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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写作主题之【在路上】
夜,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以超过80码的时速,从弯曲的匝道驶上兰海高速,外侧的轮胎似乎要离地飞起来。
午夜的高速路上车不多,小轿车的速度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快。导航里,温柔的女声带了严厉,在不断呼喊着:您已严重超速,请控制车速。声音回荡在车里,被从车窗吹入的风绞碎,变成呜咽消散。对面车道射过来两束白光,照进林寻的眼睛里,她才惊觉自己的处境——独自开着车行驶在夜晚的高速路上。
林寻猛踩下刹车,身子向前倾覆,差点磕到方向盘。她听到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余光看到仪表盘的指针逆时针回落到100码。她呼出一口气,后背粘腻腻的,已被冷汗浸透。
这是林寻第一次独自开车上高速,还是在黑漆漆的晚上。
十分钟前,也许是带娃的劳累与他吃喝玩乐的欢快成对比,也许是反复拨打从无人接听变成已关机的语音提示的冲击,也许是过午夜而不回家的男人可能有的花天酒地的胡思乱想,愤怒战胜了理智,林寻拿上平板、手机,取下挂在鞋柜上的车钥匙,跟婆婆说了句,看着点娃,她去接张其,出了门。
平板上,找手机功能界面,显示同一个ID登陆的手机位置停留在30公里外的一个茶楼,时间为19:06。张其说过部门聚餐,吃饭后会继续打麻将。可是,那位置附近还有一个新修好的小区,他会不会打着部门聚餐的幌子,实际上去他偷偷组的另一个家?而且茶楼旁边还有宾馆,这定位不一定是在准确的位置上,他可能是在宾馆会情人。以前,他也经常在周五晚上出去聚餐打麻将,但从不关机,打电话过去能听见麻将声和同事高声交谈的声音。这次为什么不接电话还关机?林寻越想越气,把平板扔在副驾驶上,一直开着找手机界面,手机地图导航到定位的地方,扭动钥匙,发动车子,几乎没有停顿,冲过车库闸门,冲入空荡荡的街道,沿着家旁边的匝道冲上了高速路。
当初选这个地方买房,就看中上高速便捷。如果,刚才林寻在上高速前遇到一个红灯,也许短暂的停留能冲散她的怒气,而把心中对于开夜车上高速的恐惧激发出来,她会选择掉头回家。没有如果,所以她现在只能往前开。
夜晚的高速路适合飙车,车很少,人对于车速的感知会下降,而从车窗呼呼吹过的风,让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不过,林寻已冷静下来,控制着车速,时时瞄一眼平板上的画面,看是否有新的手机定位信息出现。如果牌局结束,张其肯定要开机打车回家,只要位置出现变化,林寻就追着新的位置开过去。最好是在她到了茶楼所在位置后,他还没有开机,没有移动。
经过了刚开始的紧张感,林寻平稳地开着车,在脑海里设想了各种场景。
如果张其真在打麻将,她就当着他所有同事的面闹一回,吵一架,让他下不来台,让他同事再也不叫他出去聚餐打麻将。林寻对张其爱打麻将这件事深恶痛绝。没结婚以前,几乎每个周五,张其都和同事约着打麻将。结婚以后稍微收敛了一点,但仍然隔三岔五就去,甚至在她怀孕期间,也把她独自扔在家里,自个儿去逍遥快活。林寻为此没少和张其吵架,每次张其都答应好,下次只吃饭不打牌,每次他都会在吃完饭后打电话给林寻说,三缺一,走不掉,一定在12点之前回家。她鞭长莫及,无可奈何。
如果是在宾馆或小区里找到张其怎么办呢?林寻没了主意。她从没怀疑过张其会出轨。这么多年的感情生活,虽然张其有各种毛病,嘴碎,脾气臭,又懒又浑,但整体对家庭是很负责任的,工资都如数上交,周末都全身心陪孩子。这次只是因为没有接听电话,反复拨打时心里产生了怒气而胡乱猜测。林寻更愿意相信,他是手机没电了,一心打麻将没有注意到,等他想起要打车回家时,自然会充电的。
可是,几个小时都没有发现手机没电吗?手机关机前她打了无数个电话为何不接?会不会是不想她查岗故意关的手机?说好了12点之前回家,已经过了12点这么久了,没有意识到要打电话回家报平安吗?
