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怀生下了火车,家乡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混合着稻田,水汽,大地和烟火气的味道。沅水的山,沅水的水,沅水的乡亲们,都张开那宽厚的胸膛,迎接着他。
一阵火辣酸胀的感觉包裹着他的鼻头,嘴里有涩味,那是眼泪的味道。“沅水,我回来了!”尹怀生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着,让那熟悉的感觉充斥脏腑,仿若迷路很久的游子,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一切仿若幻境,昨日还深陷巢穴,耳边还回荡着那些让人血脉偾张的话语,眼前还闪烁着众人狂热而执迷的神情,还有,欢子,与他在一起时那沉醉的神情。他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现在,梦醒了,他又回到了现实中,但梦的余味还在。可是,天知道这是不是另一个梦?他有些恍惚。
突然,他神情微变,匆匆走到公车站旁一个公共电话亭,用颤抖的手,拨出了一个电话。
家里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他心跳得厉害,额头冒出冷汗。挂上电话,他马上拨出第二个电话。
赵伟民正整理公文的时候,接到了尹怀生的电话。他已经有快一个月没见到老领导了,他的心也一直为寻子无果的尹父悬着。
听到对方说自己是尹怀生,赵伟民一阵狂喜。待确认尹怀生的身份后,他将尹父去上海寻子,又让赵伟民谎称他身患重病的消息和盘托出。最后,他用欣喜的语调说:“怀生,你总算回来了!你马上跟你父亲打电话,告诉他你平安归来!”
尹怀生放下电话,心中思绪汹涌,久久无法平复。听到父亲没有患病,他如卸下千斤巨石,一阵宽慰像清泉一般流淌过心田。而又想到老父孤身一人去上海寻他,他又赶到一阵又一阵的心酸。愧疚,不安和感动冲击着他的泪腺,眼泪流淌下来。父亲的爱厚重如山,他嘴里喃喃着:“爸爸,儿子不孝,让您担忧了!”
按照赵伟民提供的电话,尹怀生拨了过去。尹父在上海租住的旅馆里呆了快有一个月了。他每天都去派出所询问案情进展。前不久欢子打来的电话成了案件的突破口。警方查询到电话是从上海郊县的一个公共电话亭打来的。他们马上派出警力蹲守在那个区域,试图发现蛛丝马迹。
尹父自己也印发了一些寻人启示,张贴到人群密集的地方,无奈茫茫人海如大海捞针。可只有这样做,才能带给他希望的火星,这是支持他这一个月来苦守在上海的力量。可是,他不能驻留太久,单位群龙无首,已经催他多次了。他打算这个月底还没消息的话,就先回沅水老家。
刺耳的电话铃声让尹父疲惫的神经颤栗了一下,他奔过去接起电话。
“你是?”尹父问。
“爸爸,我是怀生。”听到父亲沙哑的声音,尹怀生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儿子!”那个瞬间,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尹父的胸膛,内敛的他不禁热泪纵横。
尹怀生哽咽着,对父亲述说了他被骗到传销窝点,又设法逃出来的经历。父子俩都泣不成声,无奈相隔千里,尹父此时恨不得插翅来到儿子身边。他感慨万千,一方面心疼儿子,一方面又为儿子的机智感到欣慰,此刻,他多想给儿子一个紧紧的拥抱,抚慰他们两人这一个月来焦灼的心。
和父亲通完电话,尹怀生平复了一下心情。那个魂牵梦绕的女子,无时无刻不占据着他内心的女子,支撑着他从魔窟逃出来的女子,又回到他的脑海,指引他的手,拨出了一串号码。
上海幽深弄堂。转角处一旧洋房。庭院枇杷树,一树金黄。相思人儿,独守空房,泪浸枕,愁断肠!
叶婉秋上次接到欢子的电话后,便整日在阁楼里守着,她有一种预感,尹怀生会给她打来电话。
当房东那尖锐的大嗓门喊她接电话的时候,她是飞奔下楼的,不顾房东那不屑的目光,她一把夺过电话,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电话里是一片沉寂。不用对方说话,一根电话线便足以让他们心思相连。他们沉默着,感受着千里之外爱人的呼吸和心跳。两人就这样握着话筒,静静地,静静地,时间在那一刻凝滞,只是眼泪,已经无声无息地蔓延上面庞,诉说着所有的哀伤和喜悦。
叶婉秋声音颤抖着:“怀生,是你吗?”
