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队的猪舍已闲置多年,某一年腊月,西北的檐角经不住风雪干脆整个儿坍塌了,破砖头烂瓦块沿着屋后的坡地滚落到水脚边。
门前的打麦场到是佘家庄最开阔的地儿,隔三差五的热闹自是少不了。村东头人家有屋里挪不开的大事,诸如祝寿搭个戏台子、祭祀请和尚做场法事的,没有比这再合适便利的去处了……
放勋家的小姑娘平日里偷摸着溜出门玩,总要绕道儿去过了打麦场才肯作罢。那一身惊掉了全村老少下巴壳子的“打虎跳”、“隔空翻”、“倒立行走”……便是在这桔杆堆子里练就的!
每当金寨河的粽箬叶子最是肉糯的时候,岸上农田里的麦子就黄了。太阳还没出来,墨绿色的河水静静地流淌,雾气缭绕的莆草丛里出了窝的野鸭子就先欢腾起来……
趁着露水还没干,地里头只顾埋头拿镰刀放倒了一大片。日头上了半竿,田埂上歇稍儿吃个早饭的功夫,麦芒尖尖的水珠儿便没了踪影。丟了碗赶紧拿删了枯叶的稻草捆上,再一把把装了小推车,“吱吱呀呀”就上了打麦场……
进了场,齐整(整齐)的麦穗儿朝阳一层层垒上,零碎的找块偏地铺上。阳光划过屋脊,子规在歌声中咏叹金色的旋律。清风拂过麦粒儿特有的甘甜,挠得人心里头痒痒的。
小姑娘爱找块背阴的地儿倚着麦堆儿半躺着,脱了罩衫蒙了鼻脸,只露出来两只耳朵。“吱呀呀”的独轮车、“呼哧哧”的是平板车;“咯咯咯”的震宇妈、“哈哈哈”的是震兴妈;脚步轻快的放军叔叔、步履拖沓的是国政爷爷……
半梦半醒,这样熟悉的远近往来的声响总是能给她以慰藉,让她小小的心房充溢着安宁和满足。
阳光最是爆炝(强烈),麦穗儿的锋芒晒得尖细挺立,麦粒子的衣袍(裹着的皮壳)膨松干脆。老的少的扛上竹簾杆、拖着铁耙子……夹了木棒槌齐唰唰全都上了阵。
卫兵兄弟俩早早地把二八大杠的后轮胎扒了,拿根皮带套在钢圈内槽。上了车,屁股也不落在座椅上死命就一阵猛蹬,拉得脱粒机“呼呼”地直转。
省下来发动机的一缸子油钱,可把他娘老子得瑟坏了,“半桩小子(才成年的儿子),饭缸子(吃得多)!甭说,关键时候还顶上用哩!”
竹簾杆在女人们手里头“噼里啪啦”舞得欢快,一杆子下来,地面上能拍脱了几成那考验的肯定是水平。左腿前面跨出去两脚微弓了步子,借了脚力腰力扬手起杆,讲究的高度适宜;手腕子抖耸,翻杆子求的是及时流畅;落了地听的是个扎实的响……
拖着石碾子在场地里来回滚上几个回合,娃儿们丟了引绳仰面躺下直喘大气。负责站岗的偷瞄到一边拿三齿铁叉翻麦子的大人脱了鞋子要抽,赶紧召唤着爬起身子再拉上几圈。有慌乱中把绳子套到脖颈子、屁股蛋子的,不留神脚下绊倒的,总会逗得众人好一阵大笑……
这时刻,小姑娘准趴在打麦场西南角的大槐树下“钓骆驼虫”。稠密的树冠带来别样的清凉,拿茅草尖尖小心翼翼从洞口慢慢伸进去,手指头灵活捻动几下停住,如此反复……屏气凝神探得指纹间传了细微动静,再轻悠悠拖出来毛绒绒胸驼腹弯的骆驼虫。玻璃瓶里装上,一只、两只……也算得是一场的收获!
等到麦子脱了粒,阳光就温和多了。笊耙子去了枯杆浮叶,再拿推板把地上的麦粒儿推成了堆。国风爷爷扬场的本事在佘家庄里是拔了头筹的,一把木锨子使得那叫个出神入化。
高大魁梧的身子侧着风立住,抬起手满满当当一锨子的麦子在半空里泼开了。风吹出去皮壳屑子,落了地的麦子却总聚拢在2米直径的圆圈里。那是一双有魔法的手,小姑娘这样觉得……
有眼尖的瞧着放勋拐了弯,回过头去扯开了嗓子:“放勋妈,莫要慌,救命的来了!”
放勋妈直起了腰身笑着应答:“我勋儿回了就不慌啦,个顶几个用(得力)哩!”
一个漏筛三个人荡,这在佘家庄是个奇观。小姑娘其实就是把俩胳膊挂在边框上找个好玩,若不是怕扎得痛,她更乐意爬坐到漏筛中央坐着,和这浮末皮壳子一起荡出来一个圆。
想着自己会成为那个比圆还要大的圆心一点,她便松了手,笑得躺在地上要揉肚子!她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她的这种“鬼心思”,哪怕是她最敬爱的父亲。她总以为:许多欢愉,独享的更能长久;曝了光,便意味着流逝!
夕阳给西天织了浅薄绯红的云锦,墙头、屋脊、树顶在这深蓝的大幕里蒙了纱。哑巴爷爷的草垛子已经堆出去一人高,小姑娘跳跃着把空麦把子(脱了粒的)往上抛。
偶有落了空的坠落下来,便立马吓得抱住脑袋拼命躲,惹得草垛子上的哑巴咧开了嘴。老的小的都不开口,如是抛得实在合了心意,老的伸出来个大拇指,小的则露了两颗虎牙,乐颠颠小腿儿跳得更是欢畅。
说也奇怪,这个天生反骨的丫头片子,在偌大的佘家庄,除了自家父亲,她居然只格外稀罕这份沉默无声的赞赏……
玉盘似的亮日子挂到金寨河边的杉树梢梢儿时,远处的农田就成了银色的海洋。打麦场上的麻袋挨挨挤挤,等着上了小车“吱吱呀呀”往炊烟里钻。
一个时季的收获进了门,昏黄的油灯下再一袋袋过了称。松开袋口,捡两粒门牙上一磕,估了水份打个折刨去,晒干的斤两户户屋里头就先能算出个七八不离……
没多少年,小姑娘学会了在白果树枝桠间绑上绳索用一双手荡漏筛;甚至还学会操了木锨在桌面宽的巷子口扬场。路过的人们总说:“这丫头随了过世的放勋,干起活来个顶几个……”
二小队的猪舍在哪一天闲置了,已经没有人说得清爽;当打麦场也开始沉寂的时候,可以供我们温习的岁月离我们也就愈发遥远了……
作者简介:1976年生于苏中平原一普通乡村,年近半百,才得机会尝试握笔。“简书”半年,收获颇丰,期待“凝露成花,重新出发”。
《天生反骨》系列以儿童视角看特定年代的乡俗乡韵,为您展现部分苏中地区的风土人情。算是“回望故土,略表乡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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