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仲夏的夜晚,每隔两天,我就要煮一锅鸡汤。早上七点关门后,从洋一的蔬菜店买些当天要用的食材,然后便去阿北的肉店里拿鸡。他会为我留一只已经下够数量的生蛋鸡,这种鸡很便宜,不过想买到整只可不怎么容易,阿北把鸡的内脏掏空,倒拎着爪子装袋,嘴里一直嘟囔:“老板啊,这个是要怎么料理?”
“啊……熬汤。”我盯着他打包的动作有些出神,“然后做乌冬面。”
回到店里,我用刀把鸡大部分的皮下油脂都去掉,诸如头、脖子和屁股之流,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处理掉。然后往筒锅里倒上三分之二的水,葱切段,姜切片,蒜直接拍扁,再抓一把干香菇,连同那只鸡一起放了进去。大火烧开后,用切片面包把浮在汤面的油吸掉,再转小火炖,待到晚间时分,鸡汤大概就成了。然后用这汤来下面,只放盐,不要味噌,最后将鸡肉撕成丝状摆在上面,这就是所谓的“鸡丝面”。最麻烦的地方在于,我要为这碗面备一些香菜——这种东西在我这小店里可不多见,毕竟那香到诡异的味道不是每个客人都能接受的。
鸡汤开始煮以后,我拿出泰椒,生姜和蒜,放在一起剁碎,然后用少许盐渍起来,等到要食用的时候挖出一勺,用醋泡一下,就是一碟小菜。
上述两样菜式,都是来自中国的小柳教我的。
小柳是个留学生,来东京已是第四个年头,每年暑假的时候,他就会到新宿租房子住,顺带在这附近打工,于是就成了食堂的常客。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店里时的场景,抽抽噎噎地对着手机讲着中国话,讲完后用生硬的日语和我说:“老板你这儿除了乌冬、荞麦和拉面外,还有什么面?”
我回头看了看食橱,告诉他只有速食面,可以给他做成拉面。
他小声嘟囔道那还不如去便利店吃杯面。
我有些语塞,往常遇到这种时刻,我都会推荐客人吃点别的,但我一时有点摸不透这个异国青年的心绪。
最后他问我:“老板你这有煮熟的鸡肉吗?”
冰箱里恰好备了些为沙也做炸鸡块的鸡脯肉,我把它煮熟,然后按着小柳说的方式撕成条状,摆在做好的拉面上。
他吃的很香,还要了几瓣大蒜,蘸着米醋大嚼了起来,看得我都觉得腮帮子火辣辣的,转头看去,忠叔和小道他们也捧着碗,一脸痛苦的表情。
那晚吃完后,小柳并没有起身,而是要了瓶冰啤酒,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个多小时,期间告诉了我鸡丝面和那道辛辣小菜的做法。
“不过老板啊。”他说:“日本没有我老妈做的那种鸡蛋手擀面,恐怕做不出那样的味道呢。”
顿了顿又说:“也没有萝卜干之类的咸菜。”
又说:“也没有拌鸡杂。”
最后带着哭腔说:“我想回家。”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下次想吃鸡丝面的话早点和我说,我替他准备,不过什么鸡蛋手擀面我是不太会做,只能用乌冬面凑合。
后来每年仲夏的夜晚,隔两天我就要煮一锅鸡汤,给小柳做鸡丝面,他在一家宾馆做前台,每天十一点下班,坐着JR穿过小半个东京,来到我的店里吃面。
“乌冬面口感太软啦!完全没有鸡蛋手擀面筋道!”
“老板你下次别把鸡内脏都扔掉,放进去一起煮,捞出来用剪刀绞碎,拌上小菜和佐料也很好吃啊!”
“其实这小菜用盐渍一点也不好吃,不用盐的话,酱油也不是家里那种味道,不过没办法,谁让你们没有萝卜干或者大头菜呢?”
他总是边吃边像个大阪人一样地嚷嚷,虽然有些失礼,不过总的来说,小柳还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家伙,自带着一种中国人特有的爽朗。他给我们分享家乡的风土人情,讲他初到日本因人生地不熟闹出的诸多笑话,甚至还教大家一些简单的汉语,比如撺掇忠叔在玛丽玲跳舞张开双腿时大喊“牛逼”之类的。总之大家都很喜欢他,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也都纷纷点起了鸡丝面,连茶泡饭三姐妹在那个有小柳的夏天都几乎变成了鸡丝面三姐妹,甚至小健都把吃起来就没完的金平牛蒡换成了那道辛辣小菜,吃着吃着就涨红了脸,好似喝了酒一般。
他也会教我做一些中华料理,不过讲的最多的还是鸡丝面,他说那是家乡的味道,除了妈妈会做,路边深夜的大排档也会做……“所谓大排档,和老板的食堂性质差不多,不过没有店面……有可以做许多菜的档口,也有像鸡丝面这样比较单一的摊位。”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总会显得落寞。
但我知道,像他这么讨人喜欢的家伙,不管在哪,都不会孤单很久的。
2
第二年的仲夏,小柳依旧来到了新宿,不同的是这次不再是一个人,身后多了一个叫穗子的大阪姑娘。两人因为在一起打工认识,每日双宿双飞,也每天夜里都到食堂来。
小柳依旧只吃鸡丝面和小菜,穗子却和许多大阪女生一样不拘小节,她总是随心所欲地点自己想吃的东西,其中多半是关西的吃食,但凡我能做的,就尽量做给她。穗子同样是个容易令人产生愉悦感的人,总是肆无忌惮地操着一口关西腔,以至于本来标准日语说的已经很好的小柳也被她带出了口音。两个说着南腔北调日语的家伙在店里只要一开口,就引发一片笑声,如同最佳的漫才搭档一般。穗子可爱到佳纯破天荒地和她分享了红姜天妇罗,这让一旁的小道君艳羡不已,想要凑上去蹭一块,结果被佳纯一筷子打在手上,沮丧了一整晚。
不过穗子一次也没点过鸡丝面,也几乎不吃辣。
小柳吃完鸡丝面,照旧要了冰啤酒,他给自己和穗子各倒了一杯,然后说:“老板,我去年和你念叨了一夏天,内脏什么的不要丢掉,头和脖子也不用处理呀,放在汤里一起煮,捞出来切碎了可以做拌鸡杂嘛。”
我坐在桌后抽着烟,还没说话,穗子抢先开了口:“那东西怎么吃呀!你要是真想吃鸡心鸡胗什么的,去烧烤店好了,别在这难为老板!”
