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图片源自网络孤寂的灵魂颤微着举起凋零的玫瑰,黄昏的白鸽,掠过落霞,留下一滴眼泪,落在贫瘠的荒土,他仿佛还能闻到花香,他再也不能闻到花香……
乌鹊静默地凝望,嘴角衔起的花瓣被泪点打湿,他望向白鸽,望向那滴眼泪,望向那片热土,与那微风中凋落的玫瑰,他仿佛忘却了远飞,他仿佛忘却了自己,他时刻铭记着那远去的自己……
顾春不敢回头,因为回头看不到春天。
钟楼的时针逆转,可那是回不去的春天。我们在夕阳下奔跑,畅然呼喊着“青春万岁!”。晚霞那般妩媚,映入城南的荒土,于是黝黑的土壤也焕发奇妙的光润。那年,顾春二十四岁,他买下了城南的荒地,这片充满希望的荒地;那年,顾春种下了玫瑰,就在那片充满生命的荒地;那年,这座平凡的城市,多了一座“夕园”,那年,再没有人需要翻过高山,去他处贩购玫瑰。顾春引以为豪,顾春引以为傲,纵然一切不过是昙花一现。
顾春不敢回头,因为回头看不到春天。
耳畔肆意的笑声盖过乌鸟的嘶吼,梦想下的孤魂从玫瑰花下那片热土中迸发,决然地撕咬着顾春欲走的脚踝,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他呆滞地紧握住银行卡,只是手心的汗珠缓缓流淌,不知觉间,潜入银行卡上,化作地狱的行证,散发出的炽热而腐朽的气息直冲向顾春的胸膛,转而又化作小鬼,掐住了顾春命运的咽喉。顾春喘不过气,又被亡魂拽倒,却始终紧握着手中的“行证”,他明白自己的宿命,可他无法挽救。双脚下的尘土在去往医院的长路中淡去,在去往那无可挽救的宿命的长路中淡去。
顾春不敢回头,因为回头看不到春天。
高台上的夕阳琼琼而立,曾无数次为理想付诸时岁与汗泪。落日,独自在西山上吟唱,残落的余晖,映入半边天涯,却唯独无法照亮过往的行人的脸颊。天边的云彩藏不住心事,酒醉后的眼角泛起红晕,泪水点点滴滴,飘入人间,落入顾春的双眼。他将那一天镌刻于心,当晚霞落幕,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是连绵的雨水淅淅沥沥,顾春活在那个夜晚,顾春忘不了那个夜晚,他从未感觉如此真实地活着,如此等到了明日的黎明。
那是顾春,一只也曾意气风发的白鸽。
那是顾春,一只终要孤独而终的乌鹊。
喧嚣声从耳边拂过,将世界显得那般不安,嘈杂的噪声令顾春静不下心,也许,他本就是浮躁的,脑海里不绝地涌现出她的画影。顾春讨厌医院,亦或是说,他总害怕生离死别,害怕生命中又一次的不辞而别,害怕独留下自己面对一切;顾春喜欢花园,又或是说,他总盼望莺歌燕舞,盼望浮生中再一次的不期而遇,盼望仍留下知己共度余生。可笑的是,他不得不离开一个名为“梦想”的地方,可悲的是,他不得不去往一个名为“现实”的地方。医院里弥漫着酒精的气味,绷紧往来往去匆匆行人幼小的心脏。顾春不敢流泪,顾春颤抖着左手,交付那用梦想换来的“行证”,顾春终而还是落泪了。他最后回望一眼,他离开了医院,回到了那座“夕园”,那座玫瑰花的坟墓。
只是一切照旧,仿佛从未来过……顾春走在城南的小路,身旁的鬼魂举起白灵幡,也走在城南的小路。乌云下再看不见黄昏,阴风阵阵,唯可见角落里仅剩的玫瑰,残生于风雨中,花瓣零落在四面,生命无迹可寻。顾春想起他老师的话:玫瑰花也同样喜欢热烈的朝阳,也同样害怕冰冷的雨点……
白鸽叼起回忆,雨水牵着泪,乌鹊抿起笑靥,结果笑容也是咸的。顾春静默地站在一旁,任凭那暴雨侵蚀他那羸弱的身躯,也任凭那暴雨冲倒唯一的玫瑰,顾春就只是静默地站在一旁,直至那玫瑰花真正地在他眼里碾落成泥,直至那最后的念想真正地在他心里碾落成泥。顾春不敢回头,也不敢落泪。飞翔的白鸽折回到教堂,他们依旧会高高在上,兴许在下一个白天。而流离的乌鹊停靠在门楼,一面灯火通明,一面天昏地暗,他们在夹缝中,举步维艰,嘶哑的咽喉再唱不响命运的绝歌。一切是那般真实,真实到顾春再看不清什么是现实。