想到报平安,林寻心里一惊,他会不会出事了?所以才几个小时联系不上。又劝慰自己,不会的,吃个饭能出什么事。前几天刷到的视频浮现在眼前——喝醉了酒的男人耍酒疯,和邻桌打起来;精神有问题的男子,持刀在街上乱砍……越想越害怕,林寻仿佛看到浑身包着白色绷带的张其躺在医院里,只露出两只黑黑的眼睛望着她。她猛踩下油门,提了速,想快点到达,确认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时,从右边匝道汇入一辆大货车,周身闪着提醒车身所在的彩灯,林寻下意识要向左打方向盘,想起张其在一次开高速路时,跟坐在副驾驶的她说,当车子速度很快时,不能猛打方向盘,要不车子容易侧翻。她赶紧踩下刹车,降下车速,同时向左微打方向盘,堪堪错开大货车,变到了左边的道上。情急之下,她没有通过后视镜确认左后方是否有来车,还好,深夜车不多。
让过了大货车,林寻心口突突直跳,汗水一颗颗从脸颊滑落。她想起了反复做过的梦。梦里,她就像这个深夜一样,开着车行驶在高速路上。四周很黑,弯很多,坡很陡,一辆大货车倾倒在她前面,将她的车完全压覆,她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身子一点点被吞没。
林寻再不敢胡思乱想,集中精力开着车,不时会遇到同行的大货车。内环高速路以内规定大货车只能在晚上驶入,因此晚上的大货车特别多。因着梦的缘故,林寻一直不愿考驾照,好不容易在张其的劝说下拿到驾照,过了一年实习期也从没独自开上过高速路,她特别害怕大货车,尤其是晚上高速路上的大货车,每当要和大货车并排着时,她都会紧张得心跳加速,手脚不听使唤。
前方左侧道路施工,车道变成了一个,林寻变到右边道,一个急转弯后,发现前面有一辆很长很长的拖挂车,她保持着车距远远跟在后面。后视镜里又出现了一辆罐车,这样被夹击着是最危险的,林寻冷汗直流,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双手,紧盯着前方拖挂车的尾灯。终于,道路施工路段结束,林寻开启左转向灯,硬着头皮踩下油门,想要超过前面的拖挂车。
意外出现了,拖挂车突然分裂开来,车体直直撞向林寻。一片黑暗之后,林寻看到哭泣的张其抱着她残破的身体,奔跑在人满为患的急诊大厅,血洒了一地,而她手脚无力地低垂着。一阵急促而响亮的喇叭声响起,林寻发现她正和拖挂车并排着缓慢行驶,拖挂车并没有解体,身后的罐车急着要超车。她皱着眉甩甩头,也许是晚上带孩子起夜太多次,没有休息好而产生了幻觉。她稳了稳心神,握紧方向盘,超过拖挂车。一会儿,罐车呼啸着超过了她的车。
终于,导航提示前方驶出高速。林寻将车速慢下来,驶向匝道,进入城市街道。街道两旁停着很多小轿车,没收摊的夜市上还有很多人在喝酒聊天。这样的烟火气让林寻心里一轻,整个人松弛下来。她瞥到平板上的画面,位置没变,但是手机定位的时间更新了,张其开机了。她咬了咬嘴唇,这个张其,手机开机后看到那么多未接电话也不知道拨过来!她一个急刹,把车停在路边,给张其拨过去,响了很久没有接听。她又连着打了好几次,还是没接。林寻刷新着平板上的信息,位置还是没有变,她扔下平板,继续跟着导航开。她只能寄期望于张其要打车离开时,看到她的未接电话会回拨过来的。
直到到达定位的地点,林寻把车停到不会挡路的小巷里,张其的电话也没有拨过来。林寻气愤地拔出钥匙,拿着手机下了车,双脚踩到地面时,发现腿抖得厉害。林寻想,是夜风太凉,是她太生气,不是她害怕。她一边给张其打电话,一边寻找着茶楼的位置。她没能在五颜六色的广告牌上找到平板上标注的名字,问了夜摊老板也没能得到确切信息,也许平板的地图久未更新,茶楼早已换了名字。林寻只能在街头无目的地转着圈,茫然地看着一排排铺面。终于,张其接电话了,电话那边麻将的声音哗哗作响。也许是要把心里的愤怒、害怕、委屈一股脑儿发泄出来,林寻大吼着:“张其,我就在你打牌的茶楼下面,你快给我滚下来!”正在路边吃着小龙虾喝着夜啤酒的几个男人,纷纷侧目望着林寻,划拳的声音似乎都小了很多。
林寻没注意这些,仍然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左右乱转,右手紧紧握着手机,想着张其会在哪个方位出现,看见他的时候要怎样给他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张其的电话再次打来,询问她在哪,语气里透着小心和担忧。林寻找寻着醒目的标志,说了几个张其都没能找到,这个地方张其也不熟悉,每次都只是吃饭打牌打车离开。林寻更生气了,走到最显眼的十字路口,对着手机大喊:“我就站在十字路口,正中央!你还看不到我吗?!”
