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起来上完厕所,无端觉得口渴异常。迷迷瞪瞪之间,我梦游似地走到立于墙角一隅的冰箱旁,打开柜门,从冷藏室取出一瓶饮用水,咯噔咯噔拧开瓶盖,仰起脖子准备一气喝个痛快。
“非常时期,我认为阁下还是少饮冰品为佳。”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耳边说道,内容很温暖,语音却异常清冷。
“谁?谁在说话?谁在跟我说话?”我一下子睡意全无,就着敞开着的冰箱透出的光亮,四下张望。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说心里没有一点恐惧那是假的。
但要说有多害怕,那倒也未必。
“鄙人……呃,本冰箱,诚如你所知,名叫东芝。”清冷的声音回答说。
“冰箱?你说你是冰箱?”我不可置信,虽然此时半夜三更,我迷迷瞪瞪,但一只冰箱在与我对话?这还是有点超出我的认知能力。
并且它刚才说什么,非常时期?不宜饮冰?它怎么会知道我现在是非常时期?
“是的。”清冷的声音又说,然后冰箱里的内部照明灯灭了一下,然后又自己亮了回来,仿佛在印证它的话。
但是我才不会上当。一台老冰箱,照明灯闪烁一下证明不了什么。
“我知现在墙角书架上的松下音响播放器肚子里,正躺着你最常播放的小田和正。正好我也喜欢他,请你随便放一首,我给你表演一下。”清冷的声音说。
听对话明明是个不甘寂寞的家伙,偏偏声音清清冷冷,一股机器味儿,听入耳中让人不免感到一种别别扭扭的矛盾感。
我犹如着魔一般,听话地走到书架边,将未断电源的播放器摁下了play键。
流淌出来的是我钟爱的小田的那首「確かな事」。
冰箱的内置照明灯立刻随着音乐的节奏明明灭灭起来。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也就罢了,这家伙居然还用它冷冰冰的机器嗓音小声哼唱起来:
“雨上がりの空を见ていた通り
过ぎてゆく人の中で
哀しみは绝えないから
小さな幸せに気づかないんだろう
……
冷冰冰的机器嗓音唱着这样深情款款的歌曲,本来十分违和,但是这家伙的日语发音却又出奇的地道,曲调也分毫不差,从这一点讲无疑又相当悦耳。
我听得既崩溃又着迷,既嫌弃又佩服,感觉自己快要错乱了。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了!”我投降,向一台冰箱。
冰箱的内置照明灯连续闪烁了好几下。这是表示欢呼的意思?
“你好端端的为何在今夜突然出声?不怕吓着我?”我问它。
“你平常不是经常一个人对着我们说话?我殊无恶意,你又怎会被吓着?”它振振有词地说。
我对于一只冰箱的逻辑不置可否。
“而且我今晚颇感寂寞。日立这个家伙已经送修四天了,还未被送回来……”冰箱sama幽幽地说。
我这才想起来,客厅里那台日立牌的老电视机上周末被我送修了,确实迄今没有返家。
诸君想必奇怪我的住所里,电器品牌为什么都是日系产品,而且听上去都颇为老旧。
我只能说,我也不想这样好吗。
我决定租下现如今我所居住的这套老房子时,本来看中的是广告上写的“家具家电一应俱全,拎包即可入住”。
不过等我亲自站在房子里,环顾这些一应俱全的家伙们时,才发现它们跟这栋爬满藤藤蔓蔓的老楼房一样,都实在是有些年头了。
我逐一地看过去,唔,电视机是Hitachi (日立)的,冰箱是Toshiba(东芝)的,空调是Mitsubishi (三菱)的,还有一套组合音响,是Panasonic(松下)的,洗衣机和热水器则是Sanyo(三洋)的。
这些家电看型号样式,恐怕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产品了。
我有点啼笑皆非。
这齐全倒是齐全,但是这一堆老古董,我真的能放心地拎包入住吗?
