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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木头,过来让爷爷摸摸你小鸡儿!”张老汉的眉毛像是踩了高跷,嘴角咧成了爆米花,压都压不下去。小木头刚进院门,连腿上划拉的泥巴都还没扑落,里屋就传出的话音,只听得蒲扇啪啪打了两下大腿,枯燥的芭蕉叶发出松子脆裂的声响,“快点儿!”张老汉又催了一句。
张老汉留着板寸,圆圆的脑袋从窗户探出,发际线像扁平一些的“M”形海岸线,黑白发茬之间,呈慢悠悠的渐进色,圆滚滚的肚子,沉甸甸地傍在身上,一吸一收时,不受控地产生几下轻微的弹跳,像满盈盈的向日葵,吸足了太阳,正饱饱地打着瞌睡。
看着张老汉隔着纱窗守株待兔的模样,小木头虽然口渴,却不忍扫了他的兴致,长长地“哦——”了一声。先去堂屋甩掉书包,拉锁本就坏着,书包撞到凳子背,吐出满肚的麦茬和土坷垃。木头回到院子,磕了磕鞋里的石子儿,换上拖鞋,一抬头,正见得房檐像一根竹签把那朵肥美的白云穿成了棉花糖的模样,木头瞄准它的头,把手里的树枝甩了出去,树枝翻出残影,在半空悬了一会儿,迎着太阳摆出个优雅的姿势,哒的一声,落到铺着层层锡纸的房顶。木头拍着满是泥巴的手,去水盆里涮了涮,抓挠着被蚊子咬满红包的小腿。张老汉等得不耐烦了,朝外抻着头,想看木头在院子里磨叽些什么。木头赶快把一双湿手在短袖上沾了沾,边攒着指头边朝屋里走去。
里屋的大屁股电视正响切换卫视的杂音,木头用头顶开门帘,随着身后吸铁石哒哒的吻合声,双踩在了满地的瓜子皮上。张老汉正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捏着遥控器,遥控器用透明塑料袋裹着,有的按键已经破出了半个头,绽出斑黄的碎边,张老汉的胳膊原本撑着轿椅的两个扶手,见木头进来,双肘一松,将遥控器往床垫上一掷,腾出一只手来摸他的小鸡儿。木头将挂满泥巴的短裤一扒,小屁股蛋儿朝前一挺,紧凑绵软的小鸡鸡就到了张老汉手里。短袖是棉的,洗的次数太多,已失了松紧,软趴趴地坠着,裹住大半个屁股。木头面不改色,任由张老汉摆弄,一边朝上提着短袖,一边看着他像盘核桃一样盘着自己的两枚蛋。
小木头放学和村里小孩疯了一路,嘴里正渴,屋里的湿潮,更显出喉咙的干涸,小木头想洗个梨吃,再用脆凉的井水抹个身子,想到这,他的口中便不自觉地涌出黏细细的口水来。
下午木头就不去学校了。这是他在林庄小学放的最后一回学。他只是在村里借读一年,学籍还在百里之外的莲城。母亲去年动了胆结石手术,分好几次才取干净,在城里住院,父亲在城里一边工作一边陪护,就把木头送回了老家。最近母亲好些了,父亲的工作又被分到了外省,这才要接木头回去。
张老汉的眉毛刚刚还像颜真卿的两个撇,现在笑成了两朵捧腹的云,好像刚吃了一顿八荤八素的喜宴似的,瞅着小木头包皮紧闭的小鸡儿,说:“长大了长大了,中了中了,收起来吧。”小木头眨眼便提上了裤子,张老汉用蒲扇驱赶着腿边的蚊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屁股,说:“再摸几年就大了,再大点儿就摸不了喽。”语气里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惆怅,小木头抬起脸,干巴着嘴,问:“为啥呀?”张老汉绷了下浑圆的肚腩,眉毛从两朵瘫软的云变成了两根耸立的顶门棍,说:“你说为啥,长大了就知道害羞啦。现在你小,还不知道害羞嘞。”
小木头朝脚腕子上喷了几下花露水,揉搓着已经挠破皮的鼓包,搓着搓着,搓出了一绺黑黑的灰垢,置在指肚,弹了出去,说:“俺不害羞。”张老汉嘿嘿笑了,像在涮喉咙里那口陈痰,扇子砸也似的扇了两下,把笑声扇得更长了。木头坐到了一旁的藤条椅上,拖鞋一甩,身子一歪,腘窝正好搭在椅子把上,脚丫子朝着张老汉,蜷着脚趾,漫无目的地扫着电视,小腿自由地荡起秋千。
张老汉闻出气味,盯着小木头晃动的脚丫看了会儿,突然把蒲扇像惊堂木一样拍在腿上,说:“你瞅瞅你,那脚底板子上踩嘞啥!指甲缝里咋佰划嘞?”小木头停住脚丫,坐起身,左脚盘起,将右脚扳到鼻尖上,深深吸了两口,然后咯咯笑起来,说:“刚才和大坤,俺们踢屎壳郎的窝去了。”张老汉让他赶紧去压井下洗洗,小木头一边起身,一边将脚丫子朝张老汉的脸上猛地一抻,张老汉后仰闪过,双手一拍扶手,作势要起,破口就是一句:“成脸了是不!腚帮子撅过来!”小木头惊叫着扒开门帘,飞也似的逃到院子里。
晌午的阳光沿着屋檐笔直地泻下,整齐地铺在当院,将土地和水泥地分成明暗两个地带,土地明得很,仿佛立了一圈镜子,亮堂得像张白纸。在水泥地与土地的交界处,生有一处碧绿的青苔,青苔外,放着一个盛满水的澡盆,上面跳动着几只小小的水蜘蛛,正迎着日头,饱饱地吞吐阳光。待到傍晚,木头和爷爷就会舀这里面的水洗澡。小木头捡起澡盆上漂浮的槐树叶子,甩了几下水,将它湿漉漉地贴在手背,朝天空一伸,透过并不平整的叶身,木头看到自己手背上白亮亮的汗毛,心里痒痒的,赶忙把叶子丢了。
小木头咳了口细碎的吐沫,提了在太阳地里晒着的毛巾,踩着暖洋洋的土地,朝树荫下的压井走去。
压水井坐落在鸡圈旁,背靠一棵怀抱粗的槐树,槐树正值壮年,表层的纹理紧密厚实,粗壮的树根将一侧的地顶出一个明显的起伏,虬劲的枝干有条不紊地交错,像一群好动的年轻人摆出的一尊并不标准的千手观音,以慵懒的姿态朝天空伸展,微风一过,密匝匝的树叶好像万千细碎的铃铛,传来哗哗——哗哗——的声音。槐树上抱了好几个深黄色的鸟窝,杯子一样在树杈上嵌着。张老汉说过,那都是麻雀筑的窝,他还让木头数这树上一共有几个鸟窝,木头掰着手指算得清清楚楚,可张老汉却说他查错了。张老汉说,这槐树上的巢可不止麻雀的,顺着张老汉的手指方向,木头看到槐树主干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树洞,圆圆的,巴掌大小,边缘微微露出几点干草,张老汉说那是啄木鸟的巢,这巢是他架梯子做的,用借来的钻头凿了三十厘米的穴洞,这家啄木鸟已经在这住了好多年,从它们求偶开始,就是在这棵槐树上。张老汉说得欣喜,可小木头并不喜欢啄木鸟,觉得它们很凶,眼睛黑咕隆咚的,两个爪子卡在树上,脖子像闪电一样摆动,偶尔会发出尖锐的却又类似拨浪鼓的声音,给人一种难以抗拒却又极度锋利的迫近感。不像麻雀,毛茸茸的,声音啾啾啾的,连在一起,像饺子排队下锅时的声音,刚出生的雏鸟,嘴唇像黄奶油一样,绵绵的,细鼓鼓,有一回张老汉救了一只刚出生的小麻雀,趁张老汉搭梯子的间隙,小木头捧着小雀,悄悄地亲了它好几口。
压水井四周铺垫着一层煤矸石砖,砖头间的缝隙有的小有的大,小木头踩稳后,先将手柄推到顶,在红色水桶里舀了一茶缸水,倒进压井眼里,随着手柄缓缓下沉,活塞发出“嘶嘶”的叫声,见那缸水已经渗去大半,木头又添了一缸,将动作重复了一遍,当手柄被水吸住后,双手把着,使出全身力气下压,水开始软绵绵流淌,来回几次,水方才汩汩涌出。
井水真凉呀。小木头忍不住,对着井口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打了个冰凉的饱嗝,褪了个光腚,掺着阳光,就着井水,又燥又凉地洗了个澡。鸡圈里的鸡们咕咕咕地叫,叫得小木头心里流出蛋黄状的口水来。他心想:“爷爷说带我去集上,一会儿会去吃啥嘞?”
