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七夕,爱上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

作者: 江昭和 | 来源:发表于2017-08-28 13:35 被阅读1129次

    庄秦遇见那个穿暗红色衬衫的男人的时候,她在幽幽喝一杯威士忌加冰,他在看一本书,一本不知道名字的书。

    咖啡厅里人满为患,因为一队旅行团的到来,使得空间与气氛沸腾而紧张,在这喧闹的浪涛中央,庄秦和那个男人是两座遥遥相对的孤岛。

    她在观察他,像观察她曾经观察过的无数男人,观察他鼻端的法令纹,他瘦长的手指,他寂寞的一个嘴角的翕动,他寂寞的,彷徨在书卷上的眼神。

    那一刻,她心底是静谧的,是好奇的,是狡黠的,是居高临下的,是寂寞的。

    她的酒杯,渴望一个人手掌心的温度。那个人,就是他,她面前的这个风尘仆仆的,沧桑倦怠的,眼神游离的,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

    女人喜欢风尘仆仆的男人,不,女人喜欢风尘仆仆的,又能够激发她无限探索欲望的男人。

    她给他点了一杯酒,他抬头看向她的时候,有一刻的犹豫,怀疑,惊讶,还有感激。

    她走出咖啡厅,蜷着身子,坐在金属藤椅上,聆听这座北国城市金秋时节夜晚瑟瑟的冷风。

    不出她所料,他缓缓地走过来,一米八五左右的个子,神情萧瑟,像是走过一千里路,像是看过一座城市的灭亡,像是忘记了所有的星光。

    去年的眼,昨天的云,一分钟以前的灯光,都记得,他们不过是陌生人,但是这一刻的凉风却知道,他们的眼神交汇,絮絮谈天。

    「最初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一名大学教授,教艺术的,比如画画。」

    他没有质疑也没有肯定,只是仿佛烟笼寒水月笼沙地凝望着她。

    「因为你有一种落落寡合的气质,吸引到我,在人群中,你别具一格。」

    男人说,「这个词语很好听,像郁郁寡欢一样好听。」

    「郁郁寡欢,是一个人,没有人温暖,落落寡合,是一个人,在人群中,与温暖绝缘。我发现你,观察你,你有时看书,有时看我,有时看别人,但是无论如何,你都在看你自己。」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

    「你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他有和你相似的眉眼,相似的,与尘世隔着一面手掌的距离的气质,他有和你一样的忧郁,最要紧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他们身边的人,渐渐地走散。而他们的话题,无边无际。

    他说,我的工作决定我一直在漂泊,有时候想停留,却不知该停在何处。

    「年轻的时候,读外文书的缘故,生活方式西化,迷恋德国,曾想过坐火车去到那里,后来终于放弃这个念头,成为一直不被正视的野心。」

    「几年后,想搭一座玻璃屋顶的房子,在里面当所有和自己的历史相关的东西。那个男人,都应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仓库,盛放自己的落寞,悲伤,幼稚,自由,孤独,恐惧,还有青春。」

    「现在呢,想做一个摄影师,拍自己喜欢的人,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模特,一个我从未找到的模特。」

    「其实我一直想问,刚才你看的是什么书?」

    「是女性身体的画册。」

    他的坦诚让她感到片刻的诧异。不过,她不至于惶恐得失态,而是淡淡笑着说:「那也是艺术。」

    一个男人,舍得对一个女人如此率真,有三个原因,或许,第一是知己,第二是嫖客和妓女,第三,第三是他朝再不会相逢的陌路人。

    可笑的是,庄秦觉得自己满足所有选项,她自己埋的坑,她自己心甘情愿地往里面跳。

    晚风肆无忌惮地吹,店里的音乐渐渐疲软无力,但是他们两个人,坐在夜色里,时而欢笑,时而沉默,时而犹豫,时而赤诚。

    他们聊人生中的不如意,聊文学,聊旅行,聊对方,聊自己。

    他说喜欢爱伦坡,喜欢伍尔夫,喜欢比利时的一个侦探小说家,将悬念融入生活,文笔精致耐用一如比利时士兵盛装——他是这样形容的。

    爱伦坡笔调忧郁晦涩,死于精神疾病,伍尔夫享誉盛名,死于精神失常导致的沉河自尽。

    这是她走近他的灵魂世界的一把钥匙。

    在白天,她是一个最最阳光开朗的人,只有夜晚,只有在夜晚,卸下了装扮,擦掉了胭脂,她是她自己,一个精神敏感的,细腻乖觉的,风尘浪荡的,颓废萎靡的女人。

    只有在夜晚,她才会情不自禁地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动情。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知道她是爱上他了,像爱上了莫扎特的某段旋律,像爱上了教堂顶上流过的一片云,像爱上在浴室里拔掉一根猝不及防遇见的银发时候的潇洒爽快,绝望寂寞。