“你大可不必担心,”房东是一个清癯的老头子,据说早年曾经在某部门担任过日语翻译,看我一脸狐疑的样子,出言宽我的心,“它们虽然看起来老旧,但绝对不影响正常使用。”
“甚至它们比有的时新产品还要好用。”见我仍然将信将疑,老头进一步打包票,“这样吧,你租住期间,如果这些家电出现故障,我可以包修理——这一点写进租赁合同也无妨,因为它们闹故障的可能性实在太低。”
“我以我与它们相伴三十来年的经历打包票。”老头伸手拍了拍正好立在他身侧的东芝牌冰箱,“说实话,如果不是我儿子坚持反对我带上这些老伙计搬去他们的新居,我本不会抛下它们。”
我听信了老头的话,租下了这套装帧古朴、电器老旧的老屋。因为它的位置就在我需要交稿的文化公司所在地两公里范围内,步行即到,我不必花费更多时间在路上,亦不必与更多无谓的陌生面孔相遇擦肩。
入住后迄今一年有余,我与屋内的老旧电器们倒是一直相安无事,我勤于擦拭它们,它们也尽职尽责做着本职工作,空调制冷送暖,电视播放节目,冰箱保鲜食物,音响放送音乐……
它们与这所老房子一起,为我营造出一个安全的乌托邦城堡,使我远离沦陷人群的无措与恐慌。
变故在上周末出现。
彼时我正一边喝着黑茶一边看着一台热热闹闹的综艺节目,日立牌的电视机突然发出咿里哇啦的杂音,然后屏幕上的综艺画面消失,变成了一片经久不停的雪花。
我当然没有真正通知房东大爷来修理,自己把它送去了一个修理铺。据说该修理铺的老板对修理老旧电器很有一手。
我是打算这个周末去将电视机取回的。
谁想安于一隅的冰箱sama竟然会因对于电视机的思念太甚,寂寞难耐,在今夜向我开口尬聊。
“这么说你是喜欢日立那个家伙?”我半开玩笑地问它。
“呃……喜欢什么的,也谈不上,但是这一屋子的老家伙们,唯有他算得上比较博识多闻,相对有趣。”
我倒是没想到,家用电器交友也讲究“有趣的灵魂”。房子里其他电器诸如墙上的三菱空调,阳台上的三洋洗衣机、卫生间里的三洋热水器和适才播放音乐的松下音响播放器,都没有吱声。
我有点担心冰箱sama这一开口,是不是把家里的小伙伴都得罪完了。
“比起讨论我的感情生活和人际关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聊一聊。”冰箱sama仿佛能感知我的心里活动,将我的思绪拽了回来。
“哦?你请讲。”我做好洗耳恭听的架势。
“我很想念海鱼的气息,你何时能买点海产回来吃吃?整天吃猪牛羊等牲畜的肉,也不厌烦吗?”它突然牢骚起来,看起来似乎已经忍了我很久。
但是作为一名内陆居民,并且家乡是在丘陵地区,我对鱼类料理并不擅长啊。
“不擅长可以学的。你的饮食结构太不合理,饮食习惯也有待改进。譬如这个,总是半夜起来喝冰镇矿泉水,尤其在你的特殊时期,太不可取。”它义正严辞地说道。
我哑然失笑。喂,冰箱sama,你这是我母后附身了吗?
“最上一层冷藏格里的巧克力,已经过期半年了。早该扔掉了——即使是前度送给你的最后一份情人节礼物,到此刻爱情的滋味也已经荡然无存,留之何益。”它继续叨叨。
我翻了个白眼。
“我纯粹是忘记处理了,而并非对前任男友念念不忘。你那么神通广大,难道不知道我已经开始在网路上相亲了吗?你肚子里的哈根达斯冰激凌套盒,还是某个相亲对象寄送的呢。”我说,“当然,我已回礼他一盒熊本的菓子。”
“说到相亲,你能否把你那些相亲对象的照片载下来给我过目一下?”冰箱sama老气横秋地说。
“这……这又是为何?”我莫名其妙,这家伙还真把自己当个大 Boss了?我真的越来越怀疑它是我母后附身,要不然一台机器,为什么如此这般咸吃萝卜淡操心?
“帮你把把关。”它大言不惭。
我将信将疑地载印了几张照片过来,用冰箱贴给贴到冰箱柜门上。
“唔……”冰箱sama沉吟半晌说,“我觉得戴眼镜这位比较与你般配。”
我心里哗然。这么巧?通过大半年的网上交谈,我自己确实对戴眼镜这位仁兄比较有好感,互相也已经交换过电子邮箱、微信ID等联系方式。
但我对他还远远不到动心的地步。冰箱sama既然这么说,我难要试着跟这位仁兄交往交往看看?
“我只是提出一个建议罢了。真正做选择还是你自己。”冰箱sama大约见我面上犹豫不定,不无嫌弃地叹了口气说,“我只是觉得你终日独居,闭门写稿,饮食不调,生活缺乏温暖与欢笑,希望你早日有个伴侣。”
“我所见的上一家租客是一对年轻夫妇,男的是程序员,女的是文员,他们十分相爱,俩人几乎每天一起挤在厨房下厨,我的肚子中常年摆满各种果蔬鱼肉,不似你,只知往我肚里塞冷饮。”冰箱sama大段大段地说起来。
“你讲话跟我母亲好像。”我突然说,“你真的不是她?”
“哗!你母亲会唱小田和正?”它的灯闪了一下,表示抗议?
