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的手总被人称赞,手背手心都是肉乎乎,细腻、温软、洁净。溺爱我的祖母常轻捏着我的手说:“你呀,好在没有长成一双你妈那样的手!”
母亲身子很瘦小,手却很大,很粗糙,手背青筋如蚯蚓般密布,手掌如枯叶般,有厚茧,掌纹突出,密密麻麻,总是洗不干净。听人说过,这样的手只会干粗活,果然。累活,脏活,母亲从来没拒绝过,总是在埋头苦干。
我是长房长孙,家人均视我为掌中宝,口中珠。爷爷是教师,把我搂在怀里,我咿咿呀呀学识字;奶奶精明能干,把我收拾得干干净净;叔叔姑姑们正是青春年华,带我嬉戏玩乐。大家庭里太多的人呵护着我,我拥有太多的爱,母爱被繁重的劳动不知挤去了哪里。
母亲去哪儿了?在田地里不停地干农活,在照料着比我小的妹妹。母亲似乎也想管管我,但插不上手。奶奶嫌弃她给我换尿片的动作不利落,弄得我总是哼哼唧唧;父亲批评她给我做的饭菜,不是咸就是淡;母亲想和我做些小游戏,被叔叔姑姑们一喊,我转身就跑了。
于是我与母亲间很少亲近,她忙,我也不愿,我不喜欢她的手,就算洗了又洗,我总觉得不干净。她的手舀过粪,给母猪接过生,杀过鱼,宰过鸡,我从小对这些事避之不及。
寒夜里,一大家子围炉烤火,我得意洋洋地背诗。母亲收拾完家务,尽是疲惫,走进屋子,悄悄搬了凳子,坐在角落,小小的身子,整个人都似看不见。
我摇头晃脑,背完一首,再接一首。“不错不错!”我环顾四周,长辈们赞许着我,母亲的脸上也有笑意。于是,我便开始撒娇,被一个接一个搂抱,母亲伸出她的手,眼睛尽是企盼,我迟疑了一下,转身钻进祖母的怀抱。
“小晴,你最喜欢的人是谁呀?”“是奶奶!”我大声回答。祖母开怀大笑,母亲讪讪地收回手,笑容收住了,嘴角动了动,终于没有说什么。
青春叛逆时期,我看母亲的一切都不顺眼。同样的一件事,其他人做起来干脆利落,只有她总是笨手笨脚,效果就是比别人的差。别人家的女儿,总被母亲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母亲图方便,一律给我们剪成短发,她宁愿去饲候那些“哼哼”叫的猪。她性情软弱,明明有理的事,辩解起来结结巴巴,最后,所有的委屈,都化在沉默之中。
母亲一直在受着轻视而不自知,我将来一定不要做这样的人,好在,我没有长成她那样的手!我失落而又庆幸地对自己说。
可是,母亲却用手打过我。
那一次我去同学家玩,大约是太兴奋了,两天没有回家。一进家门,母亲开始唠叨,什么女孩子不要随便在外面过夜,什么一定在跟家里打招呼,我耐着性子解释,在闺蜜家,很安全。母亲没有停止,还在念叨。
“有完没完!”我大吼一声,“你以为我是你,无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
母亲愣住了,半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便手操起竹条朝我抽来:“我要好好管教你,叫你没大没小!”
“哇,哇——”我一边躲,一边大哭:“你凭什么打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爷爷奶奶从来不打我,爸爸从来不打我!你凭,凭什么打我?”
母亲停住了,神情黯淡下来,无力地把竹条扔一边,她走近我,我后退,她伸出手来,想抚摸着我的脸,我头一偏,眼里尽是怨恨。我才不要碰你的手,从来没有给我梳过辫子,从来没有搂抱过我,你却用它来打我,只有你打过我,我会记得!
后来我离家住校,母亲泪眼婆娑地送我到小路上,挥着她的大手,我也不以为然,头也不回踏上路途。
我和室友们叽叽喳喳地聊着自己的家庭,我的心却不能平静,为什么她们可以和母亲亲密相处,说着知心的话,而我却不曾和母亲牵过手?强势的婆婆,精明的丈夫,任性的女儿,她都无力以对,习惯了轻视和打压的生活,麻木地把精力放在那些不会说话的动植物身上。
这一刻,我心痛了,毕竟,她是我的母亲!
