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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我们一家子住在丈母娘家里,而丈母娘也还在人世。
丈母娘所在的村子,真的可以叫做村子。地处偏僻,远离闹市区。至今村子里还没有通车,要是去往附近的市镇,一般人家都自用车,或者没车的人家只能靠脚力,一段路程要走半小时左右。有时运气好,走在路上,碰到顺路经过的车,因了同村人的情谊,会招呼搭上一程,而我这样的机会有过了好几次。
村子依山傍水,环境幽静,你可以有桃花源的念想。村头照例一株大樟树,枝繁叶茂,和村子有一样的年岁,苍老古旧。一条小河绕着村子,不疾不缓地,流过了岁月的绵长。村子里的房子一般是老旧,参差不齐,散漫地撒落在小山的坡前。村子的北面是大片的田地,一年四季都有人在耕种。田地里的生产可以满足村里人的一年生活需求,如果有多余吃不了的,还可以挑到市镇上去卖,多些生活的补贴。村里老年人居多,年轻人一般出外谋生了,村子便显得更老气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刚刚亮,还没等雾气完全散去,村子就醒了过来,村里人也忙碌起来了。吃过早饭,背着农具的老人,脸上挂着笑容,踱在通往田间的小路上,有时,熟人碰面也只是打一个招呼,没做长久的停留,大家心里念叨着还是田里的庄稼。日头落在村子西首的山岙时,在田地里劳作了一天的村里人,也开始收拾好农具,陆续的往家里赶了。晚饭过后,村头的大樟树下的青石凳上多些了人影,有了打破静夜的声响。夜色渐浓,人声渐稀,村子也有了睡意,只剩了两三盏昏黄的路灯,像渴睡人的眼。等到村里响起了稀落的山鸟声时,村子和村里人一俱沉沉地睡去,有了甜梦的幸福。
而我一般往往在这个时候从学校里回来。停好了车,径直往家里走,寒冷的山风直往脖颈里灌,肚子又饥又饿,都能听到辘辘的隐约声响,不禁得打了一个寒战。在那盏昏黄不清的门头灯下,我推开虚掩的门,放好了随身的袋子,准备往楼上走。这时,从二楼传来了丈母娘的声响。
丈母娘早年失偶,为了三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她毅然留了下来,尽管很多人劝其改嫁,因了她的年轻。一个女人要支撑起一个家庭,这又是何其不容易。丈母娘虽然以前没怎么干过活,很似一个楼台小姐,但现在她必须给自己一条谋生的出路。
村里没有菜场,要买菜必须去市镇,村里人感到很不方便。丈母娘便接了这个生意,在离家只有几步之遥的小庙旁支起了摊,卖些蔬果鱼鲜,生意还不错,只是极其辛苦。每天要半夜起来,一个人骑着一辆三轮车,风雨无阻。
有一次因为车灯不亮,车子翻倒了在农田里,还好没有伤着,忍着疼痛回到家里,来不及休息就要出摊,直到午时收摊回家。
后来,三个孩子都长大了,都能赚钱。我就常劝丈母娘,别干了,年龄也大了,苦了大半辈子了,也该休息了。她不说话,总还在做她的生意。
“你回来了啊?”她知道是我,声音很低,怕吵醒其他人,但我听得很清。
“是的,你还不睡啊?再过几个小时,你又得出去了”我迎了上去,一边答话,一边往楼上走。
“你肚子饿吗?”她也一边说,一边穿着睡衣,往房门外走。
“嗯,不过太晚了,睡着了就没事。”我笑了笑,想掩饰,反而透露了我的不安。
“我也起来了,家里没什么吃的,我给你留了一碗饭,炒蛋饭吧。”她说得很轻松。
“太晚了,你也辛苦一天了,多睡会吧。”我有了一种羞愧心。
丈母娘已经走下楼来,回转头说:“很快,炒好了,我叫你,你先去躺一会吧。”
我在楼梯上站住了,“要不我也下来,炒好了,我吃了再去睡。”
她笑了笑,直接走向了院子里。院里已撒满了一地的银光,已是深夜,角落处的观音葱硕大的叶子上沾满了露水,伸手摘了两张葱叶,风吹开了她的头发,皱纹如蜈蚣的细脚爬满了那张不幸的脸。
“还是屋里暖。”她一边拾掇着食材,一边吩咐我先喝杯热茶。
我便在方桌落座,不再觉得饥寒难耐。
丈母娘点着了火,洗洗手,细细切了一把葱花,往热锅里淋了一勺油,把葱花丢了进去,然后左手拿起两个土鸡蛋往锅沿上一磕一挤,蛋黄蛋清跐溜一下滑进了油里,她的右手拿起铲子,在锅里搅了几下,蛋清蛋黄均匀地混合起来变成了一瓣一瓣凝固的蛋花穗。旋即将一碗米饭倒进蛋花里,加了大火,用铲子不断的翻炒,抓一把虾米放进去,再翻炒一会儿,香味就出来了。
那个深夜里的我,看着这样一碗黄白相间的炒蛋饭,我不禁感概万千。丈母娘却看着我吃,而我也不顾及自己难看的吃相。那一夜,无梦到天亮。
这样的乡野宵夜我是时常吃到,只是丈母娘给我那一份不仅是食物所带来的暖心。
后来,我在各地吃过各类美食,虽然色香味俱佳,但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往往没了记忆的意义了。
我就这样的幸福了好多年。