小柳不再说话,默默喝着啤酒,半晌轻声嘟囔道:“那不一样。”
那天他俩走后,一时间竟没有客人,店里只剩下我和坐在角落里的片桐,他喝着酒玩着花生,我坐在一旁抽着烟,烟头明灭,烟雾缭绕,一时无话。钟声响起时,我给他添了一杯酒,他把带壳的花生在桌上摆成两排,宛如河道模样。又把一对花生壳打开又合上,然后再打开,最后用手指推着花生壳在桌上的河道中移动,如逆水行舟一般。
“与君之别,蛤蚌分离,我行迟迟秋亦逝。”他突然念了句松尾芭蕉的俳句。
3
小柳和穗子在一起愉快地度过了两个夏天,直到小柳来东京的第四个夏天,那也是他在日本的最后一个夏天。
“老板,一碗鸡丝面。”他一个人拉门进来,有气无力地说。
“穗子昨天和我分手了。”小柳声音弱得如喃喃低语:“她这个暑假不愿意和我来新宿,而是回了大阪。”
我轻叹了口气。
“其实来了新宿也没意义,我快回国了,而她不可能嫁到中国去。”
“老板啊,我想回家。”小柳抬起头,泪流满面地说。
人在受到挫折的时候,最先想到的事情,就是回家。我给他做了面和小菜,等他吃完,又给他倒了一杯清酒。
“我请你的。”我说。
“我已经第四年没回家了。”小柳将酒一饮而尽:“你知道我为什么执念于鸡丝面吗?除了妈妈会做外,楼下的大排档也会做,我爸爸为了挣钱供我留学,在开夜班出租,每个深夜,他都会去吃一碗鸡丝面,点一份拌鸡杂。我不回家,就是为了省点机票钱,起码让爸爸少吃点鸡丝面。”
“可我真的很想回家。”他说。
那晚小柳在我的店里喝了许多酒,我没有和他说三杯的规定,而是任由他烂醉如泥,最后和着眼泪在店里睡到了天明。
4
那日小柳走后,我去了阿北的肉店,要他给我留一只带内脏的老母鸡。然后又跑到外贸店,在店员的推荐下买了一瓶黑乎乎的中国咸菜。
我照着小柳说的方式把鸡蛋打进面粉里搅拌,拜托了荞麦面馆的清太帮我做成手擀面。对于鸡的话,我犹豫了许久,最终只去掉了屁股和肠子。总之那天晚上,我按着小柳之前的教导,给他做了一份正宗的鸡丝面,还有拌鸡杂以及没用盐和酱油,而是混合了咸菜的小菜。
小柳是哭着吃完的,我知道他哭的原因,毕竟年轻人,失恋的创伤好的没那么快。
果然,他在吃了一大口面后说:“可我还是很想穗子啊!”
片桐正坐在角落用蜡烛烤白果,闻言轻轻打开他那抹茶色的小扇子,缓缓道:“人间世事如长江起起伏伏,爱无国界,人生涓流终有别。”
小柳愣了半晌,擦干眼泪,冲我鞠了一躬,“这些年承蒙您的照顾。”他用敬语低声说:“那么,再见了。”
我看着小柳消失在夜色中,转头对片桐说:“我听雨宫先生说起过在韩国的事,那时你好像不是这么劝他的吧……”
片桐合上扇子道:“悦与不悦,不可同日语。”
“渡人亦渡己。”我向屋外看去,那是阿野森饺子店的方向。
片桐微微一笑。
尾声
再次见到小柳,是三年后的一个仲夏之夜,他虽然离开了日本,我却保留了夏日煮鸡汤做鸡丝面的习惯,因为不少顾客喜欢点,而且除了我这里,别处吃不到。那是个少有的凉爽夏夜,我打开店门,坐在厨房抽烟,刚过零点,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起:“老板。”
我走了出去,只见小柳冲着我微笑,身后跟着一个可爱的姑娘。
“我的妻子,小昙。”他笑着说:“我们来东京度蜜月。”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她羞涩地说着生硬的日语,仿若多年前刚到日本的小柳。
“老板,两碗鸡丝面。”小柳拉着妻子坐了下来。
“好。”我笑着转身进了厨房,才想起自己连欢迎光临都忘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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