没过多久,张其来到林寻身边,喊了一声“媳妇儿”,语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林寻没有接话,之前想的千万种责骂哽在喉咙后面,发不出声来。林寻气呼呼地朝着停车的地方走,张其紧跟其后。到车旁,林寻掏出钥匙,张其一把抢过去,率先进了驾驶室。林寻也不跟他争,绕到副驾驶坐好,系上安全带,靠坐在椅背上,一言不发。张其转头看了林寻一眼,见林寻不理他,皱着眉,转过头去发动了车子。
随着车子的启动,林寻发现放在地垫上的双脚正不听使唤地颤抖不已,她紧握着双手才控制住身体没有跟着一起抖动。到这一刻,见到张其,把车子的驾驶权交给他,林寻才彻底放松下来,也开始后怕起来。从家里到这儿的30公里路程,如果稍有不慎,哪个地方她操作不当,后果不堪设想。
张其看出了林寻的惊恐,打开车载音乐,动听的旋律回荡在车里,林寻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脚也停止了抖动。车里有些闷闷的,林寻觉得喘不过气,摇下车窗,凉凉的夜风吹进来,她额角被汗水浸湿后黏在一起的碎发,一点点被吹起。她听到张其接了个电话,他说:“我不用打车,我媳妇来我接我了。”那语气,像考试得了满分。林寻心里充满鄙夷,谁是来接他的?她是来搞破坏的,只是她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回放他一马。林寻沉默着,并没有说出心里的话让张其的同事听到,免得他难堪。等到张其挂了电话,她把即将冲出口的话止住了,打算冷他一段时间,不说话,表示很生气。
张其感受到了林寻的态度,开始没话找话,想诱使林寻说话。他说:“谢谢媳妇儿来接我。”余光瞄了一眼林寻,见她仍然冷着脸没反应,又说:“我手机没电了,下午开会静音忘记改回来,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林寻还是不作声,欠起身,切了一首歌,她讨厌刚才那首歌,像无意识的呻吟,这样的靡靡之音真难听,顺便把音量调大了两格。
张其闭了口不再说话,车里除了音乐声,又恢复了沉闷。前方路口停着一辆等红灯的车,张其找到了打破沉闷的机会,他说:“媳妇儿,前面的车是我同事的。”说着,把车开过去与前车并排着,摇下车窗,按响喇叭。张其探出头去打招呼,又高声重复了那句:“我媳妇儿来我接我的。”说完,回过头,用很开心的语气说:“媳妇儿,打个招呼呗。”林寻看着张其脸上堆满的笑,显得做作而狰狞,她扭转头,假装看窗外高楼的灯光,没有理他。张其觉得很尴尬,想说点什么,正好红灯变绿,同事挥挥手,引擎声呼啸着逐渐远离。张其低声骂了一句:“开得真他妈的快。”算是为这场尴尬画上了句点,随后驶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不用开车,坐在副驾驶上是很惬意轻松的,不需要精力高度集中,偶尔还能以旁观者的视角指手画脚一番。林寻一直沉默着,盯着前面的路,看着车子拐上匝道,驶入兰海高速,沿着她来的反方向,向家进发。路上的小车似乎多了起来。过了午夜,结束吃喝玩乐的人,逐渐踏上了回家的路,终于想起来还有家要回,家里还有人留着灯等着谁的夜归。还能想着回家,总比夜不归宿要好。
林寻此刻已忘记了冲动下离家的初衷,她除了生气,再没其他,而生气的具体缘由也说不上来,就是很生气。她打算把沉默进行到底,紧闭着嘴,那些没能说出的话挤在大脑里,高速运转的大脑与前方车轮同频旋转着。她想起婚姻里的每次争吵。在这样气愤的时候,人总会把缺点无限放大,于是张其的所有问题都飞了出来,把他整个覆盖住,撕扯着他的衣服,他的面容,将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丑陋而凶残的怪物。林寻瞪着眼前的怪物。他的眼神充满狠厉,是每次发脾气摔东西时恨不得要吃人的样子。他的手上布满了破碎的玻璃渣,张着血盆大口,要来咬林寻的脖颈。他的嘴里满是冷冷的刀子,一片又一片向林寻心口扎来,刀刀命中。