张老汉出来了,换了个白色的汗衫和一条银灰色长裤,说:“换个衣服,咱去镇上下馆子去。”
小木头雀跃起来,像小雏鸡一样边啄脑袋边换衣服去了。张老汉从厨房推出咣咣响的三轮车,往上泼了点水,拿麦秸捆成的掸子四处打了打,就这也埲起漫天扬尘。张老汉取下挂在槐树身上的草帽,大草帽里套着个小草帽。张老汉将钥匙系在裤腰带上,注视着小木头锁好吱扭扭的大门,再将小草帽按在他比小草帽更小的脑袋上。
小木头坐在后车斗里,身子随着三轮车的晃动而晃动,他歪着脑袋,问:“俺爷,咱这是去哪吃啊?”张老汉脖子上搭着一条破出碎边的毛巾,擦了下汗,乐呵呵地说:“你想吃啥!咱今天就吃啥!”小木头哇地一声笑了,声音脆得像枚天然的铃铛,摇醒了沿途金灿灿的玉米地。“俺爷,集上有个卖烤鸭的,你知道不,大坤给俺们分过,可好吃。”“真好吃?中午头儿的,人家卖不卖啊?”“卖!在桥南头儿,好吃嘞很,俺能吃完一整只!”“好,这会儿上坡,你可坐老实,别晃住喽。”“用不用我下来啊,俺爷。”“不用,坐好了!”木头感到三轮车的行驶不再轻盈,像坠着一串又硬又沉的秤砣,又急急问:“我下来跑着吧,俺爷!”“别耽误事,你赶快给我坐好!”张老汉呵道。
阳光宽阔地铺在并不宽敞的柏油路上,小三轮刚过三里庄,再往前是郭店,过了郭店,拐个弯,就到了去集镇的大路,届时更要小心,路虽宽,但汽车也比乡里多了。
张老汉伛偻的影子在地面上一起一伏,小木头能看见他在急促又使劲儿地呼吸,吸气时下巴朝下收,呼气时嘴巴绷得鼓鼓的。小木头绷着嘴巴,耳边都是三轮车的吱拗声和张老汉的喘息,他看到爷爷直起身子时,宽大的草帽能把天上的太阳遮住,三轮车的速度随着坡度的变陡而变慢,但还在一浪一浪地朝上走,他感到爷爷的身体里传来如麦浪一样的阵阵推力,小木头蜷紧了身体,好像这样能让车子的重量减轻一些。
越过这段上坡路,沿途就是一片树荫,再有二里地就到集上了。张老汉挺了下背,汗簌簌下落,风往胸膛里满满地灌着,小木头撑起脑袋,迎着从爷爷腋下穿过的风,深深喘着空气,正细细品咂着风中有没有掺杂着烤鸭的香味。
路过桥南,就看到一个狭小的门店,在一排商铺中凸显着,火红的门头,一看就是刚开业没多久。拴着红色绳子的吊扇呼呼转着,胖乎乎的老板在遮阳棚下咔咔剁着泛着鲜红色泽的烤鸭。张老汉停下车子,扳好车闸,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勒紧的塑料袋,里面传来硬币的碰撞声,老板一看,张口道:“张叔?你咋这时候来了?”张老汉刚刚展开钱袋子,听到声音,抬头一看,这不是村南的林和贵嘛,以前天南海北地跑麦种,发了不少财,最近听说回村了,怎想在这遇见。张老汉笑着说:“咦,和贵吧,你咋来这了,这店你开嘞?”和贵一抹手套,往毛巾上蹭了蹭油腻腻的指头,要给张老汉递烟,张老汉摆手说不吸,缩了手,方才说:“跑种子赔了,就回来和邻居凑了点本钱,算是合伙的。这恁小孙儿?是叫木头不,我都不敢认了,得上小学了不?”“对嘞,你看这嚷嚷着要来吃烤鸭,来,木头,过来叫和贵叔。你这弄嘞不孬啊,自己当老板,味儿也好,生意能不好不。”“欸,就那样吧,勉强糊住家。”“来弄两只,尝尝!”“哎哎,叔,不中不中,钱恁拿着。”“不中!钱得给,不给俺可走了。”“欸,咱这有米有菜,那你这也别往别处去了,就在这吃吧,俺给孙儿盛点儿米。”小木头怯生生地夹在两个人中间,口里的涎水咽了几咽,两人寒暄够了,张老汉便领着木头进了店里。
店面不大,窄得只能摆开一张桌子,深是挺深,越往里越凉,但张老汉就在外侧坐下了。这会儿人不多,和贵端来切好的鸭子,拌了个拍黄瓜,拿着三双筷子也坐下了,问:“叔,今咋想着来集上了?”张老汉说:“这木头回家都一年多了,明天他爹就来接他走,他吵吵着要来集上,这挨走了,不得让他吃点想吃嘞嘛。”和贵肉乎乎的手,软软地按在小木头的头上,说:“你看看,恁爷多疼你呦。”木头闻到和贵手上油哄哄的味道,很是刺鼻,也不抬头,只管扒拉着吃,大人说话,才不关他的事呢。
“他妈的病也好了,这木头得回去上小学,本来都该上二年级的,搁咱家又读了恁些日子一年级。”
“这木头还不在家里上学啊,这去是去哪?县里?”
“不是咱这。搁莲城。市里的小学。离咱这三百多公里嘞。”
“呀嗐,这可不近呀。你也跟去?”
“咦,我去个啥。”
“你咋不跟着去嘞。还搁家弄啥,还能顾着木头。”
“嗐,不去不去。人嘞家,我去像啥话。”
“我以后就在家做生意了,叔啥时候想吃鸭子了,托人带个话,我黑了给你捎过去。”
“那哪成,那哪成。木头,你和贵叔的鸭子好吃不?”
