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八期【母亲】单月征文。
咣当咣当、踢塔踢塔的声音,响彻在晚上十一点湖南娄底到永州之间的火车上,这是一辆需要行驶十八个小时才能到达终点的列车,这种长途列车在高铁“横行”的今天已经很落伍了。列车卧铺上的正国辗转反侧,他感觉到行驶中的车厢,就像小时候玩过的竹节蛇一样,一节一节扭动不已,好似在焦虑地赶往自己的目的地。窗外不时闪过一阵阵亮光,上午在江西还是强对流天气。一排排的雷,一阵阵的响,窗外四野闪电光亮就像电焊的弧光,闪亮在瓢泼大雨的笼罩中;到了晚上湖南境内细雨绵绵,汹涌的波涛一下就沉静下来了。上铺的小伙子一上车就捧着个手机,下面替换手机在轮流充着电,而旁边的大姐早已进入梦乡了。下铺的正国折腾了半天,却睡不着了。因为自己出差,七十二岁的母亲明天独自去县医院。本来要她在家门口等自己叫好的出租车,想想老人舍不得车费,正国又打开手机,在车厢的黑暗里细细地搜索着高德地图的公交路线查询——最好是直达线路。医院回去的车找到了!却没有出发直达的公交车次,几趟换乘车辆都需要走蛮远的路,就怕母亲一个人找不到站台的啊,又担心上午在医院抽血饿久了,老人的胃又受不了。好吧,出发乘出租,回去坐公交,下次有空带她坐一次换乘公交,熟悉熟悉。
近几个月母亲常常说有胸闷的感觉,正国带着她去了市医院,不放心又走了趟省城医院,可检查结果除了血脂指标高出一点、心肺运动功能稍微减弱外,其他指标都很正常。回来后老人敏感多疑,那么多的化验数据,哪里可能都比年轻人都正常?她对脑梗心梗担心得很,生怕像生活区突然某一天瘫痪在床的那些邻舍一样。于是自己问了几个老相识,服用了“他汀”降脂药,不过又按他们的标准自己减了些量。这不,胸闷感到“好多了”,但又觉得整天头晕脑胀,就又想去看看、问问。近几年,有一点不舒服,母亲从不听正国的,经常性地自顾自地“试药”:一般都是先百度,再“访谈”那些症状相似的街坊,常常自己给自己拿药,用了不到一个疗程感觉不行,再换一种,如此往复,失败的情绪更加重了内心的恐惧不安,然后又过来要正国带她去医院。
前年,母亲晚上身上经常出大汗,她自己到县里各种检查,问询燕试验了各种偏方都没有用,不安得有了抑郁的症状。一个大清早,电话那头的母亲嘤嘤地哭泣:“正国,你真的不管我了吗?”正国说:“以前就要带你上大医院,你不听,偏要信那些江湖郎中信那些偏方。这次要我管可以,你必须全听我的,我负全责,现在就收拾跟东西我去省城。”当天在省城医院,内分泌科各项检查化验结果还是“很好”,比四十多岁正国的化验指标都要正常,医生建议他们去了心身科。正国对着门诊电脑屏幕上的心理健康题目,给母亲逐条逐句地解释说明,然后按她的理解和回答一道一道答题,最后答案显示妥妥的“焦虑障碍”。医生开了一些药,不想马上就对着了症,当天的睡眠质量一下子就提上去了,晚上就止住了汗,任谁也想不到出汗和焦虑有着关系。出汗是治好了,可是焦虑的习惯,医药却治不了。各种各样的敏感源一点就燃,无法应对、无法解脱。
焦虑、固执、强迫的症状如影随形,这与正国母亲的经历有关系。母亲结婚前是当年乡里、县里工宣队的台柱子,演着沙家浜的阿庆嫂,远近闻名,长大后的正国每次过年回乡下,碰到的老人们都记忆犹新母亲的高光时刻。嫁给正国的父亲后,父亲在单位开车,母亲在家里,照顾三个儿女、务农、兼职小学老师挣工分,哪项都干得不落下风。夫妻的感情也是郎才女貌,和和美美。那时候的父亲多次放弃给领导开小车的机会,情愿每天开着“井冈山”货车,为的就是多一些假期回去陪母亲和孩子。可世事难料,母亲二十七岁时,正国英俊儒雅的父亲突发疾病走了,那一年小正国不到三岁。母亲年轻轻就守了寡,为着老房子的财产,与奶奶家闹得很僵,便牵了正国两个姐姐,跑到父亲单位央求着顶了职。不久,正国也进城了,那是一个柔和的暖黄暖黄的夕阳,奶奶把小正国藏在亲戚家里,孤勇而愤愤的母亲独身一人大战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用自行车载着小正国进城了。就在那个温柔的下午,在小县城码头上的理发店,老师傅细心地给他剪了个头,小正国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冰棍一边新奇地打量着江上来来往往的机船,旁边的母亲那个时刻肯定也在注视着夕阳下宽阔的大江,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充满了信心和决敢。
