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能不能给我一杯水，我很渴。”
我把头扭向一旁，发现一位老人孤零零地坐在商场布置的灰色长椅上。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发颤，嘴唇似乎还在不断蠕动。老人头发斑白，拄着拐杖，一双眼眸射出的目光吃力地停留在我的星巴克咖啡纸杯上。一种期待的目光。我没搭理他，因为搭理了陌生人，就会形成交流，我下意识的觉得这样的境况有种说不上来的危险性。
“奇怪的老头！这么莫名其妙地要水喝。”我心想。向前迈开步子，我瞧着自己的白色纸杯，“他要的是水，咖啡他或许也喝不下吧。况且......”我仿佛需要一些理由才能行走自如。渐渐地，我的由社会经验构筑的防范意识占了上风。
我跑进一家知名书店，来到熟悉的书架前翻开一本本书——加缪的《局外人》、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菲兹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主人公都是一些我行我素的家伙啊。在翻开书本的时候，总有个声音在骚扰我，由内而外的从大脑的某个偏僻角落里喃喃自语，可我听不大清楚。
“知道吗，真正的声音根本不应该用耳朵去听。”我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什么，心在波动。在书店大约待了三十分钟，走出店门，下意识地行进到原来的路段时，我朝老头所在的位置望去。真希望他已经离开了，可结果却让我无奈地摇摇头，他依然坐在原位，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我的目光搜索他的周围，没有水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唉，走了，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你需要去弄瓶水给他，他他妈的快渴死了！”突然，我的脑袋里蹦出一个混蛋，他在冲我指手画脚。那是另一个长期住在我脑壳里的“我”？
“渴死？你有必要说的那么夸张么？”我在心里说道，“只是一个陌生老头，奇奇怪怪的家伙满大街都是，我都要管吗？”心里持续抗议着，我刻意地要把那个“我”压下去。
“喂喂，你别不好意思，其实我知道你想给他一瓶水，难道不是吗？”那个“我”的声音忽然和蔼了许多，态度上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我”说的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脑袋里，我与“我”对话的过程中，脚步也没有闲着，要水喝的孤独老头已经被我抛在身后慢慢拉开了距离。
自己竟然一直在自说自话，我不会精神分裂了吧。
商场的布置是明亮的，我却觉得是行走在思想的黑暗原野里。我是怎么了？我感觉到周围只剩下三个光影，蕴藏在不带任何的由社会经验参杂的背景中。孤寂老人的絮语，潺潺的水流，还有那个“我”，他们竟然都是透明的，包括声音都呈现出一种通透的质感。我醒悟过来，是“我”在捉弄我，他把其它干扰我判断的一切都给抽空了。屈臣氏在商场的地下一层，就在我所处位置的不远处。我妥协了，我被说服了，我下定决心似的走进店里，出来时，手里紧紧握着一瓶矿泉水。我是想做一件好事吗？扪心自问，我根本没朝好事方面去想，就像是在做一件自己原本可以做到的事，一件没有任何难度却又让我徘徊思考许久的事。好吧，好吧，去我行我素吧。
在离老人一步远的距离，我站直身姿。他大概是发现有人在身旁，慢悠悠地抬起头。怎么形容他的脸呢？一道道皱纹在争先恐后地报出他的年龄，坎坷的沧桑的年龄。我发现他在冲我微笑，他应该是认出了我，所以笑得并不自然。这样，他的脸越发的显得褶皱了。我很诧异一对目光无神的双眼和粗糙的皮肤构成的整张苍老的脸会因为微笑而带出些许光彩。
“请......请问现在几点了，年轻人？”此时，他的第一句话磕磕绊绊，让我有些意外，我忙举起手机，把时间告诉了他。我想速战速决，没等他再次请求我需要喝水就把矿泉水瓶递了过去。我不认为是在为这位老人做好事，确切地说，我是在向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只为自己，我需要享受一种美好的感觉。
他用一种很感激的姿势接过瓶子，嘴里不断地在说“谢谢。”不但嘴里念叨着，甚至握着瓶子的双手的上下摆动在我看来都仿佛在说谢谢。