张老汉嘬了下筷头,看着小木头,木头吧唧着嘴,也转过来,狠狠点了点脑袋,油滋滋的嘴唇在斜斜的光线下反着薄薄的光。木头看着张老汉,问:“俺爷,俺爹是啥时候来呀。”张老汉叉着腿,筷子往碟子上一靠:“明儿上午吧。”“啊?咋恁快,咋恁快就要走啊!”“木头,你想走不?”“不想!”“嘿嘿,不想走也得走啊。”“得上学,跟村里那几个孩儿能学着啥,整天光顾玩了。”木头杵着筷子不再说话,像他吐在地上的鸭骨头一样沉默。每块鸭骨都被木头嚼得碎碎的,和贵店里的狗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捡着木头和爷爷嚼碎的骨头,又嚼了一遍。
木头现在不怕狗了。他记得刚来林庄住的时候,白天只敢在小院里踱步玩耍,村里除了张老汉家,哪都有狗,他想找大坤他们玩,都得让爷爷陪着,每当那些狗竖着尾巴,汪汪叫着跑来,他就抱紧张老汉的大腿,围着张老汉的大腿前后打转,张老汉跺着脚,一边骂他没出息,一边骂骂咧咧地把狗赶走,他才敢继续朝前走。一段日子后,大坤开始主动来村头找木头,又过一段日子,木头就敢自己去找他们玩了。那大大小小的狗,见了木头也不凶着叫唤。
木头吃饱了,但还吃着,只是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似乎在想事情,又似乎只是单纯吃饱了。
“俺爷,你跟俺一块回莲城住中不。”
“你好好读书去,别跟搁村里样,净是玩。得考大学,可得有出息了。”
碟子渐空,木头正捏着碟子底上黏的几片鸭皮吃,张老汉看了看天,跟正在忙活的和贵说:“和贵,再给包一只鸭子,俺这就回去喽。”
“再待一会儿呗叔,慌啥,留这儿晚上喝点。”
“不了不了,就这都扰住你啦。”
回去的路就顺当多了。太阳转了个角,张老汉蹬着三轮,蹬得很慢,专拣荫凉处走。路边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就是一排排的桦杨树,老杨树们长得又高又大,色泽很深,和田里撒化肥的农民们一样,透着健康向上的肤色。知了奋力地叫着,声音透亮得像是朝外掷的,从四方八隅的林子里传出,又从天空里弹回来,在这个再平淡不过的豫东平原的寂静午后,万事万物在紫外线的烤照下,熔化成了天地间最丰沛又最匮乏、最聒噪又最恬静的一种声音。
木头抱着拿油纸裹好的烤鸭,手里热热的,他心里想着,刚刚爷爷只顾同和贵说话了,这只鸭子晚上要切得碎些,给爷爷当下酒菜,让爷爷多吃。
柏油路被太阳烤得袅袅生烟,热纹贴伏在地上,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像堂屋里那座挽留不住的钟表,转着转着,就将小木头最幸福的日子给转走了。远远望去,小三轮像一只越飞越远的老蝉,不知它会落到哪里。两顶草帽,一大一小,像两滴土黄色的水,一个不留神,就在路的尽头蒸发了。
二
这年国庆,村里有一对新人结婚,张老汉作为忙人,又去帮忙了。婚礼好不热闹,大桌洋洋洒洒摆了十三桌,晌午结束,吃罢饭的客人渐渐离场。忙人们也清闲下来,同凑一张桌子,扒拉着尚且热腾的饭菜,饭桌上,张老汉听到和贵同金良在拉家常。和贵一般住在集上,消息灵通,话头也多,什么话茬都能叉得开。这会儿,俩人扯到了卖树上。
和贵翘着脚,手撑在膝盖上,敞着声音,说:“明儿后儿两天,外乡有人来收木头嘞,大队里说,不管啥树,有个碗口粗就能卖。”金良坐得挺端正,问:“碗口粗就能卖?”和贵说:“对嘞,可不便宜,今年木头贵,卖家又少,镇上的,县里的,都可着劲儿朝乡里寻呢。”“能给多少?”和贵说:“说是按方,几月前,俺屋后头剩的那几棵,卖了四五千文儿嘞。”“都多粗的?”“约莫水桶粗吧。”金良咋呼了句:“呀嗐,你是把剩的那几棵桦杨卖了?”“那可不嘛。等把根刨了,也都种上欧美速生杨。”和贵笑呵呵地捯起两片肥嘟嘟的红烧肉。
张老汉听到这,插了一句:“这回是大队里统一要求嘞吗?都得卖?”“这回不是嘞,叔。咋,还不想卖呢?上回人家来你都不卖,拖个啥劲儿。”和贵探着身子,边捯菜边说。张老汉舒了口气,道:“不是统一要求就中。”“唉,我这样跟你说吧叔,这桦杨迟早都得砍,别说咱庄,就是咱镇,咱县,你看咱整个豫东,都得一块砍了种欧美杨,早晚的事。”“这话咋说。”张老汉嘴角笑着,笑得很不自在。“唉,叔我问你,你这桦杨,一棵得种多长时间,光你那几棵水桶粗的,就少说得三四十年了吧?要是种欧美品种,你猜长这么粗,得多久?最多七八年,就有水桶粗,十几年往上,人就难抱住了。现在外面都搞绿化搞建筑,别说外面的大城市了,就是咱县里,搞绿化的树都不够,搞绿化要用小树,顶破天要个碗口粗,就足够了。小树苗太小,咱只要给它养大,那就是钱。搞建筑需要大树,咱把这桦杨一卖,再种小树,两份钱都不耽误。”“这树都是自己的,咋还能统一叫砍呢?”“叔,这桦杨,都是俺爹你们这一辈儿自己种的吧?自己有空地,就慢慢养,这搁现在,可都算私人种的,大队日后的方向就是统一规划,路边要种啥都种啥,一要美观,二是集体利益,一个村里统一喊价,树才能卖得贵,村支书培训的时候,镇上领导就这样说的。咦金良,你还想留了以后盖房?你去镇上看看,去富一点的村看看,现在盖的谁不是用水泥钢筋?树就留了卖钱吧。”金良刚插一嘴,就吃了瘪,愧着吃起发哏的饭。
见张老汉闷声不吭,树荫下的场子似有些安静,只剩树叶哗哗响着,午后的微风将薄薄的一次性桌幔轻轻吹动,似急似缓地扫过众人拎起的裤腿,和贵挠了挠小腿上的汗毛,身子向着张老汉,话题却朝着餐桌上的人,继续说:“我跟恁们说,各家把要把桦杨一卖,顶上几年的种地钱。叔,我再给你说个点子,这杨树有速生的,槐树也有,你那棵老槐,要不是栽在自家院子里,日后也得被砍。砍了之后,你还能把它换成洋槐树,长得快,还结槐花,你去集上看看,哪家还种老槐啊,净长些黑豆子,掉在地上黏不唧唧的,能干个啥,再让它长长,不得把你地基给顶塌喽。你种个洋槐,过个几年,卖个洋槐花,都能赚够你买肉的钱。”