白鸽在乌云下匆匆离去,羽翼太快,顾春追不上,终归,还是回头了。
乌鹊在屋檐下静静徘徊,步伐太轻,顾春听不见,终归,还是落泪了。
黑夜吞食了微弱的灯光,雨夜中的恶魔环绕在他四周,顾春想要摆脱,却踉跄着跌入回忆的陷阱,他回想起过去,后悔当初没有学医,也后悔当初买下了城南的荒土,后悔种下了玫瑰……他一直在懊悔,一直在后悔。恶魔在空中肆意地笑,等待着他后悔一切的那刻将他拉入深渊。可他始终无法忘怀,始终无法悔过,那星点般的相遇,在心田上闪烁的水中月,纵使那是一切的起点,纵使一切都太快。
那年,顾春二十四岁,那年,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荒诞的世界抚慰着顾春,他却同那初出温乡的新雏,面对密林与那汪洋大海,不可知的远方,不曾惧怕。他说,少年的无畏,最过可贵!大地,好像为自己而生,天空,也似因自己而远,他们铭刻下青春最好的模样!毕竟,再没有人有第二次青春了,所以每个人都是如此意气风发,都是如此为青春而歌。无论是顾春,或是苏雨夕,他们带着所有人的厚望,走了下去。两个命运相似的人在去往城南的路上并行,太阳下斑驳的身影太过明亮,行人看不到他们的前路,因为,至少,他们还是青春的,至少,他们是值得肆意的!
二十四岁的春天浸没顾春,那未曾见过的白鸽,终究,带来远方的讯息,于是呢喃的笑声浮在顾春心上,可乌鹊最后一声嘶吼,却打碎了回忆。顾春不敢想象,可记忆里苏雨夕喃喃的细语竟真真切切抚慰了顾春千疮百孔的心。天上的恶魔发了大怒,他痛恨人们从回忆里忆起点滴的美好,他只是渴望人们的绝望。因而那无止的寒冷毫不留情将顾春残暴地拽回了现实,他还弥留在故去之际,他才发觉自己竟已然忘了太多太多,可他依旧庆幸,他至少也还记得很多很多……至少记得那同样的一个雨夜,苏雨夕依偎在他身旁,喃喃自语,说些奇怪的话……一如此刻,身旁的温热仿佛点燃了顾春孤寂的血,他还是习惯地靠向那边,却一头扎进土里,顾春才想起来,自己只是一个人了,以后,也都只是一个人了。
雨水划过泪痕,泥泞爬上素衣,仿佛顾春真的在哭,纵然双眼早是干涸。点滴泪水落在胸膛,顾春从脖子上取下玫瑰项链,透过项链,隐约的光芒穿透整个黑夜,恶魔悻悻地离去,恍惚间,又是那片夕阳,怀抱住顾春,他看到那片雨,看到伞下亲密无间的两人,在未去的光辉下,佯装成熟地歌颂诗章,讨论起未来与远方,稚气的模样融入顾春的心田,他难以忘怀。记忆之外,顾春不语,独自守望那一颦一笑,目送他们自“夕园”远去。只记得那天,他们的玫瑰花第一次盛开。那天,他们都开心得像三岁的娃娃,白嫩的脸上是单纯的喜悦。他们都憧憬着在某年某月,那片玫瑰将更加绚烂,他们将去往更远的地方,在稻城的蓝天下,或是教堂的白鸽旁,亦或乌鹊栖息的樟树边……那是他们梦中的未来,也就只能是梦中的未来。
黑雨贪婪地腐蚀着光泽,当玫瑰项链的微光褪去,恶魔再次肆意地狂笑,他饥渴地扑向顾春,贪婪地蚕食那黯淡的花瓣,化作顾春手中深黑的玫瑰,正对于那条玫瑰项链,将他再次拉入无尽的回忆,再次贪恋起悲悯,再次等待他悔过一切浮华。
白鸽飞过,乌鹊停靠,
顾春回过头去,留下眼泪,
却还是看不到春天,还是忘不了她……
樟树下若现的身影,映刻下一整个夏天,一整个独属于热烈的夏天,一切也由此而起。烈阳下熙攘的人群步过,车水马龙拥挤的行道上,馥郁的花香弥漫,弥漫在未曾悸动的心上。城南的玫瑰离开了故土,落入情窦初开少年的手中,又化作细水流过心田,滋养纯净的心灵。长空下的白云不知寄载了谁的挂念,那般澄澈。夕阳之上,天宫的仙女晚归,于是顾春与苏雨夕的背影被天上的顽童拉得很长,“夕园”的玫瑰生发出美好的寄愿,潜入天宫,又落入千家万户,带给人希冀,带给人期盼,带给人追求,在那遥远的彼岸。
清风呢喃,玫瑰花镌刻她的笑语,微微点入生命的清泉,她缓缓流淌,浸没了繁华,城南似也自此挣脱孤寂的宿命,从泉水里再现。商道不再是城中的特许,他嗅到荣华,随之而来,又大手一挥,于是高楼门房平地而起。厌倦雍容的飞鸟竟相而来,传来行人的风笛声。一支玫瑰,握在手中,他们仿佛握住了整个夏天,时光的扁舟停靠于此,铭刻那锦瑟华年。而华年的中央,苏雨夕一蹦一跳,消逝于远方。