我给父母亲写信,第一次站在母亲角度,劝说父亲要给母亲尊重。当我胆战心惊回家,发现父亲对母亲的态度柔和了许多,母亲对我却有些迟疑。那个一直不服她管的大女儿,没等她回过神就长大了。那天,母亲和父亲不停地向我的碗里夹菜,母亲的手有意无意地触碰着我,我略略有些躲闪。
后来,我成了远嫁的女儿,然而幼时伤害过的母女关系,想修复谈何容易?我和母亲之间不曾有肢体的接触,没有亲切的交流,保持着距离。我在外闯荡,在不断成熟成长,我已成了那个比她强大的人,我不愿意别人去伤害她,却又无法说服自己走近她。
有时会和同事朋友聊天,她们有苦恼会和母亲倾诉,母亲能为她们拿主意,还可以母亲跟前撒娇撒赖。她们谈起母亲的语调是骄傲的,甜蜜的。我常常很羡慕她们,羡慕她们亲密无间的母女关系,而我没有。
母女间的生疏,成为人生的一件憾事。
祖父暮年,我归家,他郑重对我说:“你的母亲能忍让,以和为贵,勤劳善良,朴实无华,没有任何小心眼。难得的好女人,你们姐妹一定要善待她!”
爷爷一生育人无数,阅人无数,给我的母亲是如此高的评价!不,我不断成长,独立,努力证明自我的价值,为的就是千方百计逃离母亲的影子。
父亲瘫痪的两年多里,总是握着她的手不松开,那是生命末途的依靠。
我回去,清晨,突然臭气满屋,父亲又屎尿一床,母亲慌忙关上门,一个人在悉悉索索清理。她这么瘦的身子,怎么搬动父亲?我在门外喊,试图去帮她。“太脏了,你不要进来!”母亲回答,“你好不容易回来,歇着,我可以搞定。”我在门外怔然了半天。
清洗收拾一个多钟,空气中恢复了洁净,母亲出来了,反复用香皂洗手,换上干净的衣服说:“我带你去摘艾叶!我带你去看我种的菜!”
青翠的艾叶做成艾糍,嫩绿的青菜做成腌菜,母亲的手似乎变成了魔术棒,帮我们拭擦去生活里的狼狈,想尽办法满足着我的小小心愿。
呵,这双粗糙的大手,变得亲切而有力!
父亲去世,回老家安葬,母亲一遍又遍收拾着破旧的房子,清整出相册,细细地端详。有我们小时候的,有她和父亲的合影,母亲拿起抹布,轻轻拭擦灰尘。突然肩头一耸,一颗泪水滴在相册上,相片中的我们正在笑意盈盈,她赶紧擦掉,一颗又掉下来了,我默默走开。
晚上,我和母亲睡在一个被窝里,自我记事起,第一次和母亲睡在一起,我们失去了这个生命中很重要的男人。此时除了伤痛,还有相依为命。
瘦小的母亲倦缩在一角,一直在辗转反侧,困倦袭来,我似乎回到幼时。迷糊里,我的手被轻轻触摸,小心翼翼地,似害怕把我吵醒——是母亲的手,我从小拒绝的一双手,依然粗糙,依然宽大。我一动不动,任由母亲轻捏,抚摸。良久,只听母亲一声长叹,又轻轻地抽泣。
“你还有我,我还有你!”母亲在低语,下定决心似的,握住我的手。“嗯!”我回应着,一颗眼泪滑过脸颊,落在枕头上。
一宿无眠,母亲絮絮叨叨,她一直说没有好好照顾我,她想补偿。我翻个身说:“妈,我都中年人了。”“你年纪再大,也是我的女儿!”
母亲说到做到,跟着我回到广州后,极力地照顾着我,不论我如何劝她,她都固执地坚持着。
春光明媚,我带着母亲逛公园,聊着家长里短。“前面有水,小心!”我一把牵起母亲的手,紧紧地,母亲身子一震,继而开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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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讪讪地收回手,笑容收住了,嘴角动了动,终于没有说什么。
别人家的女儿,总被母亲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母亲图方便,一律给我们剪成短发,她宁愿去饲候那些“哼哼”叫的猪。
活灵活现。卑微的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