忙人们搭伙吃完饭,和结婚的人家打了招呼便各自离开,有的手里提了几盒烟,有的把没分完的白酒掂上,有的提着婴儿般粗的大桶雪碧回家,和贵在客厅和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张老汉掂了桌子上的剩菜,将花生米和蒜苔炒鸡蛋掺了一起,将窝窝头聚在一个袋子,红烧肉剩了些零散的梅菜和满碟的深红汤汁,他单用塑料袋装了。三个袋子,口子一扎,双手背着,三个油腻腻的塑料袋在屁股后面一摆一摆,幅度不大不小,稳定在左右两拃宽的距离,盛红烧肉汤汁的袋子是最轻的,被扁扁地夹着,一块暗紫色的梅菜卡在塑料袋褶皱处,上不去,也下不来,任袋子怎么摇晃,它都纹丝不动。
午后的风徐徐刮着,这些天落叶变多了,树叶清脆地落在浩漫漫的土地上,随着微风翻滚,快着,慢着,直到撞到墙脚或者麦秸垛,方才止住脚步。张老汉跟着落叶回到院子时,已有几分酣酣困意,将三个塑料袋搁在厨房,留着夜里蘸馍吃,背心一搭,便午睡去了。
张老汉很少赶集,也很少吃肉,这院子西侧就是一块垦出来的菜地,零零散散种些随手能栽,随手能收的香菜芹菜大蒜等,地方不大,但张老汉垦得勤,长势不错,种类也齐全,做饭的配菜,在院子里就能寻够大半。
小院有四间平房,离压井最近的是厨房,正对着大门的是间堂屋,和张老汉睡着的里屋贯通着,最后是一间偏房,以前小木头就睡在这。若不是小木头来了,给屋里添了些久违的人气,这间屋子只在过年的时候能派上些用场,届时儿女们谁来了想住就会住上一夜,但他们往往只是吃过午饭、留下些钱便离开。隔代的那些娃娃们三年来不了一次,有的孙女和孙子他早已忘记了样子,他们长到几岁尚也记不清了。
这些年数下来,能留在家过完初四的,只有小木头了。一说要走,木头就哇哇大哭着,有时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有时爬上槐树杈上,死活不下来。儿媳这才留下多住几日,儿子开着公司的车,常是自顾先行离开。
小木头黏他,或许跟小木头在家里出生有关,木头这个小名儿就是张老汉起的。那年正下着大雪,雪又厚又密,一脚下去,踩不到麦子,木头刚抱回来没多久,差点没冻坏。他找人算了一卦,说娃娃命里缺木,要么在大名里添,要么在小名里补。当时,镇上刚开始收购村里的粗杨树,各家各户都卖了不少,于是,院里这棵老槐就成了村中不可多得的长寿树。张老汉说,不如就叫木头,这是老槐的木头,准能成材。
可木头在家的那段日子,他听木头说过,他爸爸妈妈这些年都没怎么喊过他这个小名,在城里他们都说普通话,一般都喊他大名。张老汉听了,心里像被扫去了一些东西,宛如早晨天胧亮时,他拿起扫把准备扫院子,却发现地面干干净净,不知被谁打扫了,一种猝不及防的空寂感急遽地攀上喉头,又缓缓地落下,像秋天的一片落叶,落得那样轻,落得那样被动。
张老汉吃罢晚饭,在压井处抹了抹脸,眺望着行将下沉的太阳,渐渐垂低于老槐的树梢,当梢头牵连起如墨的天空,一个日子便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村头就响起了阵阵嘈乱的喧哗。张老汉站在家门口,看到一群十里八村的人都围在柏油路口,几个头发乱如鸟窝的年轻人被簇拥在中间,向乡亲们大声侃着什么。张老汉拿着人马高的竹编笤帚扫了扫门前的落叶,扫成一堆,用撮斗盛了,倒进屋后那个许久不用的粪坑里。张老汉搬了个凳子,在门口坐下,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捧着碗糊涂粥,白色汗衫松松垮垮地搂在身上,一边吃一边看着那群嘈乱的人。
村支书林明亮小跑着从张老汉门口经过,看样是要去路口,见到张老汉,脸上勾着笑,说:“叔,今天买树的人来,你看看,要是想卖几棵树,咱一晌给它卖喽。”张老汉笑着,没说话,空空地摆了摆手,目送林明亮挤入密集的人群。
不一会,人群分开一条路,在林明亮的指挥下,三辆经过改装的单排小卡驶进翠绿色的林庄,三辆车一个样子,露天的后车厢上焊了一排铝架子,作为延伸出来的空间,村民们逗留在各家前,眼巴巴地期待有辆小卡能停在家门口。
三辆小卡空荡荡地进村,不到半天,就塞满了圆滚滚的木头,车轮被压得有些扁,像压了大半个村庄的重量。三个司机兼老板,正朝车上绑紧着麻绳,早上还是白色的劳保手套已成摩成了铅灰色,线头朝外呲着,随着动作的伸展起伏在空气里甩来甩去。一个人拿着账本,另个人褪下手套,从内兜里掏出一沓红红的钱,蘸着舌尖的唾沫,给卖树的各家人数票子。这沓钱在卖树的人手里很厚,可分到各家手里,却只有薄薄的几张。拿到钱的乡亲退到一边,正着数一遍,再倒着查一遍,感觉没什么问题了,可还是不放心,在周围踱上几步,最后还要抬脚看看鞋底,好像有的票子被风刮走了一样。
三个年轻人围着林明亮抽了一会儿烟,便坐上小卡,冲还在旁观的乡亲摆了摆手,将满盈盈的小卡沿着村路慢慢开着。路过张老汉门口,三辆车子前后停下,那个分钱的年轻人下了车,叩响了张老汉的院门。
“哎?大爷,我是镇上来收树的,叫我建伟儿就中。”张老汉尚未打开门,话音便飘了进来,门刚开一半,两根烟就递到眼前。
“哎哎,收住收住,不抽不抽,这是都得卖吗?”
“嗐,不是嘞,大爷,先不说这。我管镇上的马东风叫表叔嘞,咱这还搭着亲。”马东风是张老汉一个亲家的弟弟,只听他一家都在外地打工,多少年都没见过面。
“哎呦,你说这还怪巧嘞。”
“大爷,我看这次镇上给的价儿可不便宜,县里开发新区,到处都需要木头,咱这次拿下的那个开发商,给的价又是最高的,人家追求质量,这事让我负责,我也想让咱乡里,不说发财吧,起码能多捞些票子。我之前就看见,你这院儿里这棵槐树年数可不短啊?”