母亲开始一个人奋力拉扯三个孩子。那时年轻的她真有使不完的劲,下班后就开荒种菜,养鸡弄鸭,晚上唯一一台“家电”就是缝纫机,不停地改着衣服,大的改小的,小的再改小的,三个孩子一茬接一茬地穿着,她每天也就不知疲倦地辛苦和忙碌着。小正国记忆犹新的是母亲每天的呼唤,那高亢尖厉的女高音至今还响彻在他耳边;还记得一张大木床上三姐弟为着一包饼干抢过来扔过去,闹得欢天喜地;也是在这样持续的倾盆大雨下,暴涨的河水已经冲进了厨房,母亲带着他们神紧张地打着大包小包,还准备了大大的脚盆准备划着跑走……不过,慢慢长大了,正国会经常看到母亲会偷偷地哭泣。快到清明、冬至的一连几天,母亲每天都会在深夜里为父亲钉铜钱纸,一边在草纸上打孔一边自顾自怜地啜泣,泪水一滴一滴印湿在浅黄色的草纸上,纸上钉出的一排排弯月牙就像一汪又一汪哭泣的眼。安静的夜里,小铁锤一下一下敲在铜钱钉上,清脆的“叮叮、叮叮”声音一直要响到凌晨,小正国经常梦里醒来,也知道了母亲的苦楚,半夜立在门侧伴着抽泣到天明。
正国母亲年轻时容貌出众,守寡后拒绝了许多觊觎者、托媒者和追求者,有工程师有老师,还有比她年岁小未成家的。她怕的是继父虐待孩子。可跌跌撞撞挣力拼了整整十年,孩子一天一天大了,一个人实在是艰苦难以为继,那时听得母亲最多的口头禅就是“喉咙深似海啊!”。母亲不得不听从家里兄弟的建议和命运的安排,在众多追求者中,找了长相一般甚至称得上难看的普通工人老郑,据说图的是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人老实,不会看轻这一家子老小”,两人婚后理所当然地也按“约定”未再生养。该算的都算到了——三个小孩顺利完成学业,参加工作。老郑也如约定时上交工资,诸事不管,孩子们也没有受到过什么委屈。
可母亲却漏掉了一项最该重要的——感情方面留下了一辈子的缺憾和痛苦。母亲性格要强,为人耿直,独自承受着生活重担和压力,多年又当爹又当妈的生活,特别是当需要做出超出自身的视野和能力的家庭重大决策的时候,这时“老实”的继父始终是一言不发、置身事外的,于是那对未知的恐惧和不安一夜一夜地折磨着母亲,事后一些错误的抉择带来的悔恨和愁苦自然磨砺得她外壳分外坚硬,可内里却反而更脆弱、更敏感,更需要倾诉,这时小学文化的继父理解和倾听能力实在差劲,出口的只有野蛮而肮脏的野骂,更不用提疏导和开解了。老实的继父比较“小气”,母亲没有掌控的胸怀和耐心、活络的手腕,两人又经常为那点微薄又必须的工资纠结不已。自从三个孩子参加工作后,母亲索性就把两个人的经济分开了,可同时又觉得此生都只是三个孩子靠了老伴,而自己自立自强,永远都要占据上风。
但是,婚姻和家庭,哪里是这样黑白分明的哟,里面有多少含糊和暧昧需要隐忍和等待啊。正国想,二婚的紧张,根本在于从一开始动机就有问题,一心为孩子着想的“自私”遮盖了母亲的眼,SWOT分析原则中只瞅准了优势和机会,而对彼此性格上的差异和沟通的缺陷则采取了盲视。二婚阴影的死结在于有矛盾就会有不由自主的对比,正国父亲的优秀和继父的平庸,甚至于前几任追求者也都会在她脑海里全方位地PK,这样一来更让母亲痛苦不堪、懊悔万分。正国和姐姐自从成人后,就开始在中间劝解着掰扯着这种焦急和执拗,一直到两人加起来都一百五十多岁了,逢年过节家里团聚的喜庆气氛里,母亲还是在一遍一遍地老调重弹,控诉着朝夕相处的老伴,指责他形同路人,每天不是“冷暴力”就是“言语的龌龊”,气愤自己没有用到他一分钱,激动地指挥几个儿女要与他决裂分开。这种时候正国的继父一般都还是沉默不语,最多梗起脖子虚弱而大声地叫几下。于是吵完闹完,每天继父仍旧“冷暴力和言语龌龊”,母亲还是继续地买菜做饭,操持着这个怨气冲天的家。
