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指导员房间内的空气就没有澄清过，淤泥般的烟雾掩埋了一切，窗户很久没打开，窗帘一到天黑就被紧紧拉上，墙上挂着的十位革命英雄的画像腾在烟雾的半空，像神仙那样俯瞰着趴在书桌上的指导员。
指导员不停用双手抓头发，仿佛一位丢掉灵感的诗人，书桌上的烟头和揉成一团的稿子混合在一起，四处滚落。
屋外，一声刺耳的哨响，指导员屏住了呼吸。他听见杂乱急促的脚步声，感觉整栋楼都在不安的震动，就好像有一群暴徒要冲进屋里虐待他。
然而十几秒过后，一切恢复平静。指导员这才想起：七点，全体集合看新闻。
以前看新闻时，他总觉得自己和世界各国元首之间存在一种神秘的联系，现在，他和自己女朋友之间的联系都快中断了。
上午女朋友打来电话时，他正趴在桌上沉思，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便挂断。中午吃完饭后，女朋友又打来电话。
"上午很忙吧，中午能出来吗"
"我昨天不就给你说了吗，还在禁假，谁都不准外出"
"都一个月了，怎么还是这样啊"
指导员叹了一口气。大部队在外执行任务，留守人员禁假时间本来只有一个月，谁知一周前，连队一名士兵翻墙偷跑出去被车撞死，于是军部为了确保任务完成前不再发生任何事故，将禁假时间延长了三个月。但最让指导员苦闷的，是由于这起事故，他很有可能面临年底提前转业的命运，而他原本是新一届干部科长最有希望的候选人。
女朋友听到他在电话里的叹息声，便赶紧安慰他说："好吧，你要注意休息，别想太多了，我，我……"
他又揉烂一张稿纸，明天，他就要当着全团留守军官士兵的面，读一份五千字的深刻检查。现在，天都黑了，他还是一个字没写出来。
他心里想写的是一篇声讨违纪者的檄文，违纪者一生所犯的所有错误都会被列举出来，以此证明他最终被车撞死的结局的必然。没有亲情，更没有爱情，违纪就是他的一生，违纪就是关于他的一切。他的名字被永远钉在纪律的耻辱柱上。指导员幻想自己站在演讲台上，全团官兵都被他激情澎湃的语气深深吸引。
手机铃声打断了指导员的思绪，女朋友又打来电话。
"又怎么了？"
"我觉得冷，好像发烧了"
"柜子里不是还有药吗，你早点上床休息吧，我还要写东西"
"恩，但是……"
哨兵洪亮的报告声吓了指导员一跳，他挂断电话，打开房门，看见哨兵带着一位穿便装的女青年站在门外。
"报告指导员，这女的不知道从哪跑进来的，我问她干嘛，她说来找她男朋友"
哨兵一口气大声报告完，吓得女青年浑身颤抖。她低着头，前额发红。
指导员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浅色的牛仔裤和蓝色的T恤紧紧裹在她身上，把腿部和胸部的曲线完美的勾勒出来。她的身体不断散发出久违的女性的体香，急促而柔软的呼吸声很快让人丧失了警觉。
指导员叫走哨兵，把她带进屋内。刚才还乌烟瘴气的房间一下澄清了。他接连吸了几口这难得的香气，这几天一直烦躁不安的内心竟然逐渐平静下来。
女青年低着头不说话，指导员倒了杯水给她，她双手接过杯子，小心翼翼递到嘴边。
她的身体和呼吸逐渐平静下来，指导员耐心等待着，终于，她抬起了头：
"我来找我的男朋友"
指导员像在欣赏一幅女性的油画：她脸上的肌肤毫无瑕疵，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指去触摸，五官像刚刚才长出来般清新，那双眼睛尤其引人瞩目，毫无掩饰的暴露了内心的秘密。这是一张天真的永远充满希望的面容，能很快使人联想到女性热恋时的无忧无虑。指导员觉得她脸部反射的灯光把昏暗的房间照得更亮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
"翻墙"
她没有一丝要撒谎的意思。
"翻墙？"
指导员很吃惊。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军事禁区，我现在就可以把你关起来"指导员并未使用威胁的口气，相反，更像在安慰。
"但是我只想见见我的男朋友，大门站岗的不让我进来，我只能翻墙啊"
女青年有些焦急，语调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哀求，让指导员不忍心再盘问下去。
"男朋友？"
"我们约好一周前见面的，我等了他一周了，他一条短信也没回我，就像突然失踪了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今天我就想自己进来找他，要他当面把话讲清楚，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他"
女青年说出了男朋友的名字，说完眼眶就红了。
不出所料，正是一周前夜里翻墙外出被车撞死并从此改变指导员仕途命运的违纪者。
听到违纪者的名字从她嘴里发出，他浑身像被电击了一下，感觉器官又恢复了正常。烟雾的淤泥重新掩埋了房间，他觉得刚才还美如油画的女青年突然从画布上掉了出来，堕落成一个非法闯入军事禁区的违纪者。烦躁不安再次占领他的内心。
女青年感觉到他的眼神起了变化，身体又开始颤抖起来，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你认识他吗？能，能告诉我他在哪吗？"
指导员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欲望。他曾经幻想违纪者活着回来，被他痛打一顿，再关三个月禁闭，最后给个一辈子不能翻身的处分。然而违纪者死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老老实实接受自己的处分。现在，她却作为违纪者的替身出现了。
"他翻墙偷跑出去被车撞死了，尸体已经火化，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
指导员痛快地说出这句话，他随即体会到一种可以澄清房间空气驱散内心烦躁不安的快感。
女青年仿佛被人一把掐住心脏，柔软的呼吸和身体的颤抖突然停止，她就像亲身经历了那场车祸：依偎在身边的男友被车撞飞，又重重摔在地上。她一句话也不说，那双引人瞩目的双眼紧紧盯住指导员。
压抑把短暂的沉默无限延长了。指导员有些不知所措，刚才体会到的快感竟被这双眼睛流露出的毫无掩饰的恐惧威慑住。他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打破这慑人的沉默。
"骨灰还在医院，如果你想……"
话没说完，女青年的整个身体便倒在他怀里。她全身又开始颤抖，强烈的令人窒息的颤抖，指导员通过身体的接触，感受到她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头、心脏里的每一滴血液的颤抖。他的双臂用力抱住她，想要阻止这种随时可能崩溃的颤抖，然而没用，他自己也快要崩溃了。
"我的卑鄙的复仇心同你的巨大的悲痛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指导员听到了女青年哭泣的声音。颤抖停止了，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后背，就像鲜血染红了一具尸体。
女青年的后背也被打湿了，两个人相互抱着依靠着，像一对情侣。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深夜，又一条违纪者的黑影从墙上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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