“哎,建伟儿,别站着说了,我给你搬个墩儿。”
“不用了大爷,我就站这树下面,凉快。”
“我跟你说吧,我这树是真不打算卖,年数多是年数多,我都记不清它比我大还是比我小了。可它不吉利啊,你不知道,你那大娘就是在这个树上吊死的,咋能让人家盖房子用,别给人家染上晦气。”
“哎呦,你说这怕啥呀。这样吧大爷,我给你留个电话,你啥时候想卖了,给我打个电话,我肯定给你个最高价,城里没人在乎这个。”
“喝点茶再走吧。”
“不了大爷,这我手机号,这就回去了。”
“中,那你慢点儿。”
云将日头暂时遮了,天空仿佛溅上了一层薄薄的酱油。小院里,蒜苗细长的叶子像人的五指一样鲜明地分开。张老汉捏着这片小纸条,提了板凳,回了屋子。
纸条就在堂屋抽屉里放着,从没动过。
日子细细地流,慢慢将房顶蚀出缝隙,槐树的叶子一片片落下,又一叶叶长起,张老汉种着两亩土地,守着小菜园。雨天房顶渗水,待到天晴,他架好梯子,爬上房顶,添上一张新的锡纸。年月一久,渗水的地方逐渐多了,这洇一块,那洇一块,像槐树身上被虫啃出的洞眼,这补完那又渗了,没个定点。一趟趟爬下来,张老汉觉得爬梯子越来越困难,没病没灾,就是腿脚逐渐发沉,像是力气空了一块,腿劲和心劲总连不到一处。
半年之后,林明亮在大喇叭里喊,镇上要落实“村村通”工程,村里要修水泥路,马上就轮到林庄,在路边影响整齐的粗桦杨得全得砍掉。这回,张老汉只好卖了地头上仅剩的几棵桦杨。来收树的还是建伟一行人,空着车来,满着车走。建伟还记挂着张老汉的老槐,找了些新话术来劝他,说你儿女们都在外面,迟早把你老人家接到城里,你这么守在家里也守不了几年,你看看槐树身上,虫眼子多的,趁着现在老槐树长得还旺,木头芯还结实,能卖个好价,等到槐树里面一朽,别说卖了,你找人砍人家都得单收你钱。张老汉将建伟送走后,心想,这电话他永远不会打。
三
城市里的小孩,在冬天,脸蛋是不会皴的,这是木头在城里过第一个冬天时发现的。而大坤他们,立冬之后,无一不是鼻子通红,脸蛋上像覆着一层薄薄的鱼鳞。城市里的小孩,一件毛衣一件羽绒服就能轻盈地度过冬天,衣服白得像雪,黑得板正,搭配的颜色总是那么悦眼,而林庄的小孩都穿着臃肿的毛翁子和鼓鼓的深色棉袄,要么大红,要么灰色、棕色随意掺杂一身,像一锅冒着热气的烩菜,丸子毛菇、海带粉条,什么都有。
父亲在遥遥的南方工作,先是打工,而后搞工程测绘,会准时往家里寄钱,只是常年不回家。母亲在莲城的一角给饭店帮厨,在过年时加班,工钱要比平常多上四倍,现在也当上了主管。
木头如城里一般的小孩,穿小几身新衣,通过几次考试,过上几回春节,就在高楼里长大了。每次大年三十和张老汉通个电话,张老汉总会笑呵呵地问木头现在多高,学习好不好,然后收下几句空飘飘的祝福,再送上几句蜜滋滋的祝愿,不论小木头说什么,张老汉都说,好得很,好得很。木头在小学拿了好多三好学生的奖状,学习好,吃得也好,当然好得很,好是好,就是有点想家,有点想张老汉,有时会梦到张老汉在摸自己的小鸡儿,还会梦到大坤几个小孩一块出校门的场景。
林庄小学只有三个班,大坤比木头大两岁,但他们是一年级,在一个班读书。木头刚去林庄的时候,天天挨大坤欺负——虽然这“欺负”是木头长大之后才意识到的。在林庄上学的时候,木头的书包里从不装书,常被大坤塞满了土坷垃和草窠,他糊弄他说,这些拿回去种,都能开花,其实就是些路边的野草。张老汉每回看到,木头就得挨上几句骂。
有时候,大坤想拉粑粑,就钻进路边的树林,吩咐木头去捡一些干净的树叶,木头照做,捡过来了,大坤抱怨他捡的枯叶子喇屁股,就一边蹲粑一边教木头区分哪种叶子舒肤又不容易透。后来,只要大坤要拉粑粑,他就会兴奋地去寻不易破裂的树叶,在徐徐微风中等着大坤提好裤子,看着那些用过的树叶被大坤就近丢弃,与哗哗响动的落叶归为一处,不分彼此。
林庄的四季就是中原的四季,春是个呱呱坠地的娃娃,夏是朵吹喇叭的牵牛花,秋是一捧槐树下的枯土,冬是厚袄里的一口热气。四个季节像压井里的水一样,循环交替,漫无止境,三伏时,天空是蚊帐,大地就是凉席,寒冬时,天空是衾袄,地就是土炕。
木头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上学,日子一板一眼,生活不是按太阳东升西落算的,而是以周为间隔、以学期为单位,时间变快了,快得像个弹簧,把木头的个子跟着弹了起,捎带着当时的回忆也变得匆匆起来。
木头越来越觉得,那个冬天暖和极了,是做梦能笑醒的暖。
那个冬天,淡雪微融,大槐树身上撒着薄雪,他和大坤在邻家菜地上,扫开一片雪,将一个打火机沿着脖子埋进松软的土里,只露出短短的按钮,拿两盒擦炮,一盒围成圈,芯贴着芯摆好,另一盒擦炮全部按着中间掰开,先撒在圈内,再耐着心将火药一丝丝地引到打火机旁。大坤说,陷阱弄好了,这叫地雷。让木头佯装散步,好像不经意实则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每一次都提心吊胆,但每一次都没有踩开打火机。大坤一次次地将踩进土里的打火机复原,木头又一次次地将它踩进去。他们乐此不疲地玩了一下午,当他们取出火机,准备手动点燃的时候,才发觉擦炮上已泛起一层薄薄的白霜。
匆匆赶到的妈妈正加热着从饭店里打包回来的菜。木头守着窗户,看远处公园有人在跨年,春节联欢晚会的主持人在大屏幕上倒数着新年的到来,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过年啦!
木头听见窗外涌起烟花接连绽放的声音。
他朝窗户上哈了一口气,眼前顿时朦胧起来,他用掌心擦了去,看见一粒正在夜空中爬升的烟花,嵌到天最深处,訇然绚开,像在月亮另一头的老槐树正抖落着满身明晃晃的雪。木头心想:大坤他们也在放花吧?以前是大人放花,小孩只能放炮,现在我们也长大了,他们买了几箱烟花?放出来是什么颜色的?张老汉今年会买鞭炮吗?挂在槐树枝上,鞭炮脆亮地噼啪响上一阵,像一棵亮着银花的火树,像一条守家的喜庆红蛇,红绫一样的蛇信子,将月亮擦得一尘不染。木头摸着玻璃,指肚与窗户隔着水蒸气,摩擦出吱吱的声响,他摸到了老槐身上的温度。
木头又想家了。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就想张老汉,想爸爸,想大坤,顺带着连正在做饭的妈妈也想了。他想长大,再长大些他就能自己回家了。
四
木头走后的这些年,林庄的人家逐渐把各自的田地包给外面的土地承包方,自己出去打工,有手艺的大多在镇上立下了脚跟,不想留在家的就随着邻居出去打工,几年下来,村子不知不觉间少了许多热闹,在每年的大半年的空旷时光里,人的声音都不再像几年前那样满满当当,与此同时,树叶摇动的声音,麦子和玉米生长的声音,墙头草破土而出的声音,杨絮飘动的声音,种种大自然的声音被放大了。