玫瑰花带来城南的盛宴,却可怜那落魄的灵魂被驱赶出境,飘离城南,不知又该在何处为家。夜月下孤独地游荡,他们瞥眼瞧见城北的花市,清冷而肃静,空气里弥漫腐朽的气息,他们喜欢这个地方,嘴角扬起笑容。遥想曾经人满为患,怎料想今日门可罗雀,依稀走过几人,却也是却步于门前,悻悻而去。没有人想要说些什么,大家心知肚明。纵使曾多次刁难,他们也未曾掩盖“夕园”半点光润。四面里不时传来叹气,亦或是亡灵乔迁的欢声。野风透过两鬓,陈华再坐不住冰凉的板凳,他眼神凝重,猛吸一口烟,又吐出一道烟圈,面色黑沉,却还是一言不发,今年是他就职花市总管的第十五年,他比任何人都深刻地明白坐以待毙的后果,他惧怕苦苦经营的花市被亡灵侵占,惧怕徒留一片黑暗的未来,他已然失去了年少的梦,便再不想失去余后的残生。
当最后一环烟圈笼罩整个城北,陈华皱下眉头,不自觉地咳嗽,同那枝头啼叫的杜鹃,沉顿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市集,十五年的惶恐凝聚于此刻。他淡漠地看向手机,他看到顾春,又看到苏雨夕,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他将青春奉献给年少的他,可他没有第二次青春了。陈华抬眼望向那轮明日,阳光太过炙热,他睁不开双眼。身上依附的灰尘仓促而逃,烈阳嬉闹着揭开十五年不曾愈合的伤疤,终而,陈华独自去往了城南——他曾拥有一切的那个地方,他曾失去一切的那个地方。
那年,陈华四十一岁,可他仿佛活在二十六岁那年;那年,顾春二十六岁,可他欣然盼起四十一岁那年……
骄阳照进整片花园,白鸽照旧盘飞,陈华习惯了花市的热闹,尽管他也曾向往,向往如此这般温热的气息。司风之神吹起竖笛,指尖清风流向人间,携来灿灿熙光,落入大地,随阳光钻进玫瑰花瓣,凝成鲜红的血液,朝陈华缓缓流去。陈华多年冷淡的心一瞬间竟也随之悸动,他走过整片“夕园”,他停下了脚步,现实与记忆缝合,却又在触及的那刻,别去十万八千里。他回望这片玫瑰园,他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失败,才明白为何唯独顾春做到了。
耳畔白鸽依稀传来半声轻歌,一切,沦陷入清梦。金风徐徐,一袭红裙的少女亭亭而立,那是陈华已故的妻子。而今,她却赫然站在“夕园”中央,翩翩起舞。陈华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她会出现,或是因陈华深深铭记着她,陈华也深深坚信着她再不会出现在眼前。
歌声悠扬,却随风远去,仿佛美好,永远短暂。白鸽重飞回耳边轻语,乌鸟识趣地远飞,陈华想抓住那场空梦,却只能擦去眼角的泪点。他看向这片土地,看向眼前站在光里的少年,看向眼前头戴花冠的少女,他想起曾经的自己,想起十五年来不曾开花的荒土,他看向了自己,看向了脚下这片玫瑰园。他想,倘若他也年轻,是否也会像“顾春”一般……远去的乌鹊躲在枝头不语,他知道一切都已然过去太久太久,现在,业已是第十五年了。陈华泛起苦笑,他想,倘若他还年轻,倘若是场噩梦……可一切都冥冥昭示着:现实,现实。
现实教他不得不要接受他的职责,无论是接受使命,亦或是接受宿命。在他背后,十五年来,陈华背负了多少?无人知晓。只是青丝不存的陈华,不知在何时,有了拒绝年少稚气自己的理由,也有了永远不可推去的使命与宿命。
“小伙子可真是年轻有为呀!遥想当初,多少人尝试在这里种出如此艳丽的玫瑰,却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你是第一个成功的,我很欣赏你,我想我们可以谈谈,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在城北的花市里安排最好的位置,如何?”