“哦,那倒不会。”我暗自发笑,我母亲只会唱郭兰英,只会唱《南泥湾》。
“你母亲想必很爱你?关心你饮食起居,有无心上人,过得快乐不快乐,孤单不孤单……”它问。
“人类的母亲大多是这样。只是人类对此多半不以为然,有时还会觉得厌烦。等到母亲永失,才会觉得丝丝缕缕,都是刻骨深爱,可惜斯人已逝,昔日难重来。”我说,心里莫名有些切痛。
“离开母体这件事,不论是出生时被从子宫剖出,还是成年后在精神上与母亲的永别,都会有阵剧痛。但是时日既去,总还是要往前走,找寻新的寄托。”冰箱sama语调不觉放得温柔了些。
“你知道有时我其实倒是很想给你一个拥抱。但是我的怀抱恐怕只能令你更加寒冷。”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冷冰冰的机器嗓音里,似乎有不尽的遗憾之意。
我不想气氛变得伤感,试图转移话题。
“不要聊我了,你说说,你们冰箱界有无什么八卦流传?”
“这个,当然有咯!”冰箱的照明灯忽闪了两下,语调明显轻快起来,看来一提到八卦,冰箱sama的情绪明显高涨呀。
“我一同出厂的朋友,最初几年我们偶尔还靠电波传递一些彼此的近况。当然,现在它们大多数都已经报废了。我算是寿命长的。这都全仰仗我的老主人,也就是你那个房东,对我们几个的悉心照料保养。”冰箱sama由衷感激地说。
“你知道吗,我的朋友冰箱A的主人是个狂热食肉者,这导致老A的肚子里永恒装满各种牛羊鸡鸭鱼的肉,一生没有清爽过。后来它的主人因为三高住院,最后查出肠道病变,死于直肠癌。”
讲到这里,冰箱sama的声音陡地严肃,说教之心昭然若揭。它可真是执着于教化我的饮食理念啊。
“有肉食动物就有草食动物。冰箱B的主人就是个偏执的草食动物,从来不沾荤腥。你说你们人类为什么总是这么非此即彼,这么极端化呢……”
我没有打断它,听任它继续说下去。
“冰箱C的主人是个极简主义者,冰箱常年空置,只用来储放胰岛素,这导致我的朋友C一生饥肠辘辘、郁郁寡欢……”
“但谁也比不上冰箱D的痛苦,因为它的主人是个变态杀人狂,可怜的D老兄被他花高价买来,只为储存一些人类肢体与内脏……”
我表示受到了惊吓,无法测量内心的心理阴影面积,赶紧求它讲一些正常一点的八卦来修复我心灵的创伤。
它倒是从善如流,立马换了八卦主角。
“冰箱E……”
“冰箱F……”
记不得是听到第几则八卦的时候,我竟然就歪在旁边的沙发上睡着了。
当早晨的第一缕晨光照到我身上的时候,我睁眼醒了过来。
我惊奇地发现自己捏着一瓶水在沙发上睡了一夜(半夜?)。旁边冰箱的柜门赫然开着一扇。当然它的内置照明灯因超时早已熄灭。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昨夜似乎与这台东芝冰箱进行过不短的对话,但具体聊了些什么,我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并且,我也着实分不清我记忆中的对话,到底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仅仅是我歪在沙发上睡着之后做的一个梦。
因为看起来,眼前的冰箱sama与一般冰箱无二,与它平常的样子也无二,仅仅是一台冰箱而已,静静伫立,任人在它心肚里塞塞取取,只偶尔发出一阵短暂轻微的冰箱独有的轰鸣声。
我习惯性地从里面取出一瓶冰冰凉的饮料,拧开瓶盖准备痛饮,突然像想起什么,又把饮料放了回去,用炊壶接了自来水,点燃了煤气灶,准备还是烧点热水来喝喝罢。毕竟我处于特殊时期。
等水开的当儿,我突然冒出个念头,哪天去买点海鱼回来,照着网上的教程炖个海带汤罢。给自己补补蛋白质,争取早点把手上拖欠的稿子都赶出来。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我打开一看,咦,显示是一条来自“眼镜男”的微信消息:
“早上好!周末有没有空,我想请你赏脸一起看话剧。”
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回复他,他又发来一条新消息,这一次的消息是一张图片,上面有两张话剧演出门票,赫然是我心中向往已久却始终一票难求的一个剧。
我当下给他发送了一个OK的表情。
我拿起停留在对话界面的手机,对着冰箱晃了晃。
“看完话剧,我就会去买海鱼,顺便会把电视机取回来的。”我说,“说不定也会把眼镜男带回来。请继续帮我把关。请继续操心我。”
想来我也是御宅族中的奇葩了,居然真的跟一台冰箱对起话来。不过好在我已经准备走出去,买鱼、看剧、和真正的人类交往。
沐浴在晨曦中的冰箱sama此时并不做声。但我似乎看到照明灯飞快地闪烁了一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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