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陈忘

作者: 六吨 | 来源:发表于2018-07-08 11:38 被阅读137次
陈忘常坐在水池边

徽州绩溪有女名曰陈忘,父亲姓陈名少新,字德瑜;母亲姓陈名秀,字德一。陈忘出生时,父亲并不在徽州老家的茶园,那时候祖母已经去世,只有陈忘的姑奶奶陪着母亲生产。陈忘的名字是母亲陈秀给取的,也不知是随了母亲的陈姓还是父亲的,单名“忘”字。

陈忘的母亲陈秀,是陈少新的远房堂兄妹,他们跟陈少新的挚友张友林一起,念过几天祖父自家的私塾,大字基本识得,一手毛笔字倒也写得整齐干净。张友林是陈少新家里管家的儿子,三人小无甚芥蒂,一处长大。

陈忘的长相随了母亲,清秀得很,从小可爱得紧。但陈忘自小记忆便不好,孩童时期大家还不觉得,茶园的丫鬟和婆姨们都爱逗她玩耍。到了七八岁,却发现除了亲近的人,茶园里在采茶期间时招来的伙计,如果月余不见,陈忘是真的会忘得一干二净的——倒真像是应了“忘”这个名字。

陈忘的记忆,大多与母亲相关,另外最多的便是家里的张管家和自小照顾自己的刘大娘。因为张管家是张友林叔叔的父亲,虽然院子里的人都随着母亲把张管家唤作张叔,母亲却是从小让陈忘叫张友林为“友林叔叔”,叫张管家为张爷爷的。但母亲和祖父日常的话题中,鲜少提起这位叔叔,连张管家也很少在茶园中聊起来,似乎是有意避开。

祖父那时身体已经不太好,常年是在家里那张雕花木床上躺着的。不然就是被张管家搀扶着,斜靠在太师椅上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这时候他们会在院子里聊些什么,神色也似乎在回忆些什么。

祖父清醒之时,听到有人叫她陈忘,无字无号,也只是淡淡看一眼母亲,问一句:“秀,你给她取了个‘忘’字?忘记的忘?”母亲便冷冷地点点头,那神态,顺从中生出一丝倔强来。祖父长长地叹口气,说:“罢了,这孩子的字便留给她父亲来取吧,毕竟是德瑜和你的骨血,这是怎么忘也忘不掉的。”母亲就不说话,安安静静点头。

她依稀记得母亲称呼祖父时,平时都是公公或父亲之称。有那么两三次祖父病重,母亲内心着急,在床边守着祖父,有事也唤着:“伯伯,你可千万别走,要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啊。三哥也不在,这个家…”说着便要哽咽。父亲陈少新在祖父那边排行老三,祖父偶尔也叫他“小三子”;母亲平时大多老爷老爷地称呼父亲,也很少叫他三哥。

大概到了祖父病重而父亲又不在身侧时,母亲内心实在担心,平日里对待父亲和祖父的那份客气和冷漠,变得不那么嚣张。这个时候的母亲,并不像祖父的儿媳妇,而更像是一个无助的小女孩。

陈忘从小倒也衣食无忧,只是父亲不在身侧,祖父又病着,自小便没见过什么男人,几近及笄之年,仍喜欢和茶园里采茶的姊妹亲近些。偶尔也和临近茶园的哥哥弟弟们玩到一处的,只是月余不见其人,便像从未见过似的,倒真是应了名字里“忘”这个字。

据母亲讲,陈忘大概长到两岁,父亲为了在徽州设立了自家茶号,从上海回来,这次待了月余。这大概是陈忘记忆中父亲待的最久的一次。据说以前父亲只是每年回来一次,匆忙给祖父磕头,也带些上海的稀奇东西回来,有时甚至是不回来的。

父亲初初得知陈忘的名字时,看了母亲一眼,那眼神里大概先是责怪,后又生出无奈。便跟母亲说:“名字你取便取了,字便取‘念慈’二字吧,总不能都忘了,毕竟母亲当年是没有阻拦你的。”母亲没说什么,只当默认。

陈忘到十岁左右,大概意识到自己记性不好,会开始刻意记下来一些东西,记不住的就写写画画下来。陈忘翻开她的毛笔字帖,记下来最多的,大概就是闰民哥哥。

闰民哥哥并不是隔壁茶园的那些哥哥弟弟,而是每年四月到她家帮工的农户。闰民跟她认识的其他人不同,他像长工,晒得黝黑黝黑,有一身紧实的肌肉,搬茶运茶炒茶都不累的样子,但他又有点像陈忘之前认识的那些少爷哥哥弟弟们,面相中有些贵气和不傲之色,看得懂她的字画,也教她怎么写字画画。