“陈先生谬赞了,不过,那确是很不错的提议!只是还是有些问题,倘若我答应,那城南这片玫瑰园呢?”
“抱歉地说,根据花市的规定,一旦应允,集团将以高价买下这片玫瑰园,当然,名义上,它仍旧属于你……”
玫瑰聆听着恶魔的低语,鲜红的光泽躲进顾春的双眸,颤微在嘴角的那个“不”字终是被咽下。命运的棋子在现实与虚幻间徘徊,梦里开在天涯的玫瑰,此刻,也蠢蠢欲动。深埋在热土中赤忱的心,终也仿徨着对天发问,远方与生活,现实与梦想,一切,怎说那孰是孰非?
“哈哈,谢过陈先生的一片好意,不过这件事未免太过突然,还请给我们两天时间思考,见谅了!”
杜鹃盘桓,他望向白鸽,看到那四面白墙的空房;他望向乌鹊,看到那深海下的少年,嘴角呼唤起古神的低语催促起迷惘的少年。大抵察觉到顾春的为难,陈华识相地选择离去,只是离去之际,他闭上了双眼,学起曾经祈祷的模样。他期待顾春的同意,也惧怕顾春的应允,恍惚间,他才发觉自己竟也如此为难。晨光下的花冠女神抓住顾春,她看见现实与理想间的天河,彼岸被推去远方,她却只能凝望,她无法跨越。二十六岁的顾春站在二十六岁的烈阳下,世界不曾回盼,世界不曾留步。顾春再顾不上踟蹰,他牵起苏雨夕的手,终还是选择了拒绝,决然地相信自己,在那天的夕阳下振臂高呼,并义无反顾地一意独行:
“陈先生,抱歉,还请谅解我们不能接受你的提议。我们会创作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未来,就在这片夕园之上!……”
穿过繁华,自城南向城北,从一片花海另至一处花海,陈华终是携着失败的讯息回到了花市,潜藏的亡灵谑浪笑敖,花市的投资者无声叹息,大小花店的商家抓耳挠腮……所有人再耐不住沉默,却没有人发声。今真非昔比!不见昨日且鼎沸,唯剩一空寂静。玫瑰园的画卷在陈华脑中掠过,似是早已料想到终章,他却反倒因此而畅然,他感叹年轻人对理想的固执,心似一马平川,又如细水长流,兴许,他向来如此平静。那般,留给花市的那么就只剩下毁灭。孤魂在狂欢,人在哭泣,每个人都有梦,没有谁的梦更加高贵,大家都害怕梦碎落一地,无论是顾春,还是陈华,亦或是白鸽,与枝头的乌鹊……
乌鸦在城北静默,听着城北的叹息,他也曾有梦。
白鸽在城南翱翔,听着城南的欢声,他还在流连在梦中。
盛夏匆匆而过,顾春盼望起来年的春天,他望着夕阳下的白鸽,仿佛看到明年夏日的朝阳,看到朝阳下的玫瑰,与玫瑰花旁的雨夕,笑靥绽放在脸颊。可他忘记了秋天,可他忘记了冬天。
热烈褪去,就只剩下秋风席席。一切仿佛没什么不同,一切仿佛结束了。秋梦里铭刻下荒诞的世界,顾春回到了“夕园”,只是鲜红的玫瑰褪去了色彩,化作洁白的茉莉。花瓣在空中零落,茉莉的清香牵着顾春的魂魄飞到了一处窗台,窗台那侧四面白墙让人睁不开双眼,只是静静聆听白鸽轻歌。悠扬的歌声让眼前的白墙黯淡,恍然间,顾春喘不上气,而再一眨眼,他已处在深黑的海里,海面上的乌鹊嘶哑着,呐喊着,顾春挣扎着,麻木的双眼透过深海,仿佛浮现出又一个自己。顾春分不清现实,于是闭上了双眸,静静领悟那依稀传来茉莉的阵阵清香……
窗外月牙弯弯,窗外依旧是玫瑰,真实的梦境归去荒诞的世界。顾春朦胧的双眼在漆黑的卧室和秋风下闪烁,可他的心却沉闷地跳,昭示着不安,身旁的手机焕发出黑沉的气息,嗡嗡作响。顾春无心地拿起,意识被那团黑气擒住,清醒只是在顿然之间,他看到岳母的来电,沉闷的心随模糊的意识,在黑气的笼罩下,尽力彰显出安然。