母亲的焦虑和固执不仅对着老伴,在邻里中间也会经常出现,她有着自己的做人处事原则,面对平日里一起散步笑容满面邻里的敷衍逶迤,她会义愤填膺,但又会迅速自我表明和自我升华“我的性格就是这样的直,可做不来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有一次为了菜园地的归属问题,与隔壁另一个执拗老头甚至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相比身体上的轻伤,内心的无法理解的痛楚让她更难放下,也是几近要进入崩溃的状态了。那时正国还在外面工作,一边忙不迭地报警处理,一面每日反反复复地安慰和开解想不通的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她走出了那个泥潭,现在想起来母亲还会喃喃自语“那次多亏你了……。”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孩子大了,焦急的母亲也退休多年了,一下子闲了下来,老了老了那个精明强干、风风火火的母亲却活成了“祥林嫂”,逢人遇事就想分辨什么、争执什么、解释什么,抱怨什么。是对着这个日益变化而难于适应的世界?还是不甘心自己一辈子努力换来这样的结局?抑或不想对自己这本不该出现的“烂牌”承担什么?……
正国经常在夜里难过地剖析着这些年的来来往往,就像今天咣当咣当同样焦虑着终点的火车。可确实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母亲好像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劝慰如鸡同鸭讲一般,那些“推已及人、设身处地、宽容放开、自解自渡”一类的词语,在她的处世哲学那里永远同频不了,那种无奈和悲凉,就好似春天里的冰雹夏天里的炙热,久久不散。急躁和焦虑伴随着时光流逝,家里时刻都弥漫着一种淋漓大雨前的闷郁氛围。
近些年,正国也逐渐在放弃这种徒劳,只是尽力地关注着母亲的身体而已。就像他刚参加工作后,母亲感到原本“懂事”的儿子越来越与自己“不是一条心”了,慢慢地也放弃了对他的说服和压制一样。回忆起母亲那一人独支、意气风发的十年,想着自己参加工作以来的努力拼命再到后来历经挫折,却仍看不惯并不屑于那世俗作派的坚持;再联系起如今自己的儿子在大学里的寒暑假里满怀希望、不畏辛苦地做着兼职的景象,正国忽然感到基因和宿命是何等的神奇。
夜深了。正国记起曾看过曾国藩临终前的一段话“年轻时过于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战胜一切;中年后,屡遭挫折,开始相信命运;到了老年,才认识到命运才是最应该重视的。”“不信书,只信命”。比着思想家的墓志铭,正国感觉到自己也不那么焦急了,也开始慢慢释怀了,他眼前浮现起第一次进城,坐在自行车前杠的小正国,第一次喜滋滋地咬着油条,小手向母亲伸过去,让她也尝尝这个美味,母亲俯下身轻柔地笑着:“妈妈不饿……”遥远的旧梦和着列车的踢塔踢塔声,正国昏昏地睡了过去。
早晨六点正国就醒了。一瞅车窗外,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车厢内混浊的空气和窗外清新的景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面前忽然闪过一座又一座长满绿草,遗世孤立的石山,一会呈现出如同桂林阳朔石山一般的美丽俊秀, 一会又像猛的跳出来的一个个身形各异、披着绿衣裳的石怪石丑。正国看了看列车时刻表,原来刚过柳州站点,最后一站南宁就要到了,新的一天开始了,正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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