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你--山村旧事

作者: R小鲸 | 来源:发表于2021-10-03 10:10 被阅读0次
    娘家

    七岁的小孩被噩梦惊醒,梦的细节忘了,但景象的残存,浮动的气味都清晰地存在着,一直到十几年后的人生,也时不时地冒出来一下。用这个梦开头讲一段蒙着灰尘的过往事情,大概不显突兀的吧。

    我在一条土路走着,通往山上的一间屋子,天空和大地都是棕灰泥土的色调,并不知道山上住着谁,只是有一个声音催着我往上走去,我看见摇摇欲坠的房屋,踏进门槛的第一步,才突然想起那屋子是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妻的。只是踏上楼梯时,残破不堪的楼梯扶手就轰然倒塌,一切都化作灰烬,我在熊熊烈火烧起的同时看到两个悬在天花板上的尸体,青白的脸在烈火的映射下格外清晰地显示出来,我认出其中一张脸是外婆的脸。随之脑海里出现断裂,然后骤然惊醒了,眼角还湿润地带着一点水花。幼时的梦常常在成年之后想起,我一直不知晓为什么看不清梦中外公的脸,即使是在他死后,某一刻梦中的恐惧混杂死亡的清冷味道窜入无眠的夜晚。

    幼时的我醒来是熟悉的六楼公寓小屋,卧室的天花板上仍挂着那个月牙形的灯,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妈为了省电,把三个灯泡中的其中两个摘了下来,自此那光就变得盈盈弱弱。

    我喜欢爬到窗台上俯视小区的街道,那时我看着一个打着阳伞的妇女推着装婴儿的手推车经过,然后大声地喊:“妈妈!”妈的声音从另一个房间传来,还混合着窸窸窣窣的响动,我没听清她说什么,就又叫了一遍。她拖鞋的声音彭东彭东含混在房子里,然后我看到她微微发胖的身子撑在了卧房门前说道:“水在桌子上,自己喝。”我就挤着鬼脸爬到桌前的椅子上,咕嘟咕嘟地喝下了半杯水。“准备一下,马上走了。”妈妈说完就转身消失在房间门口。没有关门的习惯,在我长大了一些,需要有隐私的空间时,那经久没有动过的房门才会虚无地闭上,自己和周围事物的分界不知何时便清晰地好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

    我看着桌上的一点水渍,想起来今天要到外婆那住,那里是乡下,有烈日下的树影,暗沉沉的星空,广阔的田野,密实的针叶林。外婆的大嗓门又会在鸡窝旁边响起来,猪挤在圈口哼哧哼哧地拱着鼻子。我想着往身上扑腾的小狗,想起一个男孩在树上刻下自己的姓名。现在已经不再有的雀跃和欣喜便充盈了那时我的心头。

    那时我坐上巴士,好像就要去往另一个世界一般感到不安和雀跃的交替冲击,我把头靠在玻璃窗上,闻着些微难闻的汽车尾气,旁边坐着与晕车抗争的妈妈,我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数着每一棵经过的绿化树,数着数着,电线杆遥遥地立在远方,跨越天际的电线从近处延伸到远端,那些飞速疾驰的树木和缓缓挪动的山峦前后排列在车窗显示的画上,睡意会慢慢席卷了我的大脑和身体,于是滑下去失去意识,醒来整个人趴在妈妈的怀里。很多年以后,在交通工具上不再敢合眼,强撑着把耳机塞进耳廓,还是那么爱看往回倒退的风景,只是不敢再那么轻易地陷入睡眠。

    下了巴士后,有一段时间是外公开着电动三轮车来接妈妈和我的,大包小包的行李被塞到车后,我和妈妈挤在行李中间,她会指着大片大片的水稻苗对我说,看见了吗,这是水稻。我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满目青色,还是点了点头。她又指着白色塑料棚覆盖的那片菜地说,那是青菜。我指着天空飞起来的一些颤动的黑点说,小鸟。于是妈妈也抬头看去,有时路边横卧的狗冲着三轮车的后方吠几声,我激动地冲着它们招手,在车上也学着去叫,妈妈拍下我的手说,不要招引它们。外公把一头白发背对着我们,不对我们的话做出丝毫反应,我也渐渐放开了胆子,把外公当成一道融于背景的画面。