我轻声回应了一句后准备转身离去，那瞬间，觉得自己嘴里含着口淡淡的有点意犹未尽的清泉。等一下，我想到了什么，忙举起手机朝老人的侧影拍了一张照片，他没有发现。我呢，大概是想纪念一下自己乐于助人的行为吧。
这种感觉，这种傻兮兮地去买瓶水并且把它递给一个需要水的陌生人的感觉本来我以为会是异样的，完全凸显的，马上就能强烈体验到并且会使自己身心舒畅。可是，预想中的应该升起的美好感觉就我来说却完全无法捕捉，我努力在心中回想瞬息的感受。只找到一点平淡无奇的余味。
如果不算上我的内心纠结，一件我所做的赠水事件在十几秒内就结束了，快得甚至好像都没发生过一样。夸大点说，我甚至升起了失落感。不应该是这样的心情啊。
“仅仅是做了正确的事而已，难道你指望靠做好事来享受愉悦或说是优越的感觉？”那个“我”又在不耐烦地说话了，他很了解我。我的动机，我的企图在“我”看来一览无余。
“当然没有！”我快速地回应，带着一丝遮遮掩掩的尴尬腔。“我”像是看穿了什么似的嗤嗤地笑了起来，啰哩巴嗦地声音继续在我的脑中飘荡。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需要同情的人，到处都是。只要一个人有怜悯之心就会向其他人伸出援手。可是，有一个前提条件，被施以援手的人一定要展现出故事性。想想那些看综艺节目个人秀的观众，想想那些看日韩悲情剧的观众，这些观众窝在沙发上哭得稀里哗啦，如果剧中人向他们求助，结果一定是皆大欢喜的。随后，他们关闭电视擦了擦眼睛上溢出的同情泪，来到大街拐角口遇到一个没有在故事方面给予他们美好想象的需要帮助的人，有多少人会认真对待呢？”
“喂喂，我不是由着你的性子认真对待了吗？我送水给他了，给那个老头了。”我气急败坏地反驳道。
“不是单方面由着我，也是你的决定。我们是一体的，我展现这些说辞是希望你明白一点，你没有因为这位老人缺乏故事性而对他漠然视之。你跨过了这道坎。但是，有一点点偏离我的预期呢。就像现在，你还指望从做好事的对象中抽取出愉悦感让自己享受。”
我似乎被这个家伙挥了一拳，气愤地回应：“虽然你说服了我，让我去做了这件好事。可我想寻找出那份该死的感觉，简单来说就是大家说的持有正能量的感觉，正能量你明白吗？不是应该‘心里的滋味是甜甜的’吗？可我却没有感受到。”
“是不是在你递水瓶的时候，再来点轻柔的音乐并让所有人为你欢呼？是不是过了一小时后你会把照片发在微信朋友圈上，试图让其他人来猛赞你一顿？”
我停下脚步，“我”的话戳中了我。
“那我做这件事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做了一件普世价值观认为是对的好事，并且很多人都没有去做，那我会认为我是个有正能量的人，这样，难道我不该有自己所希望感受到的愉悦感吗？”我有些搞糊涂了。
“这些虚无的感受真的是你做这件事的初衷吗？”我好像听见“我”轻轻叹了一声。
我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住在我的脑中，你先前说我们是一体的，什么意思啊？”本来，我以为对方会马上告诉我答案，可是，脑中却没了声音，只有长久的沉寂，就好像刚才“我”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商场外墙顶端的霓虹灯在闪烁，五光十色，逛街的男女老少来来回回，显得周围异常热闹。我知道，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陌生的个体就另一人来说完全没有故事性可言，并且随时哪一个就会莫名其妙地倒下，渴望着另一个人伸出援手。
“还记得苏格拉底吗？”“我”不经意地继续问道。
听到“我”的声音再度从我脑中响起，我笑了。原来你还在啊。
“当然记得，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上他。”我回忆起上学时困惑无助的自己因为在图书馆翻到关于苏格拉底著作时而欣喜若狂的样子。
他说：“我的心中住着一位精灵，她是主善的......”
我想起来了，我与“我”相识的记忆都回来了，你就是那时候住进我的心里，并且一直默默陪伴着我，指引着我的精灵。
最后的一问之后，“我”不在发出声响，就好像悄无声息地沉沉睡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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