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要回去?!”
大麦拽着硕大的退了色的帆布包,跟良子在火车站拉扯了好一会儿了。无论良子说什么做什么,大麦就只紧紧拽着包带,低着头倔强地一言不发。
“俺妈说了,”良子生气地甩开手,“俺肯定不能跟你回那个穷山沟去!你要是今天不走,以前那些不愉快就当没发生过;你要是今天非走不可,那咱俩就拉倒吧!”说完,良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会儿身影就淹没在了熙熙攘攘的人海里。
大麦转过身朝人群里张望着,哪里还看得见良子的身影。大麦一下子委屈地哭了出来,眼泪在小麦色的脸上流成了河,怎么擦也擦不干。
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喊了几遍马上就要停止检票了,大麦抖动着肩膀,最后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拐起包裹头也不回地过了闸机。
01
“咚咚咚!”大麦理了理头发,拽了拽衣角,感觉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等里面的人出来开门。
“谁啊!”老半天才有人回应。
“韩老师,是我!”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门晃了几下,从里面打开了。
“韩老师!”
韩老师一时没认出来人是谁,眯着眼睛瞅了半天叫不上名。
“韩老师,俺是大麦呀!”
“哦哦哦!大麦呀,快、快屋里坐,屋里坐!”听到来人的名字,韩老师高兴的又干又黑的脸上像开了一朵花,往旁边一闪,把大麦让进了屋里。
大麦将装东西的塑料袋放到了门厅的桌子上,桌子还是韩老师结婚时置办的那张,不过原本大红色的桌子早已磨得看不出本来的面目,桌面也起了皮。东西放上去的时候,桌子吱呀呀地晃了几晃。
“你说你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韩老师虽然嘴上怪着大麦,心里却乐开了花,“毕业以后还能回咱村这个穷地方,这么些年来你还是头一个啊!你爹没打你吧?”
“没打,不过也没给好脸子看!”大麦大大咧咧地笑着,“俺师娘和俺弟呢?”
韩老师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你弟早几年就去城里打工了,有两年没回来了。”
大麦搓着衣角,四处看了看韩老师的家,跟当年她考上大学离开的时候比,除了落了些灰尘外,所有摆设一模一样。
大麦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了下来。
“你说你这娃,都当老师的人了咋还这能哭!”韩老师苦笑不得。
“老师,当年您要不是为了俺,也不能过成这样……”
“再不济还能过成哪样。”韩老师拍了拍轮椅笨重的扶手。说是轮椅,其实是老村长当年用自家的小推车改的,轮椅加上韩老师的重量,一个成年劳动力推着都有点费事。
“村长待俺可好,每天早上都来推俺到学校。饭菜都是乡亲们做好送过来的,热腾腾的好吃着呢,俺家都好几年没开灶了!”韩老师乐呵呵地说,“你看俺这不是过得挺好。快甭哭了,让学生看见了笑话!”
“快开学了,俺先去学校收拾收拾,以后每天俺来接您去学校!”说完大麦逃也似的离开了韩老师家,衣袖湿了一大片。
02
村里的学校还是当年大麦上小学的时候盖的,当时那可是全村最好的建筑,娃娃们没事都喜欢往学校跑。三间瓦房,一间托儿所,两间小学教室。全村加在一起三十几个孩子,就韩老师一个老师。
大麦家里原本只有一个弟弟,大麦上完三年级的时候二弟出生了。她爹说女娃早晚要嫁人,读书不当饭吃不当衣穿,二弟出生后她爹就不让她念书了。
但是大麦念书好啊,三年级的时候五年级的课文都会背了,回回都考第一名。韩老师舍不得这么个好苗子,大麦退学后韩老师天天往大麦家跑,去做大麦她爹的思想工作。但是大麦她爹就跟茅房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临了将韩老师从家里打了出去。
韩老师没辙只好去找村长,村长当天晚上就去了大麦家。大麦靠在窗户底下的墙根里,一边摘着草药里的杂草,一边听村长跟她爹说话。
“俺可跟你说了,人家韩老师说你家大麦那以后可是能上大学出人头地的,要是你不让娃上学,那你家老三……”
“行行行!不就是上学么,这么个女娃子再好能好到哪里去!”是大麦爹不耐烦的声音。
就这样,大麦又重新回到了学校,拿起了心爱的课本。
03
大麦擦完了窗户,将板凳倒放在桌子上,在地上洒了层水后开始扫地。虽然洒了水,但是地上还是飞起了尘土。大麦呛得咳嗽几声,捂着鼻子往门外跑,拐弯的时候衣服被桌角刮了一下,大麦打了个趔趄。
待屋里的尘土落下了,大麦又回到了教室,手在刚刚刮到她的桌角上来来回回地摩挲着。
重新回到学校读书的大麦果然争气,小升初的时候竟然一下考了个全区第三名,这下连镇里负责教育的领导都惊动了。
领导亲自到了大麦村,慰问了韩老师,还接见了大麦。领导走后,村长和韩老师就去了大麦家。他们说了什么大麦不知道,只是她爹闷闷不乐地喝了一晚闷酒。