    妈妈有时叫着后面有车,外公便沉稳而颤巍巍地把三轮开到边角的地方停住,等着后方的车子呼啸而过。农村的路仍是窄的,容不得两辆车并肩行驶,于是每到一处都有一块凸起的路基,是为了两辆车子相逢时,其中一辆开上去好让另一辆顺利通行的。我常常看着小汽车缓慢地爬上突出的路基,乖巧地在那里停一会,然后再慢慢地开出来。这和城里的车不大一样,它们时时刻刻在飞驰不止,遇到红灯才充满无奈和焦躁地停下来一会。

    离外婆的屋子隔得很远,就有我不认识的年长妇女和男子对妈妈和外公招手说话,妈妈总要拉着我喊人,不识辈分的我便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地乱叫。等到电动三轮停在了外婆的院门口,我便跳下去跑进院子前面的鸡窝去,遇到外婆就喊声外婆好,踮着脚尖跳过遍布的鸡屎,然后在猪圈的门口好奇地往里头张望。身后狗子叫起来,我看着一只胖乎乎的小奶狗躺在鸡窝的附近,就拿住它的头拼命撸着。我和昂首挺立的公鸡一起爬上堆在院里的草垛,正玩在兴头上,外公在院门口那么一站,只要露出一个头来,把严肃的表情堆在脸上,我只能撒手,撇着嘴偷偷地溜出去回到侧房里,听着大人围坐谈话,等着中午或者晚上准备烧火煮饭。

    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烧火,坐在炉子前面,身旁堆着一叠干柴,我就看着炉内热腾腾地冒着烟气,平时看不见的黑色煤炭在最深部,一旦着起火来就闪出最耀眼的橘色。等到火势弱下来,我就伸手添着干柴,看着火舌窜高窜低,发出噼噼啪啪的清脆声音,我只拿那声音做音符看待。妈妈和外婆在锅前烧菜煮饭,时不时地聊着天,大人有时说上一句“烧得真好”,我脸上就止不住地绽开花来。外婆说,“这孩子咋喜欢做这个的呢?”妈妈就把手放在围裙中间替我回答道:“一时新鲜好玩,烧个几次你看她就知道了,不愿意烧了。”

    我便微微地生气起来,顿觉别人不懂我对火焰的喜爱,也讨厌别人代替我来回答,赌气般继续地往下烧,听着越来越剧烈的噼啪爆裂声,外婆和妈妈便同时叫了起来,外婆叫着菜都要糊了,火要小点。妈妈叫着我的衣服上都被烧出了几个洞。我还是招妈妈打了几掌,然后哭哭啼啼地熄灭了火炉,那时为了新年买的毛衣也就无法再穿了。后来如妈妈所说,我停掉了烧火的兴趣。除了因为我长大了,还因为外公待在厨房的时间也多了起来,烧火便成为胆战心惊的事情,被外公再责骂过一声后,我便再也不敢去碰了。

    我的右脚踝上有一道伤疤,浅灰色的,有一道白色的圆圈凸出来。十多年前我坐着外公的自行车后座,双脚快乐地胡乱踢腾,在自行车动起来后,脚却伸进了后轮里,那道伤疤就是那么来的。那时是撕心裂肺的恸哭,车子骤停,身边的长辈聚拢来,妈妈最快速地把我捧在怀里,疼痛甚至麻痹我的大脑,不知道是剧烈的哭声还是疼痛更让我难堪,恢复意识的时候已被雪白的医院墙壁包裹,四处涌现着我熟悉的酒精气味,外公的身影已看不到。