张牙舞爪的怪物还在袭击林寻,张其的声音传来,少有的温柔:“媳妇儿,等会我们绕个路,去吃你爱吃的羊肉串。”林寻侧头看了一眼张其,那些刀子玻璃渣消失了,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眉清目秀,嘴角带着点笑意,眼神坚定地望着前方的路,仿佛刚刚那句话不是他说出的。
林寻望着张其好看的侧颜,这么多年来,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他还是如校园里的模样,坐在她旁边,认真地看着讲台上的老师,课桌下的手却递过来一袋袋她爱吃的零食,留给她带着笑意的帅气的侧脸。她一开始就是被他的颜值征服了双眼,被食物征服了胃,从而让心逐渐沉沦的吧。
林寻不由得想起了张其的好。他还保留着读书时的习惯,喜欢给她买各种她爱吃的东西,但是,也总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她胖,让她减肥。他知道该怎么哄生气的她笑,知道她的笑点在哪里,知道她不会真的气很久。也因此,他们吵架,他从不道歉,他知道只需要把她逗笑,一切不快便烟消云散。他是一个挺逗的人,不生气的时候脱去了严厉,会和孩子一起玩闹,自己也像个孩子,其乐融融的画面如此美好。
林寻的内心迷惑了,她分不清此时心里的情绪。出门时的气愤似乎已平息了不少,而张其甚至连一句抱歉的话也没有说过。她是希望张其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而给她一句话,一个承诺,虽然她知道下次下下次还会是一样的结果。同时,以她对张其的了解,他会知道自己错了,却不会向她认错,会用行动来感化她,曲线救火,就像此时提议去吃羊肉串。
林寻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懊恼自己的懦弱和再一次妥协,却也明白,这是她性格所致,而张其把她这一点吃得死死的。
终于,林寻说出了见到张其后的第一句话:“你知道我来接你了,内心真正的感受是什么?”张其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正好对上林寻充满探究的眼神,赶紧转过去假装继续认真开车,嘴上说着:“当然是觉得很开心了,媳妇儿能来接我太好了。”林寻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他怎么会觉得开心呢?她希望他是觉得害怕,觉得惊慌失措,这才是她深夜狂飙三十公里的目的,不是要他觉得开心。但转念一想,他并没有在约会其他女生,也没有出事,已是最好的结果。
林寻的心里有点庆幸,但不动声色,张其瞥了她一眼,单手滑开手机,打了个电话:“老板,麻烦烤10串羊肉串,要辣椒,打包,大概10分钟后过去取。”林寻忍不住脱口而出:“谁说要吃羊肉串了!”张其察觉林寻这是已经消气了,笑呵呵地说:“你不吃我吃,到时候你可别抢!”林寻还想再拌几次嘴,想了想,噤了声。
车子下了匝道,张其绕道取了羊肉串,将车停进车库,停车,熄了火,林寻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张其也不催促,等着林寻把没有说出来的话说完。林寻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七七,你知不知道当我发现自己一个人开着车在高速路上时有多害怕,我差点撞到大货车,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到最后,林寻带了哭腔。张其一把揽过林寻的肩膀,搂在怀里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以后不要让我联系不上你!”“好,好。”
等林寻完全平复下来,张其牵着她的手回到家,让她坐到餐桌旁,随后拿出羊肉串凑到林寻嘴边,诱人的香味弥漫在鼻尖,林寻还是没能经受住美食的诱惑,大口吃了起来。
窗外,夜仍然黑得仿佛要凝固了一般,但有一颗明亮的星,悄然出现在天边,眨巴着眼睛,注视着这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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