大麦知道她爹心情不好,第二天一早就跑到了学校。只是刚上完一节课她爹就拎着斧头气势汹汹地跑到了大麦教室,二话不说拖着大麦就往外走。
像有预感如果这一走就再也不能回来似的,大麦死死地抓着桌子不肯走,手指甲在桌面上划出了两道白印。
见大麦这样,她爹暴跳如雷,拿着斧头那只手抬起又落下。大麦大叫一声撒了手,刚刚还像救命稻草一样被大麦抓着的桌角齐刷刷地被劈下来掉在了地上,变成了一块直角三角形。
韩老师赶来的时候大麦已经被她爹拖回了家,这次就连村长去她爹都不开门了。
04
不上学的大麦天天上山挖草药。凑够一麻袋后再洗净、晒干,一麻袋的草药最后晒干了能有差不多两斤。大麦把这两斤草药拿到镇上的收购站,一斤十块钱,换二十块钱回来,花费差不多半个月时间。
大麦爹嫌大麦干活慢,以后不管刮风下雨都会把大麦赶出去,不挖一网兜草药不让进家门。附近矮山上的草药都被村民挖的差不多了,要想挖到更多更新鲜的草药只能往深山里走。
那天早上大麦出门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空气中飘荡着潮湿的雾气,看天似乎一场大雨即将来临。大麦一边往深山里走着,一边祈祷着等她挖够了草药再下雨。结果天不遂人愿,大麦进山没多久,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打了下来。
大麦手脚并用地往山上爬着,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头发泥水糊了一脸,本来就没什么人走的道,这一慌就更不知道爬到了哪里。大麦爬着爬着就觉得手脚在一起往下出溜儿,还没反应过来,大麦和脚下的草皮就一起被冲下了山……
大麦是被掉到脸上的小石头打醒的。费了好大劲大麦才把自己从泥堆里挖了出来,看着四周的泥墙,大麦知道自己是被冲到了泥坑里了。
天很快黑了下来,大麦坐在干硬的泥堆上又冷又饿,心想自己这条小命估计今晚就交代给这里的土狼了。
等死的滋味比挨爹的打还难受,因为知道爹打累了就不打了,还有个盼头。但坐在这里等死,却不知道死亡啥时候来临,这个滋味太磨人了。
大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摸着黑开始往上爬。爬两步摔一跤,但是大麦还是憋着劲一次次地爬,一次次地摔。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一直到大麦觉得自己身上麻透了,再也站不起来的时候,大麦听到了动静。
“韩老师我在这!”大麦扯着嘶哑的嗓子一遍遍叫着,直到一束晃动的微弱灯光打到她脸上。
“大麦啊,你别怕啊,老师这就下来了!”
大麦不知道这么高的地方韩老师要怎么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韩老师“咚”的一声摔到了自己旁边,接着发出一声声惨叫……
05
大麦不是没恨过自己的爹,可是恨又有什么用,韩老师再也站不起来了。
村长蹲在病房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咧着黑口子的手来回摸着花白的头发茬子。大麦推开门走进去,一股浓浓的来苏水味儿。韩老师躺在床上,手上挂着点滴。
“村长都跟你爹说好了,”韩老师脸白得吓人,“去区里上学的学杂费老师出,你就安心地去念书,旁的不用多想……”
大麦走了。去区里上学那天,村里的大人小孩送了她老远。大家都夸老王家的大闺女有出息,夸得大麦爹满面红光,志得意满。
到区中学念书的大麦牢记着韩老师说的话,什么都不想,一心一意只管念书。六年后一张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由老村长亲自送到了大麦家。
拿到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大麦就下定了决心:她要回来,她要像韩老师一样做他们的摆渡人,她要送更多的娃娃去外面,去看看外面更大、更精彩的世界!
大麦满意地看着干净整洁的教室,以后这里就是她战斗的地方了。拍了拍衣服上的浮灰,大麦锁上教室门,该回家备课了。
尾声:
风清气爽,天蓝云淡,一望无际的金黄色油菜花深处,是一排排白墙灰瓦的建筑,风景秀丽宛如油画。
青年走在新铺就的柏油路上,贪婪地呼吸着乡间清爽的空气。
“这是啥?”
青年抬头,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呆呆地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这叫笔记本电脑,这里信号不太好,你看手机热点都连不上,定不了位。”青年看着小男孩圆溜溜的脑袋,“小朋友,你认识一个叫王大麦的老师吗?你带我去找王大麦,我把我电脑给你摸摸,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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