    脚受伤以后,我曾度过一段平静安详的时期。那是冬天,我裹着厚厚的圣诞老人棉衣,脚上穿着厚重的棉鞋,整个人都被大红色包裹着,只有伤脚的脚踝露了出来。妈妈牵着我在楼下散步,暖洋洋的太阳光往下洒着过来,我一瘸一拐地慢悠悠走着,享受妈妈全部注意的聚焦和冬天温暖的阳光。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平静和悠长的绵延,它们凝聚在掌心,从指缝间悄悄流出来。我感受到整个身体在阳光下拔节生长,破碎的肌肤在缓缓联结,暗沉的伤疤慢慢复苏。天地之间只有一个鲜红色的我和牵着我的母亲。

    那时我便忘掉了外公的自行车,忘掉了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在过去的一些日子里,我悄悄地躲闪着那个身影。

    高三那年,外公离开了。妈妈为了不干扰我的学习,一个人坐车赶赴远方,办完了葬礼平复了心绪,才回来告诉我消息。我便重新想起了那个身影,七十岁时的生日蛋糕还堆着诱人的奶油色泽,苍老的皱纹在脸上挤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在电视机前的摇椅上轻轻打盹的身影此时变得明晰和真切,对剧情评头论足的粗声语调跨越时光传来;就连笔挺着身子骑自行车的外公形象都变得温暖起来。母亲仍然不动声色,我暗暗在被子里偷偷啜泣了一场,在那个夜晚,我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在三轮车的后座上的那些时光。

    那些看着飞鸟盘旋,青色麦地绵延远方,人冲狗叫着,车子在石子路上轻轻摇摆,清风吹拂着脸颊和发梢,岁月温柔地在蓝天投下幻动云彩,鸟惊飞叫着,人看着小汽车缓缓停在路边为我们让路的碎裂时光。

    杰子

    外婆生养两个孩子,一是我妈,一是我舅,作为我舅的独子,杰子的照片被外婆打印下来,挂在装修过有了地砖和空调的最大的卧室里,那里也是杰子每逢来了就会住的房间。小时候不懂这是农村古早重男轻女的传统,也不知道妈妈的亲事是违了父母之命而私奔的,只知道围着唯一的同辈玩伴,“过过过过”地喊着,只央求能被表哥带着到别处去玩。

    杰子遗传了舅妈的身高,每年回去和他碰上,我们眼睛和眼睛之间的距离便越来越远,他和我一样,不喜欢挤在大人杂七杂八的口舌之间,甚至外公在的时候也敢晃出屋门,我便成了他的尾巴。

    在我十岁,杰子十三岁那一年,我摊着暑假作业,并且瞄到了他的作业本,里头有一道物理题目,说在月球上喊一声,多久能传到340米之外的位置,是一道选择题。我感叹道原来上了初中题目就会变得那么难,我问他这一题该怎么选,他手里玩着一只缩着头的乌龟说道:“不知道,管它呢。”我还想再追问,他便带着乌龟一起跑远了。直到我升上初中,突然有一天又想起这道题来,才在心里想着,真空不能传声。

    只是尽管我一直努力学习,成年往家里拿着奖状,妈妈也把这些事情骄傲地冲外婆外公说,而外婆外公对我三好学生的奖状点头以示礼貌,内里无动于衷。杰子有一年拿到进步之星,外婆逢人便说,喜悦浮在脸上。杰子只是耸耸肩,“倒二病了没来考试而已。”他说。

    小时候的我没想太多,只想被带着去钓鱼,去抓虾,去爬树,去放炮竹,去便利店,去森林探险。有一次杰子要睡午觉,我拉着他一定要带我去钓鱼才行,只要他闭上眼睛,我就上去打他的脸,揭他的眼皮,他说给他一小时,我就翻箱倒柜地找出黄色小狗的闹钟,兴冲冲地把它往前拨快了一小时,然后凑到杰子的鼻子底下给他看,杰子从喉咙里发出怒吼的声音,最后是妈妈进来把我领出去,让我不要打扰哥哥睡觉了。

