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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卫生间的水龙头哗哗地流着,但门外老婆的抱怨声还是一字不落地钻进耳朵。老古三下五除二地洗漱完,用最快的速度换上衣服出了门,关门前余光的一瞥,让他打消了和老婆说再见的冲动。
世界瞬间清静了……
楼下人来人往,原来早晨的小区也如此热闹。回头想下,十几年来,很少在这个时间点站在楼下。要么是半夜出完现场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要么是午夜接到报警电话匆忙出警……
靠着车头,老古点燃一根烟。
天有些阴沉,显得这个冬日的早晨更加阴冷。年轻的爸爸妈妈们牵着背着小书包的孩子,经过身旁时,欢声笑语幻化成肉眼可见的白汽,和老古鼻息中喷出的烟雾一起,散在空气中。
送孩子上学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他想不起来孩子第一次穿校服背书包是什么样子,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否也曾牵着她的小手,一路说笑地把她送进校园……如今女儿早已去外地上大学,近二十年的光阴似乎一晃而过。而这时,自己才像说别人家的孩子似的感叹一句:都这么大了?这句话中的歉疚和遗憾也许只有自己能体会吧。
老婆说的对,这个家有他没他一个样儿。
想着老婆的话,心里有点堵,这支烟似乎都抽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老古熄灭烟头,将大半根烟丢入垃圾桶。
抬头看看自家窗口,窗帘后人影一闪,老古有些好笑,等了一会儿,帘后再没有动静,他才发动汽车,开出小区大门。
小区疫情防控期间安了门禁,车辆开过会自动起杆,显然老婆已经替他把车牌号报给了物业,出入才会如此畅通无阻。
路口等红灯时,老古接到了今天的第一个报警电话。
据说是一起单方事故,现场并不复杂,但电话中不方便细说。看看短信发来的地址,肇事点离此并不远,调转车头,直接开往事发现场。
现场清晰无比,伤者已经被120急救车拉到医院治疗,只留下一辆撞变形的旧面包车和一条清晰的刹车印。
面包车的前保险杠脱落,整个车头顶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上,前挡风也呈蛛网状裂开。很显然,这辆车撞在了树上,引发事故。
但看车的损毁情况,似乎出事时车速并不是很快。如果没有特殊状况,人应该伤势不重。
同事们都在各忙各的,测量画现场图,给报警人做笔录……
老古揉了揉脸,心里一阵烦躁。如此简单明了的现场,他实在想不通有什么必要把他叫过来。难道只是看看手下如何干活么?笑话,看了十几年了,一个个笨的和猪一样……但抱怨归抱怨,也只能心里想想,这种话无论如何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现场勘察完毕,大伙儿陆续上车离开。老古招呼了一个小兄弟,一起开车去了医院。
2
病房外站着两个同事,老古简单打了个招呼,问了问情况。
伤者是一对父子,爸爸撞到了头,还在昏迷中。从外表看似乎头破血流,但急诊大夫已经做了相应处理,也全面做了检查,只是外伤,略有些轻微脑震荡,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孩子严重一些,腿打着石膏,小腿骨折了。但他靠在床头,非常乖巧,不哭不闹,满脸稚气地瞪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老古。
老古走到男人跟前,一股淡淡的酒味飘来。
-酒驾?
转头看向守门的同事,其中一个点点头。
-拉着孩子,心真大,命也大。
这么多年了,再离谱的案子也见过。老古看着旁边床上那个五六岁呆头呆脑的小男孩,无奈地摇摇头。摊上一个这样的爸爸,能不遭罪么?
-疼吗?
孩子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
-你妈呢?
孩子眨了眨眼,接着又摇了摇头。
孩子太小,问什么也不得要领,老古最终放弃了,只能等着男人醒来再做笔录。
顺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一大早起来就听着老婆唠叨,接着马不停蹄地出现场跑医院,还真有些累了。
这一闲下来,手不由自主就伸向衣兜,掏出了烟盒,被恰好进来的护士白了一眼后,才恍然想起,病房里是不允许抽烟的。
护士轻声细语地询问着孩子情况,小家伙摇头点头,偶尔嗓子里细细地挤出一声“嗯”,护士摸摸他头转身走了,在跨出病房的最后一刻还不忘回头给了老古一个警告的眼神。
老古苦笑一下,对着同事指了指外面,起身出了病房。
看着吸烟区人满为患,况且自己穿着警服,老古犹豫了下,向电梯走去。
抽烟的人就是这样,忙的时候也许一天都想不起来,但一闲下来,总会按捺不住地想点一支烟,在吞云吐雾中享受片刻的安宁和自在。
电梯还没来,电话却来了。享受安宁似乎很难,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外面。
男人醒了。
3.