出去打过工的人,多少攒够一些钱,便回乡翻盖起二层小楼。自从和贵家盖起二层半的小楼后,村子里隔几个月就有一家盖上新楼,凡有些年头的桦杨树都被各家砍了去,剩下的都是等着人来收的速生杨。在二层小楼们的衬托下,张老汉的平房显得越来越矮,在老槐的衬托下,张老汉的平房显得越来越窄。
这夜里,张老汉正在看新闻联播,忽听得村里有些许嘈杂,声音时远时近,似有逐渐哄乱的趋势。张老汉放了碗筷,扒开帘子,看见远处林子的末梢泛着阵阵红亮亮的光,他抬起手,快步出了屋子,堂院里满是烧焦的味道,直冲鼻子,暗淡的空气里好像溢满了胡椒粉。
林明亮家着火了。原本暗淡的黄昏被一团火炬衬得更黑了,村里人大多路口远远看着,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就朝火光处走走,等问清了情况,便停在此处与邻居闲扯,或者返回家去,站在二层小楼上看火势。反观林明亮家,一家五口和周围几户邻居都引了管子,朝烧起来的三棵杨树附近喷水,邻居的家人纷纷拿起各家水桶,将各自的地界泼湿,怕呛着孩子,便让女人带着小孩去到远处的路口。
火越浇越大了,从三棵杨树身上蔓延到了二层小楼的背上。屋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被火光照得通亮,房顶一侧黑得像是昏暗的沼泽,火焰在沼泽的一角燃烧,火苗像高速旋转的钻头,迸出火星,火星接连绽放,越铺越开,人已经不敢凑近火源了,在火势的衬托下,林明亮手中的水管呲出的水流,弱小得像一泡随时会断流的尿。这时,一直绵延着声音的120终于到了,水泵打开,更强力的水源和干粉灭火器逐渐将火焰的势头压下,越来越小,逐渐湮了。
火灭后,林明亮和他家的二层小楼一样,徨徨然地驻在原地,小楼背后爬满了黑烟,墙身表面原本被用油漆画上的“根治羊癫疯”“治疗阳痿”等字眼都被黑色的灰垢所掩盖,只能看见些泛着焦黄的深色偏旁。
张老汉问清楚了情况,是林明亮看家里杨棉曲卷的太多,便将大团大团的杨绵扫到一处,堆在一个大的不锈钢盆里烧了,烧完后将盆晾在了门口,让媳妇浇点水涮涮,谁知俩人都忘了,盆里尚有没燃尽的杨絮,伴着火星飘到外面,引燃了路边散落的杨绵,空气连着空气,杨绵连着杨绵,火头连着火头,就把屋子和后面的杨树烧起来了。
张老汉回了家去,屋子还存着散不出去的烟味,他路过鸡圈时,又看到水井旁落着一小圈灰色碎末,比烟灰的颜色深,比烟叶的颜色浅,他抬头看了看在夜空里乌黑发亮的老槐,如老僧入定般停了一会儿。而后进了鸡圈,摸出两枚鸡蛋,放到了厨房案板旁的瓷碗里,等明早上吃。
这几年杨绵尤其多,特别是今年,天空脏了不少,风一起,杨绵就和风粘在一起,风吹多高,杨绵就飘多高,风刮多大,杨绵团簇起的块头就有多大。一到六月份,村里的杨树像是散架了似的,杨绵漫天飘着,不像秋天的落叶,叶子落了就落了,说扫就能扫,且一扫就是一堆,但这杨绵又细又轻又软,像丝一样,扯也扯不尽,扫也扫不完。只能在院子里泼些水,趁水还没干赶紧扫扫,或是等一场瓢泼的大雨,雨珠的劲儿若是够大,就能把大半杨绵嵌在地里,天空便能消停几日,虽然地一干,风一起,新一轮的杨绵又来了,但总归让人能清爽地呼吸几天。
张老汉心里清楚,速生杨树的祸来了。
村里种上速生杨树也十好几年了,之所以前几年没这么多杨絮,是因为当时村里的速生杨树到碗口粗就卖了,要不了三五年,树苗就更换一茬,养到碗口粗,就又卖出去了。但那些年只要种树,不愁没人来收,收树的人恨不得一个月来村子一回,看那些树差不多了,这边立马砍掉再栽新的,速生杨树们没养大就被换成钱了。
就跟十一二岁的人一样,人们都还不知道他长大后的模样,甚至都不清楚他的青春期是什么样子,就被人贩子匆匆拐卖。而这些年,收树的人少了,为数不多的收树的人来的次数也少了,村里人跟他们打电话,他们之前会推脱说再等等,而今直接诉起苦来,说现在县里和市里的绿化都搞完了,他们收了也没人要,只能烂在手里。
当年种上的速生杨树,就这样留在了林庄,日子一久,便都长大了,如今村里最细的树也有了瓷碗碗口粗。就跟家长得看着孩子经历青春期一样,这每年定期发作的漫天杨绵,就是速生杨树的青春期。听说县里派过飞机给各村镇挨边撒药,新闻上也报道了此行为卓有成效,但张老汉整天在房檐下坐着,也没见头顶上有过飞机,杨绵还是铺天盖地,一年比一年来得凶。
最近这年岁,人好活,但难活好,树也好活,却不奔着好了活。好活的是不成材的树,成材的树却难活好。
老槐树上已经三年不见啄木鸟了,麻雀的窝也空了两个。那个拳头大的啄木鸟的巢成了一个空心的疤,啄木鸟离开后,这个鸟窝就不再是鸟窝,只是槐树身上的一处洞口。张老汉上去看过,洞里又脏又满,都是灰扑扑的杨绵和啄木虫啃出来的碎屑。
张老汉常常看到槐树下落着一摊一摊的木头碎屑,有时刚打好的一桶水,转个身的工夫,上面就飘了一层虫卵。沿着槐树身寻找,槐树身上有不少洞眼,有的洞眼将近两根手指粗细,足有十几厘米深,不仅如此,有的细小洞眼里还流出不少汁液,沿着粗糙的树皮慢慢下渗,成群的蚂蚁将这些树洞当成了藏身之所。
豫东方言里,啄木鸟有另一个名称——餐餐木。有它在,槐树就能往高大宽敞了长,不用担心虫患带来的隐疾。以前多好,一棵槐树上,能落的满满都是鸟,前脚后脚地飞来,或缓或急地飞走,隔老远就能感受到槐树蓬勃的生命,在挂满雪花的冬天,也能在隔着槐树皮感受到老槐那颗温热的心。而餐餐木走后,现在的“餐餐木”是槐树身体里的虫子,它们让树干上不断排出密匝匝的粪屑。现在,能帮助老槐的只剩张老汉这个没有尖喙的老人。
最初,张老汉先是用三寸长的小刀将槐树表皮剥开,谨慎地挖出幼虫,这么一块一块挖着,一个日升日落过去了,清理好的树身还没张老汉的肩膀高。笨功夫不行,他又试了别的方法,从虫孔注入百分之五十的敌敌畏一百倍液,但用不多久效用就小了,虫还是多,他又换用药泥堵塞封严虫孔,想毒杀树干里的啄木虫,可效用还不如敌敌畏。他听人推荐,用了次甲胺磷,五毫升一针管,朝树身就那么一下,虫刷刷落,一大早,地上和井砖上铺满跟蚕蛹一样的虫尸。
可今年初,这甲胺磷因为高毒性质,被国家禁止生产和销售,集上卖的甲胺磷转眼就被抢购完了。张老汉重新用起了敌敌畏,可虫太多,效果只是聊胜于无。有一天,他注意到槐树的一处枝头有了枯黄的样子,像人到中年鬓角生出的一丛白发。
这样下去老槐就朽了。张老汉想去周边镇寻寻甲胺磷。天刚胧亮,张老汉煮了两个鸡蛋,揣在兜里,骑着小三轮,沿着暗涌的天色,上了通往周边集镇的马路。