    杰子最终答应我去钓鱼,他在一根很长的杆子上绑上鱼线,拽了拽,放到墙角,然后蹲到鸡圈的附近,手上拿着一个瓶子和铲子,开始翻起土来。我站在一边看着他的动作一边不耐烦地跳着说:“搞什么?快去钓鱼!”他没正面回答这些问题,而是腾出一只沾满泥巴的手指着一只走走停停的鸡说道:“你看这鸡。”我看了一会,它正一下一下的啄着地面。“鸡啄的地方,总要有点东西的。”他说着,便把手举起来,我凑近了一点看,才在他沾满泥土的手指之间看到一根不断扭动的树枝,“蚯蚓!”我看清那树枝后惊叫一声,退后几步。他把蚯蚓装进瓶子里,我胆战心惊地看着,那瓶子被塞了些泥土,不断地在被蚯蚓填满,我的哥哥仍然蹲在地上忙得不可开交。我站在一边没处使劲儿,拿手覆在脸上,从手缝之间偷偷地看出去,观察着表哥的动作。不迭声地提醒着:“够啦够啦。”

    在我眼里很漫长的一段时间过去后,杰子抬起了头,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把装满蚯蚓的瓶子递给我说:“拿着。”我一边往后退一边摇着手。于是他叹了口气,把吊杆往前举了举说:“没用,那你拿着这个。”我便欣然接过吊杆,抗在肩头甩着,脸上傻傻地笑了出来。杰子便迈起大步往前走,那时我即将小学毕业,他的个子已经窜到进门都得低头的地步,我仰头看着他悬在细瘦身体上的脑袋,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脚步踩着泥巴往前走。

    那些记忆如今仍然可以清晰地提取出来,我跟着杰子走到村口,往田野深处走了许远,然后再在灌木丛掩映的一个缺口处站定,他接过我扛着的钓竿,把塞进口袋的玻璃瓶拿出来,泥土之间蚯蚓仍然扭动挣扎着,我压抑住心底强烈的恐惧,看着他拿出一根蚯蚓,用指甲嗑成两半,两半都剧烈地扭动着,一半被扔回玻璃瓶,一半被插在了鱼钩上,随后他把鱼线抛到湖心,浮漂在水面上轻轻地晃动,我挤在杰子的旁边,眼睛紧紧地盯着浮漂,那些恐惧和战栗便渐渐消散了。一道力把我推得往后倒退了几许,杰子的身体也往后面挤了过来,还说道:“往后退着点,别让鱼看到人吓跑了。”我不敢作声,经他这么一挤,身体就掩映在灌木丛后面,我甚至都看不见浮漂了,便尽全力踮着脚尖从灌木的缝隙里往外头看去。

    浮漂没有看见,倒是一道青绿色的痕迹爬在我左眼的余光里。我便把视线往那里集中过去,一条绿毛虫静静地趴在绿色的叶子上,尾部还有一条淡淡的粘稠痕迹,一直拖到叶子的茎部。我忍住没有大叫,而是慢慢地往后退去,这一下子,我右眼的余光,视线上方,正对的一片叶子上,全都是一条又一条青绿色的痕迹。等到退得足够远,我才看到整棵灌木已经被虫子们侵占了,密密麻麻地挤着整棵树的角角落落,我终于忍不住浑身颤抖地尖声大叫起来,随着脚底抹油一般地朝着来时的路往回飞快地跑去了。杰子的声音好像隐隐传来,我也丢在脑后,顺着河岸一排的灌木丛跑出了田野,回到了土路上,我仍然没有停下,径直跑到了院子里,妈妈晾着前一天换下的衣服,扭头冲我说:“急哄哄干啥呢,鱼钓到没啊?”我没有理会,径直地冲进了室内,身体进入房顶的庇护,雪白粉刷的墙壁上没有吓人的物什,我渐渐止息了心中的剧烈颤抖,开始想起杰子来,我这么抛下他不管,他不会生气吧,于是内疚重新挤满了整个心房。杰子没有生气,晚饭时他带着两三条小鱼回到了家里,把它们放到厨房旁边的水桶中说:“今天晚上吃鱼。”

    杰子大我三岁,只会摸鱼爬树的淘气男孩有一天把手插在口袋里,在田野和家连通的一条小道上堵住我怒气冲冲的身影说:“不要这样独自跑出去,他们都不容易的。”我被什么重重打击了一般,瞬间丧失了全部的力气,便擦擦眼角的泪水随他回到了家中。每一年回来,在公交车上看着逝去的风景,我总想,今年比去年成长好多的我,一定能让同辈的杰子大吃一惊吧。而每一年,他也在以长身高的速度长着一些我那时还不知道的能力,我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是个长不大的小孩。