男人还有些迷糊,眼神聚焦了几次后,终于定格在孩子身上。
他猛地起身,就要伸手去抱孩子。或许是依然头晕目眩,最终重重地重新摔回床上。孩子腿不能动,但两条小胳膊也伸向男人,嘴里还小声地叫着,爸爸……
-行了行了,消停点儿吧。你要在意孩子,就不会酒驾……
男人头转向身侧,眼圈红红的。一只手伸向孩子,掌心向上,停在空中。孩子顿了顿,也伸出一只小手,放在了爸爸宽大的手掌中。
房间中似乎有一丝温情蔓延开来,但办案多年的老古却见不得这样的“假惺惺”,皱了皱眉,开启了程式化的问讯。
-姓名。
-沈建军。
-性别。
男人抬头看了看老古,有些愕然。
老古声音提高一度。
-性别……
-男。
没录过口供还没看过电影么?装。
-喝了多少酒?
-两瓶啤酒。
-详细说说。
男人看了看孩子,又低下头使劲搓了搓脸,开始陈述。
-昨天遇上点事,心里……有点过不去,吃晚饭的时候就喝了点酒。可谁知道半夜孩子突然肚子疼,一头汗,疼的满床打滚。我们住在郊区,又打不上车,我只能……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啊……路上太黑,又有点眼花,不留神就撞树上了。
……
问完话,老古撇着嘴,示意记录的同事让男人在笔录上签字。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站起身就向门口走去。临出门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孩子妈妈呢?
-去世了。
老古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向孩子,孩子却转头看着爸爸,小声说,妈妈不是去看外婆了么?
4.
案情很清楚了。
孩子半夜突发急性阑尾炎,父亲救子心切,酒驾开车送儿子去医院,途中一时不慎撞在路边的树上引发事故。已经抽血送检,如果酒精浓度达都醉驾标准,那个父亲免不了会被判刑。但……那个孩子……
一路想着事,老古的车开进了小区。
抬头看看自家窗口,灯已经亮起来了。想起早晨离家时老婆阴沉的脸色,老古又点燃了一根烟。都说男人最享受的,就是楼下车里抽烟的那十分钟。倒不是人们所说的为了逃避家庭负担,两个不同空间的转换总得需要一个停顿,就是单纯地想静一静。
进门后,很意外的,老婆竟然有了笑模样,老古的心情也一下明朗了起来。有说有笑地吃了一顿饭,一天的疲累也无影无踪了。
血检报告是第二天一大早出来的。
沈建军那个倒霉蛋,正好探到了醉驾的量刑标准。他进拘留所是他咎由自取,但孩子怎么办?
医院楼下,想着小男孩那面黄肌瘦的小身体,老古先去了趟超市。
老古带来的消息让男人沉默了。看着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一桶方便面,老古心里也是一阵心酸。
-孩子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不在么?
-都不在了。
-那孩子平时谁照顾呢?
-跟着我,我在城郊的饭馆儿打工,他就送到就近的幼儿园,放学了就在饭馆等我下班,然后一起开车回家。
-昨天遇上啥事了?
-失业了……对了,明天我们得出院了,没钱交费,医院明天就停药了。
……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耳中只听到孩子小心翼翼吸面的声响。
-孩子上幼儿园了吗?
-上了。
-那你去问问交没交意外险?
……
男人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老古瞪着男人,看他那窝囊样子,气简直不打一处来。双手使劲握了下拳头,叹了口气,一句话没说,起身出了病房。
5
从住院部缴费处出来,老古小心的将缴费单收起来。
-哼,将来得连本带利地跟你要回来!要不是看孩子可怜,……哼!
孩子的幼儿园在城郊,一众棚户建筑中,红黄蓝三色的墙面异常醒目。局促的院落中,只有一个简陋的滑梯放在角落。让人意外的是,幼儿园的校长却是个斯文有礼的中年女人。
老古简短地说明来意后,校长耐心地翻看了保险档案,竟然真的找到了孩子的记录。那个不靠谱的男人,该花的钱倒是一分没少花,也算他们走运了。
校长显然也很同情这对父子,在老古即将走出办公室时,又告诉他一个信息。村里的妇联组织近期有几个贫困儿童资助名额,本来名单已经上报了,但介于这个孩子这种情况,她可以帮忙申请一个额外的名额。
一个意外的收获。
不知道该说是自己的幸运,还是孩子的幸运。
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老古松了一口气,但想到男人最终还是难逃刑罚,心里又压上了一块石头。烦死了,每天家里外边全是事,就没有一天省心的时候。
单位办公室像是赶集一样,当事人,家属,乌泱泱地涌在同事小刘的办公桌前,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只能时不时地听到一个烦躁的声音。
-先出去,能不能先出去……一个一个说……我去上个卫生间……
老古点着香烟,笑眯眯地看着小刘满头大汗地挤出来,幸灾乐祸地冲他挤挤眼。小刘快速给了他一个眼色,吱溜一下就钻进了老古办公室。
老古去窗口抽完烟,慢吞吞地踱进办公室,随手一甩,将喧嚣声关在门外。
小刘发了通牢骚,无非就是工作苦,条件差,领导不体恤下属,当事人不讲道理……
老古喝着茶,不想搭理他。
这帮小子,都是他带出来的,多少年了都没啥长进,脸上无光不说,还尽给他捅篓子。每天来单位都是擦屁股的活儿,可他的满肚子牢骚又能跟谁发呢?