“春春啊!雨夕……雨夕……她……”
冷风肆意地呼啸,夹杂岳母憔悴的哭声,他的不安由此印证。眼中闪过光晕,电话那头重归于嘈杂,心却仿佛停下了,方才朦胧的黑气荡然无存。顾春麻木地呐喊,麻木地嘶吼,电话那头还是一般嘈杂,直至岳父悲怆的声音响起,一切,又只剩下平静,像梦里海上的乌鹊。
“孩子,苏雨夕突然得了一场很严重的病,现在正在手术,医生说,倘若不是我送得及时,我女儿她怕是……”
“顾春,我知道这一定很难接受,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孩子,你能来看看雨夕吗?我们现在在中心人民医院,也许,她知到你来,一定会好受点吧……”
电话良久未断,声响却早是断绝,又剩下那头的嘈杂。黑夜在顾春眼里渐渐清晰 他随意穿起外套,仿徨间看到了四面白墙的房间,顾春挣扎着逃离,只是这次,不再是梦,只是这次,他找不到出口。
空荡的大街,无人的桥,顾春骑着电车驰敞而去,激起一阵风尘,伫立在水中的水鬼,凝视这位划破长夜的行者,张大了嘴。马路上狂欢的小鬼,也讶异地扑到路边,聆听远处的鸣笛,狰狞的双眼望向远方。天上回荡的孤魂,却也追不上顾春,只能眨眼看他远去。而顾春眼里,再容不下一条空街,再容不下一条空桥,唯容得下苏雨夕,却再没有春天。
城中,几点人影在黑夜里乱窜,月光里忽隐忽现。他才发觉自己业已到了医院楼下,弥漫的酒精的气息再次拥抱住顾春,却是被他一脚踩散。一阵疲倦袭来,踉跄着登上十一楼,十五分钟,顾春像是过了十五载春秋。他的眼眶早已干涸,看到岳父岳母的那刻,总想挤点眼泪,却怎么也哭不出,只能看向他们,低声地呜咽。三个人无声地坐在冰冷的板凳,焦灼地等待最后属于他们的审判,尽头闪烁着“手术中”的红牌刺进顾春的双眼,他眼里又泛起一顿光晕,他又看到了四面白墙的房间,只是这次,屋里坐着自己,窗外没有白鸽。
光阴何其漫长?漫长到人来人往无数,漫长到白褂飘飘无数,漫长到叹息无数,漫长到悲悯无数。寒颤的身躯旁,顾春闭上双眼,他企图逃进梦乡,兴许只有梦中会有奇迹发生吧!嫣然一笑的少女在顾春脑海里蹦蹦跳跳,泛起红晕的双颊镌刻在心田。顾春不敢回头,顾春不敢抬头,因为回头看不到春天,因为抬头望不见夕阳。
黎明划破长空,乌鹊南飞,白鸽北去,黑夜结束了。远处“手术中”的红牌也悄悄换上绿衣,孤魂在窗外屏住呼吸,顾春猛然起身,向来不信所谓天神的少年,如今也双手合十,祈祷起她的平安而来。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奇迹,等待一场空梦……
医院的白墙啊!不知拥有多少虔诚的信徒,听过多少虔诚的祈祷?顾春憔悴的眼眸终是涌出了泪水,将那某年某月干涸的眼眶红润。领头的医生迈起沉顿的步伐,一步又一步,踏碎奇迹,踏碎空梦,直至走到面前,直至一切化为乌有,顾春明白,他终是要成为那孤独而终的乌鹊。
“很抱歉,我们尽力了。病人的病症非常罕见,医学界甚至没有严格的命名,尽管我们连同诸位院长共同探讨了许久,也只能宣告无能为力的事实。抱歉,我们尽力了,还请另寻高明吧。”
杜鹃在窗外啼叫,惊走伏在窗前的孤魂。院长深深鞠了一躬,匆忙着向办公室走去。沉默良久的岳父再压抑不住悲痛,他抓着医生的手,双膝跪地,咿咿呀呀嚎哭起来。可现实的铁锤未曾怜悯,岳母被砸倒在一侧,希望被狠狠碾碎,只得胡乱倾吐着疯言。身边的医生忙搀扶二位起身,可丢了希望,丢了魂,又该如何起身?顾春恍惚着神情,强撑那羸弱的身躯,同医生将二位安扶在那早被捂热的冰凳。一声狂吼撕开了命运的不济,岳父推开众人,扑向医生,抱住了他的双腿,颤微着声音,发出那最后的呐喊:
“医生,雨夕她一定还有救的,对吧!医者仁心,你一定有方法吧,医生!我恳求你告诉我,恳求你救救雨夕吧!为了雨夕,不管怎样,我这把老骨头上刀山下火海也无所谓了……”
乌鹊在枝头凝望,生死间徘徊,院长习惯了平静与喧闹,他深知人终不敌天命,也无数次在夜晚无眠,然后悻悻地安慰自己:都是宿命。院长拉起老人,又鞠了一躬,以那早已习惯的低沉的平静的语气,安抚千疮百孔的破碎的希望。
“苏先生,还请冷静,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们真的无能为力。在其发病机理与其发病期被医学界证实前,我们不能贸然采取极端医疗方法。现在病人的病情很不稳定,随时都有离去的可能,家属还请做好心理准备……”
院长深深鞠了第三躬,便匆匆赶往下一场手术,唯留下一首乌鸟嘶哑咽喉的绝歌,昭示白日的到来……
“雨夕她一定还有救的!爸妈,我现在就去订购北京的机票,既然这里治不好,我们就去更大的地方,她一定会好的,她一定会好的……”
四面白墙牵制住顾春的四肢,他只得怒视着窗外名为“宿命”的恶魔,挣扎着,然后决然地选择坚持,哪怕坚持的结果,只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空。岳父轻轻拉起岳母,推着轮椅上沉睡的苏雨夕回到了家,他大口喘气,与宿命鏖战。荒唐的世界里,顾春终是挣扎着逃离了医院,也终是挣扎着逃离了四面白墙的房间,只是双目慢慢失掉了色彩,他在黑白的世界里赶往机场,订购飞往北京的机票,订购飞离梦想的航班,他才明白,自己的梦想竟如此廉价,无论是“夕园”,还是那个正离他远去的闪闪发光的少女。天长地久,到头来,沦为一厢情愿,坚持,成了莫大的笑话。
疾驰的出租撞碎少年的梦,顾春在车上,摇下吱吱作响的车窗,却是望着天,却只能望着白色的天,不曾再有白鸽的白色的天。顾春来到城北,昔日城南的孤魂缠绕在故人身旁,为他铺着路,一步步走向花市。城北的花市照旧是那般冷清,而陈华也照旧坐在冰冷的板凳,吐着烟圈,算着账,不时咒骂两声,随即又哀叹不止,全然没注意到孤魂带来的不速之客。
而自他来临那刻,早有眼尖的商家认出了顾春,他们顿然红了眼,似那洪水猛兽张起獠牙利爪,愤懑地冲向那打破他们梦想的人。乌鹊躲在枝头嘶吼,可顾春只是向前,慢慢与现实走近,慢慢与梦想走远,直至走到陈华面前。安保牵住了仇恨的人,却无法牵住流荡在城北的杜鹃,于是悲壮的嘶喊长鸣于心。
杜鹃啼血,却只留下一片喧豗。陈华掐灭了烟,面色越发黑沉,却在抬头瞬间瞥眼瞧见顾春,眼里又焕发出柔和的温情。陈华愣了神,终是欲说还休,心似一马平川,又如细水长流,他向来如此平静。相顾无言,只能踏过沉静的荒原,掠过枝头啼哭的杜鹃,来到一片净土,亦或是说,来到最终审判的刑场。
“陈先生,抱歉!还请谅解我前些日子的草率,近来思虑良久,想来,还是应当同花市合作,强强联手。于是今日前来,想咨询相关协议,例如收购资金……”
“顾先生有如此想法,真是令人惊喜!兴许你有些不能说的隐晦,但这无妨!虽说总部现能给出的价格相较于之前低了不少,但也算是丰厚!倘若你有急需,我也可以自掏腰包为你现在汇款,我作为花市总管,欢迎你的到来!”