    杰子没考上大学,已经做了两年工,我高二那年,他带我去了那片我一直憧憬却始终不敢独自前往的针叶林,入口处有两排俨然护卫的大树,每一棵树干上都被他写着“x杰到此一游”。针叶林深处是老旧颓圮的木屋,已经没有人住,锈蚀的锁树上缠满了蛛网,砖墙坍塌了一半。

    他踏着泥土上腐烂的草叶边走边说:“你要好好学习,不然长大了没出息的。”然后他的声音小了一些,和针叶林的虫鸣与树梢随风抖动的声音混杂在了一起,初时听不真切,而风依然把他的话吹到我的耳边,他说:“不要像我一样。”我低头踢着脚边的叶子,没有应声。

    我不经意间看到那些排列的树干上的“x杰到此一游”,那些印痕有些仍然清晰,有些则脱落了大半,落叶在我脚下碎裂,心中却好像有榔头不安分地敲打着。

    村里的人

    有时候是夏天的院门,大人们摇着蒲扇,在漫天繁星下面;有时候是在厨房,等待烧饭的女人们凑在一块,脸对着脸地叽叽喳喳;有时是在冬日的卧房,横七竖八的躺在床沿,微闭着双眼等困意袭来。就是这些时候,封闭心房的我也听到着外界发生的事情。那些语言凝成画面,短暂地在我脑海中停留,有的随着时间或仅仅一场睡眠消散了,有的留下印象,刻在我记忆的深处,时不时随着记忆和思维的浪潮冲刷席卷而来。

    这些话多半是母亲和外婆谈天时窜进我脑海里的,有时艰难地探听着某种陌生的音调,才发现自己对方言的懵懂预示着我正在一步步失去故乡的联结。总之就在这半明半暗的话音里,我拼凑出同一个村子里那些离我距离如此之近,又是如此遥远而陌生的故事。

    北边胡同村口的一户人家,接连生了六个女儿,外婆说,那穷的啊,简直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是要继续生,就是要生个男孩才罢休。男孩出生了,结果还是一样穷,搬到仓库里去住了,一家人挤在一张草席上,冬冷夏热的,也不知道怎么撑过去的。外婆的语调里总要有些幸灾乐祸和辛酸的。

    外婆说,你应该猜不到吧。再后他们的女孩一个个长大,有了工作嫁了人,前年所有的田地被人包去,我们可好,四处找别的生计,也不是缺钱花,忙了大半辈子了,就是闲不住。他们倒是好啊,六个女儿家里轮番地去两个月,一年的时间就过去了,从北到南各个城市四处玩耍,逢年过节每个女儿都来送礼,连儿子的结婚钱都是女儿们凑出来的。谁能想到最后是在当初觉得贱的黄毛丫头那儿,反倒活得多姿多彩的。母亲转过来对我说,当年最穷的人家现在已经变成最羡煞旁人的啦。我听得懵懵懂懂,几乎在睡梦中点了点头。

    西边村侧的一个小屋子里,之前不是住着一对夫妻吗。外婆说,这一对小年轻是在上学时就恋爱了的,高三时老师给发现了,两个人拼命地反抗着,说是就算辍学也绝不分开。他们最后给开除了,出来男女都去打工,在西边买了个小茅草屋,也算是安稳地住下来,一开始倒好着哪,恩恩爱爱的,夜里的声音都会传几里远的。说到这里,母亲就在我身旁把手覆在我耳朵上,轻轻地但是不容置疑地冲外婆说道,孩子还在这呢。外婆又说,哪成想不过几年,那男的又找了个女的,比屋里那个年轻漂亮许多着呢。那妻子听了当然不干,就闹,整个家都鸡飞狗跳的,天天吵,天天打。那男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和小三在一块。那女的就没得什么办法,带着女儿留在原来的房子里,随那男的怎么混去了,那男的也就带小三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就说既然会闹成这样,当初何必死乞白赖地要在一起。母亲便凑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你看,不好好学习总是没好下场的。