小刘还在喋喋不休,老古放下茶杯,拿起了桌上的报告,一个显眼的错别字蹦进了眼底……一道凌厉的眼神看向小刘,小刘心领神会地闭上了嘴,拿起报告灰头土脸地朝门口走去。
伸手开了门,又转身折了回来。从警服里兜拿出一个信封来,放到老古手边。
-古队,孩子挺可怜,我们也尽尽心。你家还供大学生呢,钱有用哈,嘻嘻……
老古猛然起身,但小刘已经闪身出去了。门外瞬间又传来一声声地喊叫。
-先出去,都先出去好不好?我还得去一趟……
老古摇摇头,无奈地笑了。
每天的生活和工作一成不变,难免会有烦躁和失望,但或许正是因为那些总让人猝不及防的暖意,阴暗里又透进了光。
老古看不上那个男人,但他时常流露出追悔的感伤,又让老古心生同情。人好不全,但也坏不全。
6
孩子的腿伤治疗完成了,在家修养一段时间就能完全康复。老古帮他们办了出院手续,开车送他们回了郊区的家。
家里还是那天离开时的样子,未收拾的床铺,没清扫的满地烟灰,甚至未来得及关闭的电灯,一团乱……只有那个墙角的小桌整洁一些,但也落了一层薄灰。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相框,照片上的女人清秀温柔,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离开后,这对父子的狼狈……
这些天孩子跟老古熟悉了,虽然话还是很少,但这会儿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老古躲闪着眼神,不忍与他对视。虽然这些天也曾伸出援手,但他的爸爸也将由他亲手送进监狱。法大于情,谁都无可奈何。
放下手中给孩子买的一大包吃的 ,老古摸摸孩子的头,转身走了。
早早地回了家,买菜做饭。虽然久未下厨,手艺不免有些一言难尽,但吃晚饭时,看老婆心情还算愉悦,老古心里有了些底。但中年女人的心情变化是神速的,老古甚至都未来得及把话说完,老婆就摔门进了卧室,震耳的关门声也未盖住那句更加震耳的话:自己的孩子都没见你这么上心过。
还能怎么办呢?老古无奈地站起身,无论如何,得先把碗刷了,不然老婆会更生气。
审批,签字 ,送拘留所……一系列的流程跑完,天也黑了下来。
车停到了楼下,老古没有立刻下车 。习惯性地打火点烟,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后,才恍然想起车上还有一个小家伙。
孩子乖巧地坐在后座上,头靠着玻璃,已经睡熟了。脸上还残留着和爸爸告别时的泪痕,一道一道,画成了小花猫。
老古将窗户开了一条缝,但冬夜的风还是有些刺骨。孩子缩了缩脖子,揉了揉眼睛醒了。他慌忙掐了烟,关紧窗户。
站在家门口,没有立刻拿出钥匙开门。给孩子擦了擦脸,揉揉他的头顶,才举起手敲了敲门。耳中听见一阵脚步声小跑着过来,门后出现了老婆的脸。
孩子怕生,拉着老古的手躲到了他身后。老婆一言不发地瞪了老古一眼,伸手牵过孩子带进了屋里。
……
终于躺进暖和的被窝,老古在台灯下想着老婆刚才的举动,有些恍惚。今天的老婆很是陌生,但又很可爱。两种表情,两幅模样。对自己冷脸,对孩子笑脸,转换异常自然。老古不由笑出了声,也许这么多年,自己真的对她太疏忽了,竟然会认为自己当年千辛万苦追到手的老婆不讲道理无理取闹。可事实证明,她依然还是当年那个善良的姑娘。
善良的“姑娘”推门进来了,还像一晚上那般冷着脸,将手里的一张薄纸甩到老古身上。
什么呀?不会是离婚协议书吧?老古顾不得还光着膀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纸上没有一个字,竟然是一幅画,一幅很幼稚的画。老古将纸凑到台灯下,仔细研究了半天,才看出来,画上是一个人,长着一对小翅膀,应该是一个天使。
老古抬头看了看老婆,不明所以。他知道这是孩子画的,但什么意思呢?
老婆红着眼,伸手指指他的头,又指指画。
……
老古忽然眼眶也有些难忍的发热——天使的头顶,戴着一顶大檐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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