陈忘知道有些尚未婚嫁的采茶女,有时见到闰民,也是要忍不住多看几眼的。只不过陈忘总像个小尾巴,稍有空闲就让闰民哥哥看她写的字画的画。大家也只当是个十来岁小姑娘的天真调皮,断不敢往“情窦初开”四个字上想,想了也是绝对不能说的。闰民大概知道陈忘不记事,天真无邪,对陈忘也总像小孩子一般耐心和宠爱。

母亲看在眼里,倒也开明,也知道闰民这孩子是家道中落了,被迫找到他家茶园谋生活,是极有家教的,就当给陈忘多找了个玩伴,并不限制什么,每年四月,闰民来的日子,便成了陈忘最期待的时光。

陈忘长到十三岁时,家里的徽茶生意在上海突然红火起来。不论是在绩溪的陈记茶行还是自家里的茶园,都比往年忙碌。陈忘终于在十三岁那年得到了父亲更加长久的陪伴。

少时陈忘父亲常年不在,母亲告诉她,父亲在外奔波是为了家里茶园的生意。陈忘出生之时,父亲刚刚在上海开了一家茶叶店,常年不在徽州的家中。

初时祖父是反对的,父亲家祖上是清末年间的老秀才,年轻时也是在绩溪任过一官半职的,徽州的茶园也是那时候就传下来的基业。陈忘的祖父虽生于民国,但老思想没变,总认为从商者唯利是图,总归是不高尚的职业。后来年轻的父亲却认为守着一腔老规矩和一方老茶园实在无用,便和友林叔叔一起到上海从学徒做起。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已经小有成就,茶园、茶号、茶店一应俱全,在绩溪虽算不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但也颇具规模。

陈忘有时候会问母亲关于父亲的事情,但母亲不愿回答。只有张管家会跟她说起一些旧事。

张管家说陈忘父亲刚刚离家时,只有友林叔叔陪伴。彼时祖父身体还康健,起初是拦着父亲的,父子二人大吵一架后,父亲和友林叔叔在祖父门外跪了一夜,祖父也没开门。父亲大概是怕再起冲突,第二天就和友林叔叔去了上海,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来。

不久之后,祖父生病,友林叔叔便回家来,协助陈忘母亲帮祖父打理茶园。那时候父亲跟母亲还没有婚约,也很少回来。但父亲有一个习惯,每年必然要让友林叔叔带着自家采摘、烘焙的茶叶,亲自送到上海去。友林叔叔一走常常一月有余,然后带着些钱银和礼物回来。友林叔叔说,父亲喝着茶总爱念叨一句 “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也爱跟他聊起茶园的事。

之后父亲回到徽州最久的一次,便是跟母亲成亲那年,待了大半年有余。父亲和母亲的婚约有些仓促,他们俩成亲没多久,母亲很快便有了身孕。待得胎相稳定,父亲便和友林叔叔一起离开。后来陈忘出生,比大夫预期得要早了一个月。

姑奶奶常跟陈忘说:你记性不好,大概是有些许先天不足的缘故。有些你想记住的人和事,你就自己写下来画下来。这园子里面若真有些你不愿记起的,要忘就忘了吧。

张管家说,自那年父亲和友林叔叔离开以后,友林叔叔也再很少再回来,但父亲还是保持了每年必然要喝一罐自家烘焙的新茶的习惯。这罐茶以前是母亲和友林叔叔一起采摘和烘焙,现在是母亲独自烘焙,心血来潮时母亲也会加些应季的花,二熏或四熏,做成浓郁的花茶。

不过听家里的仆人说,父亲大概是不喜欢陈忘的,每年回来,从不肯抱她很久。不过对于陈忘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她还年幼,她生在富庶之家,她记得和闰民哥哥在一处的欢喜就可以了。至于父亲一年只回来一次对她的冷淡,她自可以尽情忘记。

但父亲在她十三岁后的这几年,为了家里的生意,每年在家里的时间比往年长了许多,有些原本掩藏在岁月之中的草灰蛇线,开始慢慢显山露水。

这一年父亲在上海的生意突然做大,除了自家茶园,茶行也要忙着设点去收周边茶园的毛茶。父亲想要扩张的野心显而易见了,但又不想得罪徽州地带之前的老茶行,在家的时间不多,常常去拜会徽州绩溪和婺源茶帮的前辈们,鲜少在母亲和祖父身边陪伴。

