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相(一)

作者: 三封 | 来源:发表于2018-08-08 00:04 被阅读222次

    (一)牵挂1

    钟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无父无母的年龄是6岁。

    那天,他向师父提出要去读书,和书院里的孩子一样。师父应允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以后的10年间,他长成了一个长身玉立、举止端方的少年,来寺院的一些老居士忍不住窃窃私语:这就是当年扔在寺院门前的那个弃婴?书院近乎私塾,有村里的孩子,也有父母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接受国学教育,千里迢迢送过来,这样的父母基本是师父的弟子。学习的书目以四书五经为主,数学物理化学也是有的,比重不大,围棋古琴书法绘画,师父都能找到老师来教,他每天除了功课就是翻看师父的佛经和讲解的经文,古琴倒是一点就通,从简单的酒狂到普庵咒到流水,技艺越来越纯熟,偶尔春节的时候,常住们都回家过年,出家的师兄也回家省亲,他和师父两人抚琴品茶,也不寂寥。

    16岁那年的夏天,寺院照常举行讲经法会,请高僧过来讲《优婆塞戒经》,为在家的修行居士授菩萨戒。最后一天大戒圆满,居士们脱下几天来进斋堂必须穿的海青,穿着自己的禅修衣服,排班用斋。用斋的最后一道流程是义工提供漱口水,倒在碗里,居士们一般会用这水仔细地涮涮碗,把米汤、菜渣再喝进去,以示惜福。他吃得快,已经喝了漱口水,两手交叠放在膝上,等着值日师父的铃声响起,就可以排班撤出了。

    突然被很远的对面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睛。对面,是女居士和常住的座位,他抬眼看了一下,一位女居士正在轻柔地摇摆着碗,尽量用漱口水把碗里都照顾到,晃他眼睛是女居士穿的一件鹅黄长衫,远远的看不出质地,估计是棉麻一类。正午的阳光从高高的天花板打下来,那件鹅黄衣服的反光,把长发束髻的那位女居士的脸映得暖玉般的柔和温润,白得近乎发光,她全然不知有人在看她,只是专注地摇着碗,然后双手轻轻地托住碗底,抬头后仰,喝了下去。她一抬头就把脖颈的线条露了出来,钟诺的视线角度正好是个斜侧面,他的脑海里蹦出两个字:天鹅。

    远远的,看不清面目,只觉得柔美、温暖,像一个磁场,让人忍不住要走过去。在16岁的孩子眼里,也许母亲就是这样的吧。

    18岁那年,师父问他:“你18岁了,可以做自己的主了,一个月以后要给几位常住举行出家剃度仪式,你…,”没等师父把话说完,他红着脸:“师父,我想出去看看。”师父注视着这个从小在膝下长大的男孩,一心想把他培养成法子,知道他出去看看的意思,虽然有些诧异,还是不动声色:“你想去哪里?”

    “想去省会,我的古琴老师说过,我的琴艺可以演出可以考学,我想进音乐学院。”

    师父:“世间人都想了无牵挂,你倒还偏要红尘里面打个滚儿。也罢,我给你古琴老师说说,你就跟他去学吧。”

    钟诺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他赤条条地来,在这个世界除了师父,他不知道牵挂是什么,2年前那个发光的女居士,让他想到母亲,他想去找一份牵挂。

    (一)牵挂2

    在古琴社出奇的顺利,一共7、8个人,平时切磋曲子,有时还搞一下移植曲,就是把现代的曲子改编成古琴曲,重新打谱。钟诺不喜欢移植曲,但以他的性格,最多不积极参与就是了。这么多年,他很难对别人说不字,一旦拒绝别人,语未出脸先红,光润白皙的面孔一抹绯红让他更不好意思。老师经常领着他们去出席各种附庸风雅的活动,或者为某个大家当背景合奏,日子也过得平常。

    直到程音找到他。

    程音独攻一只尺八,自立门户,有师承无社团,需要琴箫合奏,他就在古琴社出现,平时就自己和尺八较劲。那天他们俩人练习合奏一曲寒山僧踪,余音飘渺,一曲过后,俩人谁也没动,保持着在乐器上的收式。钟诺闭上眼睛,想到师父一身灰布僧袍,在山里为复建寺院堪踏选址,在麦田里领着他们割麦扬场,临别时慈爱的目光。出来两年了,起初他逢年过节就回寺院,最近这一年演出场次多,老师又开了古琴课,他们这些人还要当小老师教古琴入门,回去的就少了。

    程音也闭着眼睛,这首曲子他和别人也合奏过,可是那份遗世独立,自在清凉的感觉今天的合奏才在古琴上找到。他不禁睁眼看了看这个合奏者:钟诺合拢的眼睫毛浓密的阴影打在下眼俭上,配合有些深陷的眼窝,笔直的鼻梁,在白皙的肌肤上竟然抹出远山如黛的感觉。这个青年似乎天生古相,身量高挑,四肢修长,略显单薄,目光柔和淡定,薄薄的嘴唇总是紧抿,脸上看不到大起大伏,纵然有笑意也是目光盈盈,微微露齿,很难想象他大笑不羁的模样,平时一套改良汉服,要是配上长衫,放在青山隐隐中,就是一位衣袂翩翩的无双之士。