直到那一天。在每年的例行体检中,丈母娘被诊断出肝癌晚期。医生说,她能存活的时日不多了。
那天,我在学校里听到妻子给我这一噩耗时,电话那头就传来撕裂的嚎啕,我也哭泣了,声音越发大了。我们只能瞒着她,说肝上有囊肿,需要去上海复查。她也有些许的放心了,倒安慰起我们来了,没事,到了上海,做了囊肿就好。我现在都还记得她的微笑。她还是照样在田地里劳作,种了好多白萝卜,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我们也四处的打听上海的医院。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终于找到了一家看肝病的专科医院,听说在亚洲也有名气。去上海那天,丈母娘收拾的出奇干净,她说,去大城市要好看些。
在上海呆了一个星期,做了检查,看了特需门诊。最后,医生说,还是回去吧,没什么可医了。在家里服用中药,或许还好些,不然,病人痛苦,还要花冤枉钱。医生说得很决绝,没有一点挽留的余地。我们只好选择回家,我对丈母娘说了一个慌,她也深信不疑。
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我们出去逛了一下。在上海体育大学,丈母娘很开心,这是这段时间她少有的开心,我们给她拍了好多照片。
临近中午,我们就近去了一家饭馆,丈母娘要吃饭,但是那些菜又很油腻,我就提议要不要吃炒蛋饭?大家看到了我的眼神,一致附和同意。丈母娘也笑了,我也要吃蛋炒饭,看看谁炒得好吃?她看了我一眼,我也笑了。吃完出来时,她说,还是我炒得好吃。你别小看一碗蛋炒饭,米要好,鸡蛋要好,再要有虾米来提鲜。火大,动作要麻利。“大锅饭,小锅菜”,饭要一碗适量,炒出来最好吃。她说得眉飞色舞,你根本看不出她的绝症。阳光打在她的脸上,飞溅着化入了空气中。
离开上海的那天,我回望了这个城市,觉得很陌生。
如同一次远程的旅游,丈母娘逢人就说自己的被误诊。有时还会咒骂几句医生的无天理。我也在小心翼翼给她抓配一些中药,只是不说明理由,就说上海医生吩咐的,要来调理。
大概过了两三个月了,她逐渐有了身体上的不适,我不敢想象的症状,都慢慢地在她身上体现出来了。你已经不能像之前一样健壮,不能在田地里劳作,只能呆在家里。
有时,睡到半夜,都能听到她因疼痛而发出的喊叫声,但她尽量忍着,只有些许的呻吟声,我是听得很清楚。我会过去她的房间里问。她强装无事说,可能吃不好了,气顶了上来,所以人难过。并且示意我去睡觉,你明天还有课。她平静了,好像没发生过什么。可是,我的心里很清楚,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几天,她人有些舒服了起来,心情也不错。我趁机和她说,医生说,要静养,你可千万不能动,等好了,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只是减轻了一点痛楚,真正的痛苦可能随时会来。
一天,我起来往楼下去,准备去上课。经过她房间时,没有看到她,我就疑惑了,这么冷的天,会去哪里了?当我走到楼梯口时,就听到从厨房间里传来的声音,有些熟悉,难道是丈母娘?又是飘来一阵香味,是炒蛋饭。我有些生气,跑进了厨房,冲她几乎是吼的声音,谁叫你炒的,这么冷的天,要是冻坏了怎么办?我觉得整个人失态了。
她也很是惊慌,但还是继续在炒。过了一会,她用一个大大的红陶盔(一种大大的碗)从锅里盛了满满的一碗蛋炒饭,递到我面前,手有些抖动,趁热吃了吧,你好久没吃我给你炒得蛋饭了,你喜欢吃的。
我没再说什么。吃完时,发现碗壁上有一缕的泪痕。
丈母娘在第二年的春夏交际时,见了我女儿最后一面,用力喊了一声“唛奶”,就咽了气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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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我给女儿炒蛋饭。我问她,好吃吗?女儿鬼马精灵,好吃。真的好吃吗?还是没有外婆炒得好吃。
我顿时有了落泪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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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有一天,老婆开心而神秘地告诉我:“老妈和哥哥说,你就像亲儿子一样!”
其实,我们都明白,老人家为小辈付出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