“乡村四月闲人少”,每到阴历四月,农户刚插秧结束,松萝山顶绿云遮之时,母亲总是要忙着雇佣采茶的工人。以前自家茶园的毛茶产量还算可观,一般都交于徽州绩溪的汪家茶行。

汪家收茶的价钱也还算公道,毕竟徽州产茶种类繁多,质地优良,自清末开始徽茶在上海和异邦都是收到欢迎的,遂在上海商埠销路渐盛,没必要苛刻乡邻,这是徽商的特性。自今年开始,这些毛茶交由自家茶行处理便是。

父亲回来这年,母亲依然如常招收了些工人。陈忘还是忙着跟在闰民哥哥身后,欢欢喜喜地。有一次父亲专门问她:“念慈,过来。这位哥哥是谁呀?” 她就会一五一十告诉父亲,她对闰民哥哥所知道的一切。父亲便问:“那父亲把闰民哥哥带去上海的茶店做事可好呀。” 陈忘是欢喜和担忧的,她觉得闰民哥哥聪敏得紧,跟那些采茶工人是不同的,是该去上海的。但闰民哥哥去了上海,估计要跟父亲一样难以回来了。

陈忘便去问母亲,该不该让闰民哥哥跟着父亲走。她依稀记得,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便把父亲叫到房中,父亲和母亲清走了所有下人,也让她离开。他们关上了房门和堂屋门,在房里似乎是在吵架,语气不太好,似乎还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陈忘以为他们要决定闰民哥哥的去留,偷偷溜到院子后门的窗下,那是她和丫鬟们捉迷藏常去的地方。

虽然父亲和母亲都压低了声线,但陈忘听得真切,母亲语气十分愤怒,她听到母亲说:“陈少新,友林当年为了你的声誉,不愿带我离开。三哥啊,你应该记得,伯伯求着我,不许我走。友林护着你,竟让我带着他自己的骨血跟你成亲,念慈…他的骨血…他没见过念慈出生,一年也都见不到一次。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掩着你的龙阳之好,掩着伯伯的家门不幸!我多想忘了这一切腌臜事,我想我女儿也忘了这些!如今你竟然动起了闰民的念头?!”

父亲似乎是颓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声音比母亲的听着更远离窗边,叹了口气,有些许的停顿,似乎是调整了一下情绪,疲惫地说:“秀,我们从小一处长大。有些事你知道,但有些事你并不知道,这些年友林在我身边,是管着我去了。友林不是张管家的儿子,而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哥哥…父亲为了把他养在身侧…” 父亲没有接着说下去,房间里沉默了一会,父亲又接着说:“当年我父亲并不知道我带着友林去上海的目的,到如今也不知道。我感激你对父亲的隐瞒。但他只是想拦着我们两兄弟离开。这些是友林在这些年慢慢告诉我的。至于闰民这孩子,我是真心想待在身边教导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念慈虽不是我亲生,论辈分也该叫我一声叔叔的…我也想给她寻个好人家。”

陈忘当时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她不知道什么叫做“龙阳之好”,但也猜到了一二。再之后的对话,陈忘都没有听进去。她默默回到房间,不知道该不该写下这些。陈忘犹豫再三,终于没有提笔。过一个月,过一个月一切都会过去了,她将什么都不记得。

到了第二年四月,这年陈忘十四岁。母亲和张爷爷又忙着安排采茶女和运茶的工人。陈忘却发现闰民哥哥今年没来。

陈忘去问母亲,闰民哥哥今年怎么没来。母亲回答他,今年闰民哥哥去了上海的茶栈,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了。陈忘有些伤心,便问母亲为何不让闰民哥哥直接去父亲的上海茶店。母亲笑着说:“你闰民哥哥是要做大事的,茶栈里做的是洋人采茶的生意,可比在你父亲的茶店和茶行里出息。再说了,你父亲在上海也是会帮着他的,他是你的闰民哥哥呀。”

陈忘大体理解母亲的意思,便没说什么,继续记下关于闰民哥哥的事。茶园的日子仍旧如常,“插得秧来茶已老,采得茶来秧已黄。”日子就在茶叶和秧苗成熟的交替中慢慢过去。

又过了一年,陈忘十五岁——及笄之年,闰民哥哥从上海回来看她,带了好看的西式洋装。他问陈忘:“愿意跟我去上海么?”

陈忘笑嘻嘻地问母亲能不能跟闰民哥哥走。母亲望了望周围的茶园,慈爱地摸摸她的头,说:“去吧,陈忘,去上海吧,这里的事情,想记起的你便写下,想忘的,就都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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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意莫安:天涯不远,咫尺未近,忘得了可得安好。
    六吨:@意莫安 嗯 能忘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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