五
看着张老汉年纪越来越大,怕他在村里不声不响地出现什么意外,子女们经过多年协商,最终拟定了一个给张老汉养老的方案。由住在县城的老二照顾,其余各家凑钱在他家附近另买一套房子。约定老人去世后,这套房子归老二所有。
张老汉家里实在没什么好收拾的。锅碗瓢盆捆成一麻袋,大屁股头电视往后备箱一装,两床被子拿麻绳一捆,堪堪塞满老二的那辆五菱宏光。还没到镇上,张老汉就觉得反胃,两个小时的车程,张老汉吐了一个半小时。
小院落了锁,锁住了压井,锁住了槐树,锁住了张老汉离开的背影。木门上有一道小臂长的细窄的裂缝,惺忪的颜色在个中凹槽中淡淡隐着,依稀能看出曾经丰沛的翠绿底色。老槐树依旧高大,枝干朝墙外宽宽地展开,只是细看去,这绿显得后继无力,像下个照面就会变黄,留在院子里的半个树身已枯了大半。张老汉的小院,守着这老槐,或者说是这老槐守着这座空院,在二层小楼排排而建的村落中躲着,留在林庄,呼吸如旧。
张老汉搬进了县城。
县城里的房子,在一座立交桥上,很小,不到三十平米,是一栋旧家属院的一楼。老二在两公里外的地方开饭店,挣的都是辛苦钱,两个娃娃,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小学,日子过得不可开交。张老汉刚搬来那会儿,老二去得还勤些,不到半年,就一周见不着一面。老二趁着饭店里安装监控,捎带着在张老汉的房子里也安了一个,对张老汉说:“我从这个监控里就能看见你,你要是需要啥,就对着摄像头说话,我手机上都有提示,只要点开软件,我就能听见,大哥和三弟他们,啥时候想看你了,都能直接联网,搁手机上就能看见你。”张老汉心里像被剜掉了一块,又心疼又止痒,想到不会扰到二儿子一家,心就亮了,可想到自己要留在这个不是自己的城里,心头原本的亮就闪了几下,虽又明起来,但闷闷的,总不如先前亮堂了。
张老汉像只训练有素的鹦鹉,每天以相差无几的姿态说着几句大同小异的话。一察觉到摄像头在转动,他就晓得哪个儿子要说话了,赶忙站起身,缀着脚步,走到监控下,仰起头,盯着摄像头里传来某个已知的却又未知的声音,全神贯注地等待杂音的消失与人声的出现。
有一次,张老汉正轻轻抠着沙发上的破洞,洞口往外翻着一圈毛仆仆的线头,张老汉将两个线头捻起,又拿指甲分开,用指肚轻轻捏着,马路的嘈杂被隔在窗外,客厅只有阳光撞到细尘而后下落的声音。静静的,静静的,摄像头里就传来了木头的声音。“俺爷?能听见不?”张老汉回过神来,看见自己在抠本就烂了洞的沙发,来不及自责,赶紧扯着嗓子回道:“哎哎,能,能能!木头?”“嗯俺爷……”“哎嗐嗐,腔儿都变恁粗啦?”张老汉走到镜头下面,撑着脖子,用力盯着摄像头里亮着的红点,像要瞧出木头的样子。木头的声音变粗了,变声期真是说来就来。
张老汉尚未问几句话,摄像头里就没了声音,他再怎么唤,木头那边也不说话了,张老汉满腹疑窦地坐了回去,不时瞟上一眼,支着耳朵,觉得声音会再次传来。
家属院很旧,多数人都搬走了,有的低价卖给邻居,邻居拿在手里,计划着有天会被统一拆迁,白得一套商品房,有的出租给正创业的年轻人,年轻人早出晚归,休息日时睡到半晌。张老汉和看大门的老头搭过几句话,他问咋搬来这了?张老汉说儿子不放心,就接过来了。他说儿子在哪?老汉回离这不远,开饭店。他说儿子挺孝顺的,随时能来看你。张老汉说那可不是,吃穿不愁,冬天不冷,夏天不热的。张老汉像一顶荷叶,被人空空地摘下,离开池塘,放到一个净水盆里养起,水面很静,没有流动,也没有变化,可细看时,茎秆总没有在池塘时丰满了。
走出院门,就能看见立交桥下的车水马龙,阳光硬硬地落在引擎盖上,闪着粼粼白光,像是微瑕的瓦片,又像二层小楼身上的雨搭。路两侧的树不高,还没水桶粗,刚刚入秋,腰身被人挨个涂上人马高的白漆。他问看大门的,这树上刷油漆干啥。看门的老头说,这咋是油漆,这刷的是白石灰,能防寒能杀虫。
还能杀虫呢?张老汉心里一明,一口气收进了嘴里,这法子以前咋没想到,情绪刚扬起来,转眼又暗了,知道又能咋样呢。张老汉往回走了,和昨日无异,把中午的糊涂粥温一温,就着刚捂好的豇豆下个馒头,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今天就结束了。张老汉走得很慢,一脚一脚的,却也不经意间走出了老远,风一股股吹,灰色的裤子一浪一浪地触碰膝盖,张老汉好像看到家里路修宽了,老槐立在风口,已朽掉半身,正摇摇晃晃地抖擞着余下的枝叶。
六
木头在镇广场刚下大巴车,就看见一辆打着双闪的黑色大众停在路边,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开着车窗朝他摆手。大坤说,这是他朋友,木头小跑着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后座坐了。
“不好意思啊,来晚了,大坤婚礼都开始了吧?耽误你们事了。”木头搂着书包,略显拘束,悻悻地说。“没事儿,不打紧,你是住哪的?”年轻人长得有些黑,是被太阳久晒的那种黑,胸前别着小红花,没系安全带,手腕很细,年龄应该也不大,但开车的姿势很是老道。“我是村头第二家的。”“哎,我今天上午还问人呢,我说看那房子都多少年没人住,上面都贴上危房的标了。你是还上学呢?”“对,高考完了,大坤说结婚了,我正好回家看看俺爷,你和大坤咋认识的。”“还是学生啊,我是三里庄的,当时林坤我们一块出去干活的,你应该知道吧,现在俺们在广东合伙开网店,卖童装。”“咋称呼你?”“叫郭杰就行。”
天晴得很好,一缕缕白云丝丝连缀在一起,在蓝天的布景下勾勒出一个乳白色的“喜”字。车开得很快,路边的杨树刷刷朝后倒着,没一会就到林庄了。
木头看到爷爷的小院被两栋三层小楼夹在中间,老槐树高高举着,像粗壮的烟囱,勉强能与左右的小楼比比高度,在这样一条平行线的衬托下,扁扁的小院灰扑扑的,像一团废墟,远着看,好像是槐树把院落给顶穿了。槐树枝叶败落,没有一丝绿色,看样子已是枯了许久,只是单纯地耸立着。
木头不言语,只是目光随着距离的缩短而愈发专注。郭杰把车开过路口,在笔直的马路上划过小院,在尽头拐弯,直接去到村另一头的大坤家。小院被其他建筑遮去,木头将注意力收回前方,隔着老远便看到一座半圆形的红色充气拱门,一条宽宽的红毯沿着大门铺开,占据大半的马路。
郭杰在楼后停了车,将木头领到大门内,便朝熙攘的人群中涌去了。大坤正在堂院和司仪校对着什么,念念有词,不住点头,大坤见木头来了,笑了笑,让木头先寻个位置坐了。木头先进堂屋,将红包给了记账的老人,老人抬头看了看,让木头报哪家哪户。十几张大桌在院内院外有序摆着,透明桌布都已铺好,各有一碟瓜子糖果置在上面。木头找了个边角处的桌子坐了,看着司仪在几盆绿植前准备着,婚礼随时准备开始。木头从邻座口中,听到大坤的媳妇是山西人,两个人在南京打工时遇见的,处了小半年,觉得合适,问过两家父母,便领回林庄结婚了。