……
白鸽在相关事宜的条款下,从记忆里淡去。顾春签署了贩卖梦想的合同,他从未想过如此一天。当他签下“春”的那刻,孤魂再受不住等待,猛然从窗外袭入,抓住他的右手,于是颤微着,麻木着,落不下最后一笔。透过纸张,顾春再看不到春天,于是他哭了,伴着陈华也落下了几滴眼泪。终而,躁动的左手摁住右手画下最后一笔,亡灵睁大双目,而顾春业已离去。陈华凝视着他口袋里的四张机票与苏雨夕的照片,神魂被怒火的亡灵勾住。于是又想起十五年前的夏夜,爱永远定格在那个夜晚,像朵茉莉,永远凋谢在那刻,徒留下四面白墙,不再有白鸽的空房……
夕阳西下,杜鹃不再啼叫,他累了,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梦碎,眼睁睁看着顾春的梦碎。在黑白的世界奔走,孤魂为他践行,顾春终走上了人们自以为的“大道”。城南再没有顾春,也再没有“夕园”。他恍惚着神情,跌跌撞撞终是到了雨夕的家,顾春不敢抬头,却还是在目光所及处,端详起心里的少女。岳父接过机票,眼神迷离扑朔,却还是抿起笑脸,佯装从未有过悲伤。岳母不敢回头,眼泪滴进汤里,她才发现汤烧咸了。顾春坐在雨夕的身旁,像往常那样,轻轻撩起她的发丝,等待雨夕的回眸……
白鸽在教堂虔诚地祈祷,顾春也学起他的模样,双手合十,虔诚地等待她的回眸,哪怕匆匆一眼,就此别去。如此,直至深黑的长夜袭来,直至顾春再举不起双手。顾春挣扎着,拼命抓住生命黯淡的光,他坚信生命是有光的,而那道若隐若现的光,彼刻,浮现在雨夕闪烁的双眸,对着他笑。顾春不敢睁眼,因为睁眼,就再看不到她的笑靥。
黑白的世界中顿然浮现出一片晚霞,拉开了顾春与苏雨夕,顾春极力向前,却怎样都无法追上那名叫“时间”的黄昏。雨夕在云上,一袭红裙,顾春在云下,一袭礼服。无畏的少年,已不知是第几次,奔走在无归之路,这里没有亡魂,没有生命,这里只有顾春和他永远到不了的彼岸,以及那层层云霞,再一次掠去世界的彩色。顾春回到了二十四岁那年,他追逐着第一片云彩,畅然呼喊着当年未曾出口的告白:
“苏雨夕,我爱你!”
……
云朵飞向那无何有之乡,再无色彩的世界在顾春的梦里支离破碎。记忆、生命、甚至于自我,一切慢慢消亡,直至留下最后一滴泪,直至最后那滴泪也随之消亡。顾春终归还是睁开了双眼,来到所谓真正的那个世界,他放下苏雨夕冰冷的双手,拂去她眼角那滴眼泪,苍白的脸上印刻浅浅的笑面,他才恍然间发觉苏雨夕来过这个世界,至少弥留之际,她还笑着,只是顾春,忘记了什么该叫做是“惆怅”。
狂风漏出獠牙,鞭笞着伤痕累累的乌鸟发出绝命的呐喊。他推开窗户,猖獗地侵袭顾春的双眼,于是视线开始模糊,世界变得荒诞。顾春抱住自己的头,眼里焕发诡异的光,耳边急促的脚步声压着他命运的咽喉,小鬼踩着他的心过路。
暴雨中的恶魔随那雨点潜入房间,他贪婪地蚕食着顾春的世界,无论是虚幻,亦或是真实,直至他所触及的一切都在顷刻间子虚乌有;直至他再听不清那群厉鬼在说些什么,笑些什么;直至他自己灌下那不知是名为“酒”的毒药,还是名为“毒药”的酒。顾春透过重影,他眼睁睁看着所谓真实的世界,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又一次毁灭,七零八碎。原来所谓的真实,不过是荒唐换了冠冕堂皇的别称。
恶魔狰狞的獠牙穿过岳父苍白的发丝,穿过着岳母羸弱的双手,鲜血将雨夕的白裙染成红色……顾春挣扎着逃进白房,他望向窗台,窗外那个少年被茉莉花妖拉去无际的深海,而他的灵魂,也被乌鹊衔起,丢进无际的深海。顾春拼了命去抓住下沉的少年,乌鸦在海上肆意的狂欢,深海低沉的呜咽贯穿他整个胸膛,他仿佛听到生命最后的呜咽:
“春春,是我们对不起你……叔叔阿姨买了车票,准备回老家了。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一定要再找个好姑娘,忘了雨夕吧,然后,就此别过,再见……”
“家属您好,这是病人之前用药手术的详情,上面标注了各项费用与报销后所需支付的医药费总和,一共五万八千零二十八元,还请尽早缴费,感谢支持!……”
“顾先生,何必见怪?城南‘夕园’的价值很高,我们意图打造一个百花园,而非普通的玫瑰园。当然,出于尊重,我们也会邀请您作为形象大使……对了,我有必要提一句,那片土地现在隶属于集团……”
……
“夕儿,你说,我是不是太失败了?弄丢了梦想,还弄丢了你,甚至弄丢了自己。雨夕,多希望我们不曾遇见……”
顾春同那位少年落入海底,手中紧握的黑色的玫瑰悄然绽放,焕发黑色的光泽,又凝成一只恶魔,掐住他的咽喉将他拉出深海,拽起他的头让顾春仓惶的双眼无处可逃,凝望又一个所谓真实的世界——残垣,枯树,乌鸦,凋落的玫瑰……恶魔肆意地嘲笑,趾高气昂地欢呼着自己的胜利,盘算起该如何对待这冥顽的猎物。