    钟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睁眼,就看到程音定定地看着他,不禁脸一红,站起身来:“程老师的尺八造诣深厚。”程音目光闪烁一下:“不敢不敢,以后多做一些合奏,和钟老师的琴似乎有缘。”钟诺脸又红了:“别叫我老师,那帮孩子叫的,程老师你…”“也别叫我老师,虚长几岁而已。直呼姓名好了。”“也好。或者叫你程兄可好?”“我说你有古相,怎么连说出的话也有古相?直接叫哥。”“程哥,以后请多指教。”“哈哈,还是古相。你怎么像穿越回来的?哪朝的?”“程哥玩笑话。不过一直在山里寺院住着,杂事知道的少,又自幼学的国学,古文居多,可能有些酸腐。”“没有没有,现在这样通体内外国学功底的人,你这个年龄不多见,你父母倒是忍得下心,这么小就送寺院里。”“我,我是孤儿。”钟诺平时没有刻意隐瞒身世,但也从不拿来博取同情的眼球,今天不知怎么,看着程音温暖的笑容,竟毫不掩饰地说出来。程音脸上略微一沉:“周日立秋,到我家来一起吃饭,我妈说包饺子。”

    (一)牵挂3

    周日不仅有程音的父母,还有程音的妹妹程扬。程音肯定告诉家里人钟诺的身世,以至于程扬的眼睛从他一进门就一直盯着他看。17岁少女,不知道掩饰,但知道同情,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在父母面前撒娇,和哥哥倒是一直互怼着开心。钟诺不知道有父母的家里是什么样,怎样和父母相处他永远不会,只是看着程音的爸妈在厨房 忙进忙出,程扬围着哥哥上蹿下跳,一时有些眩晕。好像这么小的空间里欢声笑语在他的人生经历中是第一次遇见,于是不仅手足无措,更是得了失语症,每有问话,他都答的尽可能简短。直到看见了摆在书房的古琴,他才自在下来。

    程扬看到他发现了古琴,就撇撇嘴:“钟哥,我哥说和你琴箫合奏,有上古知音之感,和我合奏就觉得我的琴声总是跳脱不羁,和他合不上。”“这倒不一定。古琴也有不羁的,比如简单的酒狂,不同的人狂的模式就不一样。有的人佯狂,心是拘着,为表现出狂劲儿,手势动作幅度特别大,恨不得每只手10根手指,5根抚琴,5根上天入地。有的人是既狂也歇,手势似乎中规中矩,指下不知醉倒几次,心中不知踉跄几回。你若是跳脱不羁的个性,自然不会喜欢寒山僧踪、普庵咒这样的曲子,关山月的刚烈苍凉和流水奔放百回千转,应该是你的心头好!”说到古琴,钟诺话顺畅多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没觉得犯尴尬症。说完,才看到程扬注视他的眼睛,和哥哥酷似的眼睛,双眼皮褶痕像是一笔山水,轮廓清晰,眼型细长,眼角斜斜地挑向眉梢,眉目自带笑意。钟诺知道脸又红了,程音走过来:“程扬的不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出来,没个谱。弹个阳关三叠,都能把自己弹哭了。”“西出阳关无故人,从此孤零寡一身,当然要哭。”程扬对哥哥揭她的短毫不避讳。一拉钟诺:“走,吃饺子去。”

    其乐融融的饺子宴结束了,钟诺回到自己在琴社的宿舍,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程扬向他扬起的笑脸,露一口小白牙,一会儿是程音看着妹妹满眼宠溺的表情,一会儿是程家妈妈走时殷殷的话语。他觉得有些头脑发胀,决定今天不练琴了,像每天一样临睡前关灯打坐,安安神。

    只要双腿一盘,心就定了,调整好呼吸,长出三口气,他开始凝神,关注人中。只是今天人中不像往日那么容易定住,心下有些急躁,跟了师父这么多年,他知道不是每次打坐都能定住,有时候一坐下来,心中的念头乱窜的如花果山的群猴控制不住,那么就数十好了,从1数到10,重头再来,刚开始几轮还好,接着一轮竟然数到了16,他知道那颗应该安住的心又溜号了。不得不承认,满脑子都是程扬。一旦承认了程扬在脑海中盘旋,他的人中再也无法关注,反倒是两眉之间极热。师父说过,打坐时要么观呼吸要么观人中,其他地方不要想,容易走偏。这个念头刚一转出来,他感觉眉间热得像炸裂一样,忍住痛,脑中白光一闪,在白光中不睁眼睛也一切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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