木头是有次过年加上的大坤微信,但这几年里并未聊过天,只从长辈口中知晓,他初中毕业就随着家里打工去了。前些日,木头看大坤罕见地发了朋友圈,是一对结婚证,心想高考完也没什么事,便兴奋地打开聊天界面朝他祝好,大坤问,过些天我回家办婚礼呢。木头当即回复说我也去。大坤哈哈笑了,给木头发来时间。木头心想顺路经过县城,还能去看看爷爷,回家前和张老汉在电话里说了,本以为张老汉会很开心,谁知他说,答应干啥,去可不是白去的,得给红包,那么主动干啥,人家都没问你,本来不好意思问你要份子钱。
二十岁的大坤正半跪着给新娘子戴戒指,起身后,捧着红本,宣读誓言,一字一句,普通话的鼻音很重,并不标准,但十分熟练。三层小楼装潢得十分好,大门的金色把手,粉刷过的墙身,尚存异味的家具,哪里都是崭新的。这是大坤的新家,却再不是木头记忆中的场景,大坤的模样也从木头的记忆里独立出来,他的背影与此刻密不可分,却与木头的记忆渐行渐远,把木头的心拉远、拉近、又拉远。中途,大坤携着新娘子挨着桌子敬酒,轮到木头这桌,他朝座中几位老人敬了酒后,对新娘子介绍,这是我老邻居,小时候一块玩的,这刚高考完,木头僵着笑,说:“呃嫂——嫂子好。”嫂子看了一眼木头便不再看了。木头双手托着一杯饮料,佯装着和大坤碰了酒,大坤便往另一桌去了。木头的心砰砰跳了许久,在大坤面前,他好像真是一块木头。
吃完饭后,木头等人散净了,想去寻大坤,一楼没有人,声音从二楼传来,尚未进门,只听得门内喧闹。大坤喝多了,正和朋友们在房间里罚酒侃话,言语里飘出把新娘子肚子搞大的尾音,有人拍打着谁的后背,传来阵阵呕吐声,说肚子今天箍了几圈才不显出来怀孕,话音未落,便被另几人的叫嚷匆匆掩了去。
木头觉得自己回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又或者这个地方他本就不熟悉。木头轻轻下楼,门口满是红色的鞭炮皮和火焰似的花瓣,太阳把四周尚未清扫的饭渣照得刺眼。有几个人在往自卸货卡里装使用过的桌椅,玉米地一角堆砌着小山样的废纸箱,一个老太太正佝偻着身子将立体的纸箱展平,往麻皮袋子里装着。
木头朝张老汉的小院走,步子踢起灰尘,勾着手从书包侧面拿出杯子,饮了一口,阳光像被这口水稀释了几分,不那么毒了。路修得又平又敞,迎面吹来宽宽的风,木头有种抱不住的感觉,一侧的玉米地泛着勃勃生机,南水北调修通后,林庄也不那么缺水了,以前地里若不浇水,单凭老天降雨,准是一田旱秧。现在村里的田地大多承包给了土地承包方,张老汉屋后头的两亩田就让别人种着。
走到院门,门前满是车辙样的沟壑,可能是哪户邻居常将车停在这,到了雨天,车轮陷进泥沟,打了几转才倒出车,天一晴,峭楞楞的泥巴就定格在了烈日之下,像老人脸上极为新鲜的皱纹。
木头昨日在县城的时候,看到张老汉拄上了拐杖,每次起身前总会颤抖几下,站一会儿方能逐渐平稳。那次在监控里看时,张老汉尚未如此消瘦,这次回来,他的皱纹像是含在了骨头里,五官都在朝下落,软绵绵的,像一根长久未经打理的秒针,嵌着毛毛的绒絮。
木头看见房间一角的监控,上面已经布满厚厚的灰尘,有些黑色的虫屎在表层形成一个浅浅的凸起。木头之前用母亲的手机打开过一次,就没再用过,画质很差,看不清脸,人是零散拼接在一起的。当张老汉的声音从一个黑白的屏幕里传出,他就难过得说不出话,将软件卸载才哭出来,转而又将软件下回,只是再没打开过。
亲眼看到监控,木头感受到一种视角的反差,有种从刀背滑向刀刃的悚然感。木头的心情同天色一样暗淡起来。夜里,木头陪张老汉睡觉。他问:“俺爷,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好摸我小鸡鸡?”“啥我小时候?是你小时候,还‘我’小时候,说得啥串辈话!”木头闻着空气中随着张老汉的翻身涌起的脑油味,咯咯笑了起来。
“那时候小木头多可爱,大了现在,都快成年了,阳历元月十二,阴历十一月二十四的生日,还有小半年就十八岁了,按老家的说法,要再虚上两岁,都二十了。长成大孩儿了,时间真是快啊,就一眨眼……”
“就是可快,还是小时候好。俺爷——你住这好不,你高兴住这不?”
“好,咋不好,不住这住哪?”
“我感觉这可小。”
“就这恁大的,都不便宜,你爷种一辈子地都不一定够。”
“在这你都没人说话,在村里想去哪就去哪。”
“唉,也有人说话,门口那看门的,聊着也挺有意思。旁边也有公园。”
“俺爷……”
“咦,你小孩儿就别操恁多心了,上个大学,我还等着木头毕业工作了,用第一月的工资,给我买瓶好酒喝呢。”
夜里有叶子飘落的细碎声音,星星啵啵啵地碎了,点点游过窗户。木头被张老汉的呼噜摇醒,却发觉房间里安静极了,像是天地一切都不存在,木头睡不着,翻过身,看着张老汉后脑勺上花白的头发,任由时间流淌。他听见张老汉细细的喘息,回想刚刚亦真亦假的呼噜,觉得爷爷连打呼噜的力气都小了。
木头进张老汉的院子时,险些崴脚,院内是极旺盛的野草,荒草掩映着一块块拳头大小的兔子洞,只是不见兔子。
老槐树身上很扎手,树身是烟屑色的,灰白间杂着灰黑,不见以前青紫色的紧凑感,树皮上布着白色的蜘蛛网,在树身的罅隙里,牵连着成结的杨絮。一条粗壮的根脉在地表皱巴巴地凸起,像一条干涸了的青筋,根部有裂纹,踩上去,发出空空的回音,裂口的最深处,有成片的黑色的块状菌类,和经年累月黏起的灰尘一同干萎在避风的凹陷里。鸡圈中的土地干裂出密密麻麻的细纹,像一块碎掉的黄色玻璃。满地落叶一层层垒起,踩上去,脚下脆生生地响,声音连续不断,脆中带闷,像极脆的烤鸭嘴。压水井只剩了锈,被树根顶起的煤矸石砖斜斜地仰着头,像一条翘首以待的老土狗。
老槐树空了心。
木头站在院子中间,仿佛与世界隔绝,听不见任何声音,一瞬间,他有种心愿,这个院子不属于林庄,不属于北方,只属于一个城市角落里的老人。木头摸着这棵空槐,想到爷爷,想到昨天爷爷的脸色白得像瓣儿老蒜,他想快快长大,赚好多钱,就在这,给张老汉重新修盖个大房子,陪张老汉一起住在这黄土蓝天下。
木头仔细摸着空槐,发现槐树虽然空了,但外壳依旧结实,像一个倒扣的水桶。槐树会空,但不会倒。它会和张老汉一样,等着木头长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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