    在某个瞬间,她觉得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在潜逃的罪犯,或者偷盗,或者强奸,或者谋杀,但是她一点也不觉着害怕。

    因为一个人,拥有爱上魔鬼的权利,谁也无法遏制,就像凯瑟琳爱上希刺克里夫,经历了那样多的蹉跎坎坷,依然深爱。

    他还说,作家都应当是没有性别的。

    文学如果是一摊摊精神分泌物,那么交媾双方自然是自己,所以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庄秦幽幽地说:“很久很久以前,又或者是昨天,我是一个不折不扣,赤裸裸的悲观主义者。可是后来,我开始尝试体谅这个世界的残缺,并且执着于无常人世的点滴馈赠,虽然到头来,仍旧是悲观,只是这一路上,我曾开朗过。”

    他笑了,笑得很坦诚,很好看,:“我喜欢听你说,最后,谁的人生都是悲观的。何尝不是这样呢?”

    他用低沉的语调问她:“不如一起吃宵夜。”

    他们走在断壁颓垣的街上,仿佛目睹了一段段传奇的凋零,而她只是感到丝丝的冷,他说,「不如披上我的衬衣」。

    她只是笑着婉拒,如果接受,那就是接受一颗心,这不是旅途中应该有的故事。

    「学生时期以后,再也不曾和一个人这样深夜压马路。」

    有时候他们并肩而行,有时候他走在她的前面,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要哭泣。

    她忽然想起杜拉斯的剧本——《广岛之恋》,一个寂寞的日本男人,一个寂寞的法国女人,两个人走在街头,面对离别,惶恐而伤感,兴奋而颓废。

    两个人的历史无法融合,像两颗在世界之外的尽头相遇的陨石,只是一刹,只是一刹。

    他在路边捡起一个布熊,怜悯地说:「谁把它扔在这里。」

    庄秦让他扔掉,但是在心里,浮起了丝丝动容,此时此地,他是她最年幼的那个儿子,脆弱,敏感,聪明,可怜兮兮,贪婪,又空虚。她想抱住他,像抱住一座破裂的青铜像。

    在房间里,他紧紧地拥抱她,她躲在他胸膛里,像一只秋天的鹿。 

    他的进攻缓慢,温柔,克制而体贴,这是大多数男人做不到的。美好的性是在满足自己的欲望的同时,觉察到对方的存在。

    他的手掌抚摸着她的背脊,在那一片嶙峋的绝美之地,他像是干渴的骆驼,徘徊于海市蜃楼的梦境,不知道该前行还是远离。

    男女关系里面,性才是最孤独的时刻。但是这个男人让她品尝到了欢愉,这是从前绝难获得的体验。

    她感觉到一个男人的温柔,像缓缓沉入流沙中心。

    忽然,他在她耳畔温柔地说,「你像是一个精灵,来到我生命里。」

    她忽然心生无限的落寞与苍凉,在他看不到的某一秒钟,寂寞地笑了。

    也许所有的男人,都不过如此,也许所有的爱情,都不过如是。

    多么动人的一句话,多么动人的一个夜晚,多么动人的一个男人,她却感到他的残忍。

    男人都是惜字如金的,除非言语能够带来奖励,她的奖励就是在这一刻,在他身下做一个轻盈柔顺的女人。

    她离开,在他沉湎梦乡的某个时刻,在他清清白白,赤赤裸裸的某个时刻,在他和她隔着亿万光年的某个时刻。

    这座城市不会记得这一段相遇,庄秦也不会记得这个男人,她不会记得任何一个男人,她只是在一个日光澄澈,如水简洁的晌午,坐在大教堂的广场边,凝望着那被光阴遗忘的,被回忆搁浅的,被历史加冕的古老砖墙,听着柴可夫斯基到席林迪翁,稳妥地抱紧了自己。

    她忽然记起来,今天是七夕,牛郎织女欢会的日子,一年一度,所以永远情深似海。

    他是牛郎,她是织女,明年今日,桥崩人毁,无人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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