊前经过,突然叫住了他。苏玖站在原地,并没有回头。
“七爷,乔姑娘她,同意了吗?”
苏玖轻轻点了点头,又欲离开。
“七爷一定要走这一条路吗?”
苏玖慢慢转过身来,拢了拢袖口,长叹了一声。
“郑素,你还记得,喻安吗?”
只淡淡说了这一句,苏玖便又转了回去,匆匆在转角处消失了身影。
喻安当时,还是个孩子。他永远都只是个孩子。他出事的时候,身边竟没有一个熟识的人。郑素那时还是张府的管家,他并不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张家的人,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惯了的,自然是只能认命,如何又能知道这个中缘由。只有苏府的七公子,只有他,才是郑素应该去找的人。
“你要跟着我?”苏玖披散着乱发,刚从竹林的深处出现。
“是。只有公子您才最有机会帮我家公子报仇。”郑素半跪着,向上拱着手。
苏玖上前,躬身扶起了郑素:
“这位大哥,您贵姓?”
“仆姓郑,郑素。”
“和贵府上的人说过了吗?”
“都说过了。”
苏玖点点头,用力握了握郑素的手腕:“那么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郑素慌忙深揖一礼:“多谢公子。”
他如何能不记得喻安呢?他不过是觉得,当年不问世事,潇洒自在的苏公子变了太多罢了。苏玖从烈焰中救出乔舒的时候,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可他没想到,那个女孩的命运,从离开京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决定了。
“先生来了!”乔舒听见关门声,轻巧地回过头来。
苏玖淡淡一笑,敛裾在一旁坐下。
“想好了吗?如果你不愿意,没关系的。”
乔舒站起来,走到距他五步的位置:“虽然我不一定有把握,但是先生所托,未芷义不容辞。”说罢,便在原地稽首。
苏玖上前几步,将她扶起:“其实你不必如此的。杀害令尊大人的凶手,我还没能查出来。如今时过境迁,要想查一桩那样久远的案子,怕是还要些日子。这是我对不住你的地方。”
乔舒摇摇头,抿唇笑道:“先生不必自责,我能活到现在,多亏了先生。未芷愿意用任何方式报答先生,毕竟——”她停顿了一下,“毕竟,先生保住了我们白家的名誉。想来,先君也可以瞑目了。”
苏玖轻轻松开她的手,转身向后走了两步:“白大人是忠良之臣,不幸遭奸佞陷害,天下当为白家鸣冤。只是苏某力量有限,所能做的,不过是保住白大人的血脉罢了。可如今,你此行,吉凶未定……”
“先君会理解的。先生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白家。只是,未芷自幼便生长在乔家,若是一朝事发,只怕会连累乔大人一家。”乔舒的眼神从坚决渐渐转向游移不定。她默默地垂下了眼帘。
“乔大人一家,我一定会尽力保全。”苏玖答道,“只是,柳姑娘那边,还要多拜托姑娘。她现在,不太愿意见到我。”
乔舒懂事地点点头,似乎比她的实际年龄成熟了十岁:“好。我这就去找玉茹姐姐说明白。”
“不,”苏玖拦住了她,“什么都不要告诉她。她只需要知道,你要进宫,就足够了。”
“好。”乔舒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雍和元年。
“陛下,齐公子所言,尚待商榷,陛下实在不宜即刻就做决定。”白鸿雁俯身再拜道。
“白卿,朕会好好考虑此事,你不必多说了。”龙椅上,一抹寒彻入骨的目光扫过整个大殿。白鸿雁的内心不禁哆嗦了一下。
“陛下……臣还有一事……”
“何事?说吧。”
白鸿雁犹豫了一番,用力咬了咬下唇,道:“臣已迟暮,怕是不能再侍奉陛下左右。还请陛下开恩,准臣回乡,度过残年。”
皇帝的眼眸终于从地面上抬了起来。他严肃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历经两世的社稷之臣,并不想立刻答复。半晌,他却还是说:
“白卿在先帝在世时已是国之重臣,如今年事已高,朕如何能拦着你归乡呢?况且,朕听闻白卿不久前刚得一女,想必白卿也该回去多陪陪她了。也罢,人之常情嘛,朕准了。白卿好好收拾一番,朕晚些日子会赐你田宅金帛的,你不必担心。”
白鸿雁即刻拜倒在地:“臣谢陛下隆恩。”
白鸿雁走后,夏总管从皇帝身后靠近:“陛下,如今齐大人已薨,白大人归乡,田大人失明已不能上朝,陛下真是算无遗策,奴才实是佩服。”
皇帝嘴角微颤,轻哼了一声:“虽说他们是先帝托孤的重臣,可他们在朝中一日,朕的朝堂上就总有帮派党人,牵制朕的行动。”
当夜,京郊的茅屋便树立在了荒地中央。说是荒地,不过也是刚刚从茂盛的草木中新辟的一块地罢了。白鸿雁身为朝廷重臣,家庭生活却简朴得很,只有一位正室夫人,还有老来才得的一女。他带着一些并不贵重的家财,搬到了这间简陋的茅屋,并不渴求皇帝向他承诺的田产金帛。只是在屋后辟了几亩新田,好减轻这荒郊之中弥漫各处的萧瑟气息。
“柳兄,在这朝堂之中,若不能及早退步抽身,迟早是会遭到祸患的。如今我已无能为力,只希望柳兄能平安渡过此劫……”
然而世事并不像白鸿雁期望的那般顺遂。柳家满门被诛,竟全是因为一个黄口小儿的一面之词,和早已扎根于心的一己成见。他绝望了,从此再不过问世事。
江湖之远,他带着他可爱的小女儿渡过了平静的几年。直到森林深处,一个黑影的出现。
月色撩人,衬出两道银光的耀眼。银光过处,一束猩红色的罂粟绽放在了淡绿色的绒毯上,花间衔着一颗晶莹的泪珠。
那黑影又一挥手,漆黑的暗夜便被撕开了一道明亮的裂口。那裂口愈张愈大,也越来越明亮,直到化为一团恶魔般的烈焰。
只是那黑影没有看见,在他转身的一瞬,一道白光闪进了愈燃愈旺的茅屋。黑影消失的地方,一片云彩静静地倒映在池塘的中央,悄无声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