    外婆接着又说道,现在呢,那女的因为十八九岁生的女儿,女儿长大了,妈妈还是年轻,平常走在路上,不知道的都说得是亲姐妹,不像是母女的。然后外婆和妈妈就嘻嘻地笑了一会子。

    外婆便重新正色道,前些天南边村尾那户人家女儿喝农药死了,妈妈倒是心里急得,买菜回去沿着铁轨走,一个眼前一黑,病给发作,整个人踏空栽在铁轨上了,正好有个火车呼啦开过去,人就没了,一家三口只留下了老头子,还是个瘸了腿的,也够可怜的。母亲没有回应,我也慢慢地意识脱离了大脑,带着略略的忧愁进入了睡眠。

    当我沿着村庄的路往前方走去,会想到外婆口中出现的那些人,他们曾经走过同样的路,看过同样泛着磷光的河面,这条河母亲曾推着自行车经过,庞大的老式自行车让她推着时一个趔踞跌进湖里,焦急地挣扎了半晌才发现岸边的河水才没至膝盖,而挣扎则让母亲的身体离岸边漂远,她及时地定住,才捡回了一条小命。我也看到围栏前面竖立的桃树,撅着屁股摘下桃子的我被一个老头凶恶地斥责过,举着拐杖对我喊着“三岁看大啊。”我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现在要是想摘桃子,随时都不会有人看着了。

    村里有一个老人活了九十三岁,还和外公沾亲带故的,于是我混入浩大的葬礼里,被漫天席卷的白色包裹着,纸片铜钱漫天飞舞,花圈上雪白和苍黄的菊花交替着绽放,哀歌传遍四野,那些人们悲惨地恸哭,我则无动于衷地随着人们的脚步前进。

    当全村披挂上白色的缟素,我从厨房吃过饭出来,表哥杰子在院子里向我招手,我便跑过去,他凑在我耳朵边悄悄对我说,燕子。我四处张望,哪里?然后身体就腾空飞了起来,杰子抓着我腰侧,把我提了起来,你看。我就往屋顶上看去,墙角之间安安稳稳地夹着一个巢穴,里头攒聚着黑压压的一坨,我仔细辨认里头有几只幼鸟又看不出,杰子便把我放了下来。老燕子还没归巢呢,他说。我回应道,是嘞。杰子又说,年年都有燕子来筑巢。于是我又看了一眼屋檐上杂乱伸出的一点窝巢的枝丫,心里想着一句古诗,但我没将它念出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尾声

    我不再想起自己还做过何种梦能让自己想起那些村庄的往事。对于那里的印象已越来越模糊,杰子做了公交车司机,往来穿行在茫茫路途,我在另一座城市,与过往的自己留念又脱离。我们和村里许多年轻人一样,选择了离开,那里本是荒芜的杂草中蔓延起来的一片人烟一角,如今就要再次回归荒芜了。

    我每每想到偌大的院子,那些猪圈鸡窝,鸭子和看门狗,还有两层楼高的房子,如今只有外婆一人驻守在那里,心头便涌现无端的酸楚和沉默。门口用来洗衣的砧板都被河水冲刷地白惨惨模样,院子里平时结满黄色小花的瓜藤也只剩下光秃秃的铁支架。外婆也选择逃离,她去县里做一位将死老太的保姆,陪着说话,也是让别人来陪伴自己。那些鸡鸭鹅也随着最后一拨的长大和死去,没了后继者。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但是那些故事不灭地延续在人们口中传唱,乡村,城市中都是如此。而正因为被铭记,那些人和事便真实地存在着,没有被抹去。

    我在梦中沿着土路往上行走,在无眠的夜晚想起死去或遗忘了的人或事物,有时候想去接触那些死去的魂灵和幽尘,它们并没有离开,而是随着血缘和我们联结在一起,往后仍将活下去的。我们将会带着他们的份一起往前走,生者彼此联结,共同铭记着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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