“是我,婉秋,你还好吗?”尹怀生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听到这话,叶婉秋再也止不住眼泪,涓涓细流顿时变成滔滔江河,这段时间的所有委屈,焦虑,悲伤全部随着眼泪倾泄出来。情绪压抑了这么多天,终于找到了缺口,决堤而出。
尹怀生也止不住眼泪,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广场,他让泪水汹涌地流着,不停地说着:“婉秋,对不起!婉秋,对不起!”
唯有这几个字,才能抚慰他那被愧疚和自责冲溃的内心。叶婉秋泣不成声,她多想看看尹怀生现在的模样,是不是瘦了?多想上去给心爱的人一个吻,可是现在,她只能紧紧地握住电话,仿佛握住他们俩被折磨的爱,不想放手。
尹怀生对叶婉秋述说了这段时间的经历,但未提及欢子。当叶婉秋主动提起那个奇怪的电话时,尹怀生的心跳漏了一拍,欢子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一种罪恶感袭上心头。
他不打算隐瞒,直白才会减轻他的愧疚。他对叶婉秋说:“婉秋,对不起。我的确是认识了一个女人。但是,我只是利用她而已,只有这样,我才能给你捎个信。如果这对你有伤害的话,我感到非常的抱歉。”
“婉秋,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是对你的想念,让我抵挡住了他们的洗脑,要不然我很有可能,就像他们一样,心甘情愿地永远被困在里面了。你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吗?我知道你在找我,我一直在想办法和你取得联系。婉秋,我的心里只有你。只怪我太无用,让你担惊受怕,你要怨我,我都心甘情愿。”
叶婉秋听着尹怀生的话,一丝丝甜蜜在心中荡漾开来,同时又对他心疼不已。她连声说:“怀生,我一直在等着你。我怎么会不相信你,怨恨你呢?你受苦了,可是我都不在你身边照顾你。”
叶婉秋想到尹父之前问她的问题。爱情和梦想,哪一个更重要?听到尹怀生的声音后,这个缠绕她的问题突然有了答案,她的眼眸亮了起来,脱口而出:“怀生,我准备退学,到你身边去,跟你一起回沅水!”
尹怀生听之,愣了,叶婉秋的声音虽轻,但“退学”两字在他听来,如惊雷一般在他心中炸响。他太了解复旦大学的研究生对于叶婉秋的意义了,她看起来柔弱,却是个多么好强的女孩子。她用了多少努力才进入这所名校,她是那么的热爱知识,热爱大学的学术氛围。让她舍弃梦想,回到沅水,做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让她的才华湮没在平庸生活中,她会甘心吗?
“不!”尹怀生坚定地摇头。他又恢复了他严肃又毋庸置疑的语调,认真地对叶婉秋说:“婉秋,听我说,我不允许你这样,也不希望你做出这样的牺牲。你要退学的话,我会愧疚一辈子的。我现在回沅水,只是一个权宜之计,我会努力考研,想办法和你在一起。如果我去不了上海,那等你毕业后,我们还可以去别的地方,你说是吗?婉秋,你乖乖地听话,好吗?”
在尹怀生面前,叶婉秋如一个娇弱的小女孩,他坚定的语气让她没有拒绝的勇气。她宁愿自己没有来到上海,这样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纠结。
尹父也跟她说过让他们等三年。三年,似乎很长,也似乎很短。她和尹怀生,从那晚路灯下一吻定情,到现在,也有三年了。快乐的日子如白驹过隙,但等待,却是难熬的。可是,如果爱情经不起等待,那它也是脆弱的。
一滴咸涩的泪顺着面颊,划到嘴角,渗入到这被爱情熬煎的人儿的嘴里。泪是苦的,一如爱情。叶婉秋叹了口气,对尹怀生说:“怀生,我听你的。我会等你。你也要等我。”
尹怀生心疼不已,他坚定地说:“你安心学习,我会努力向你靠近!你要乖乖的,保重好自己,好吗?”
两人的心被痛苦撕裂着,这句话,说是等待,却那么像是分别。依依不舍挂了电话后,尹怀生再也控制不了情绪,他蹲下,失声哭了起来。来来往往的路人都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他只管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口中不停地念着“婉秋,婉秋……”任由眼泪在脸上自由流淌。
叶婉秋也将自己关在阁楼里,失声痛哭。她是爱尹怀生的,爱到刻骨。可是,她还无法让自己牺牲一切,去投奔爱。等待,成了一个很好的缓冲剂,她知道,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可能没有比等待更好的选择了。可是,她又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对未来,充满了担忧。“怀生,你会等我的,对吗?”她喃喃地说着。
等待,是为了爱的圆满。可是,很多爱,在等待中,也如那云烟,消逝在时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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