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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热得厉害。
化肥厂的院子都快烤得冒烟了,五六个装卸工人进进出出,把一辆半挂车码得满满当当。司机脖子上挂着条毛巾,正提着水桶往轮胎上浇。老杨把最后一袋化肥撑到车上,两腿发软实在是站不住了,他靠墙坐下,那件汗衫不知浸了多少汗水,粘在身上扯也扯不起来,他嗓子眼儿像着了火一样痛,有些喘不过气,眼前的一切都轻飘飘的,已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
老杨害怕极了。前不久,六十岁的工友张二巴猝死了,就是刚卖完力气,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地,一句话也没有说。老杨想,张二巴大概也是和他一样地,眼冒金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就算有,又说给谁听?生与死,老杨已经无力决断,他仿佛出现了幻觉,又不像是幻觉,那正是他真实的自己——
瘦小的身材,花白的头发,黝黑的脸,老杨不忍看自己的眼神,一定是呆滞的,无助的。在这些装卸工人里,他是年纪最大的,但还没有六十,比起张二巴,他还小着哩。但是别人都把他当老头,有四十多岁的女雇主总叫他杨叔叔,老杨自己也越发觉得他是个老头了,总是力不从心。
老杨看到自己骑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满脸欢喜,走着,走着,便没有了笑意。
老杨恨自己,受了一辈子苦,什么都没挣下。紧供紧,慢供慢,天阴下雨供不转。这是老辈留下来的话,好像正应他的境况。他总是捉襟见肘,没有那富余的钱。刚在这小城落下脚的时候,一处平房大院卖四千块,他买不起,等他有了那四千块,平房都拆了,人们都住小楼房,那楼房至少也要十来万,他还是买不起。过去人们都骑摩托车,老杨也喜欢,等他手头稍微宽裕一点,买了一辆,这小城里却开始严格管制无牌照摩托车,老杨打听过,办好所有的手续大概又要两千块,他只骑了一个秋天的爱车不得不闲置在家。有时候,他就蹲在那摩托车边上,一阵唏嘘!
老杨看到自己在建筑工地上打工。那是个他不熟悉的城市,那天气一样热得厉害,他踩着架子板,走在大厂房的顶上运料,他哗啦踩翻了一块板,一只脚掉了下去,下面密密麻麻地竖着钢筋,他闭上眼,完了,这下要串成肉串了......
那是十年前的一幕,他没掉下去,有个年轻后生拉住了他。现在想起,他依然动也不敢动,脸上冒着豆大的汗珠。
打那以后,他再也不去建筑工地了,他在这个小城里打起了零工。为了揽到活儿,每每凌晨四五点就出门,有时候一干活儿,一天只顾得上吃一顿饭,夜里回得再晚,第二天依旧早早出门......老杨不得不这么辛苦,他的儿子在外地上研究生,还没娶媳妇儿,他得攒钱,能攒多少是多少。只不过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卖力气。
老杨看到自己干瘪的嘴唇抖动着说些什么,可是秃嘴笨舌怎么也解释不清楚,一个衣冠楚楚的人把他无情地推开。
卖力气的活儿也不好干,有一次,他揽下了整栋楼刨地板的活儿,带几个弟兄辛辛苦苦干了好几天,却只拿到一半的钱。以后他再揽到活儿带着兄弟们去做,就有人给他使绊,中途把他手下的人都拐走了,他在雇主那里失去了信用,好几次的营生都泡汤了,任凭他抖着干瘪的嘴唇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后来老杨就来到了这个化肥厂,这里有一班固定的人做装卸工,但是这几个人生活没什么负担,隔几天就要吃喝一顿,老杨舍不得每次上百块的花销,但是想留下来,就得入伙,就得吃吃喝喝。
老杨不懂得什么是精准扶贫,他只听说这个东西能给钱,他就回村里碰碰运气。谁知村委会的人连个好脸色也没有——你一个外出户,要什么精准扶贫!
老杨抖动着干瘪的嘴唇离开,咋说也是一个村的老乡,咋说他老杨也这么大个人,为甚就这么个态度?后来老杨听说,是因为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时候,老杨没有赶回来!
在村里时候,每次小分地,分给老杨的,都是偏远的盐碱地和风沙地,他种了十几年,都养活不了一家人,不得已出外打工。后来,老杨说,我就是丧良心也认定了,分地抓阄都有鬼!这几年,那些地就包给了一个种菜大户,一亩地两百块,可是今年开春的时候,那种菜的给老杨打电话说,你的地不好,连我的本钱都收不回,今年一亩地一百,你包就包,不包就拉倒!
老杨抖动着干瘪的嘴唇,咬咬牙说,我包!
老杨经常问自己,老实人,有错吗?
老实人没错,就是得吃亏!这大概就是中国的人情世故,各行各业,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如此,估计要伴随着社会主义初级阶段长期存在。
老杨看到好多人,光着背,弓着腰,拼命地劳动。
他经常这样安慰自己,天底下又不是我老杨一个人受苦卖力气,这样的人多着哩!
老杨趴在水桶上灌了口凉水,意识清醒了一些,扯了扯身上的汗衫,落了汗水的背上冰凉!
一辆空着的半挂车开进了化肥厂的大院,老杨一闪身站起,泪眼浑浊,像一头麻木的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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