顾春不敢回头,因为回头看不到春天。一切,早在雨夕生命终止的那刻便结束了,一切,早是注定失败与孤独的终章。
当那恶魔张起獠牙迅速穿透顾春心脏的那刻,天上的孤魂拨开乌云,于是朝阳划破苍穹,黎明带来新日的呼唤,曾经的狂风暴雨转瞬间荡然无存,白鸽飞来,在云上轻歌。烈日的初辉照耀恶魔黑沉的双颊,黑烟在新日下退散,他被水洼那头伫立的地缚灵拽进了大地,不曾在白日出现的野鬼挡在顾春面前,燃烧着孱弱的身躯,随那新日,一同也化作了浮尘。
顾春无法拥抱,总觉得一切恍然如梦。他望向那片尘埃,望向整片“夕园”,苏雨夕身着一袭红裙,站在阳光下,红润的脸颊镌刻下嫣然一笑。白鸽在空中盘旋,施展着魔法,于是教堂浮现在眼前。顾春擦去眼泪,望向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然穿戴上礼服,望向天空,仍旧是那片云彩,铭刻下苏雨夕最后的模样。教堂之上,顾春紧握的银行卡幻化成了戒指,他看见父母,看见岳母,看见自己已故的亲人,看见生死相依的挚友……而身边轰鸣的音乐彻响整片“夕园”,岳父搀着苏雨夕,迈步走向顾春,他看向雨夕,苏雨夕就站在他的面前,身旁的神父手握《圣经》,庄严地向他们问礼:
“新郎,你愿意娶苏雨夕女士为妻,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我……我愿意!”
“新娘,你愿意嫁给顾春先生为夫,爱她、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当然,我愿意!”
“好,我以圣灵、圣父、圣子的名义宣布:新郎新娘结为夫妻。现在,请新郎亲吻新娘,以表热烈而真挚的爱情!”
白鸽落在顾春的肩上,留下了眼泪,顾春回头看去,他看到了那个春天,那个彼此相遇的春天,也看到了“夕园”里盛开的玫瑰,那朵寄托他们相爱的玫瑰。
“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吗?我的生命结束了,可你的生命还很长,不要为了我,放弃了自己,去追逐我们的梦,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我永远爱你!”
白鸽飞去,顾春在亲吻他妻子的刹那,一切,烟消云散,幻化成一朵红玫瑰,落在顾春的胸前,刺痛他最深处的心弦,鲜血落入大地,唤醒沉睡的土地,玫瑰在黑夜中盛开,照亮整片长空。顾春伫立在“夕园”外,他携着眼泪回眸,看到了二十四岁的那年春天,眷念密密麻麻,一笔一划,勾勒出故去的来年,在二十六岁最后的春天。
白鸽飞去的地方,是梦里那片云彩。顾春的世界重归于彩色。他拿起自己准备良久的戒指,一枚带在自己手上,还有一枚,他藏在了玫瑰花下,他再次踏上去往城北的路途,四面喧嚣还同往日一般,他找到了陈华,述说起他的故事,乌鸦搬了家,不再嘶哑着歌喉,他去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兴许是一片海洋。
“陈先生,我想赎回“夕园”,我想做完一场梦,一场我与雨夕那未竟的梦……”
“哎!你让我怎么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肆意妄为!算了,也不跟你计较了,你可得感谢集团对城南的部署还未开始,也不让你赔偿违约金了,原价购回,损失自己承担,外加附属条件:“夕园”与城北花市长期合作,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谢谢您,先生恩情深重,我定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所需,必当竭诚相助!”
“哈哈,说这些客套话干嘛?不过,有时我还真挺羡慕你的!关于“夕园”的重建,我资助十万,要是失败了,就当我给你和苏雨夕的随礼!带着她的愿望,还有我的愿望,一定要走下去!”
夕园外,长梦边,浮华辗转,恍若隔世。黎明北往,白鸟北歌,烂昭昭兮未央,夕阳南照,乌鹊南望,灵皇皇兮既降。天人自叹鸟与鹊,日与月,自在云烟之上,归影向之夕园……
仿徨的白墙披上云彩的夹袄,海底的少年流向缥缈的沙洲。顾春驾一叶扁舟,终停泊在人间,他别去了城北,载起高举百灵幡的小鬼,乘舟归去。只惜那余晖灿灿,夹岸玫瑰淹没西洲,透出微微残光,指引着方舟漂泊,至那往去的彼岸……
一个只有春天的彼岸,
一个只有夏天的彼岸。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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