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道道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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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顺庆退休了,又回村养老了。”不大的一个村子,很快消息传遍全村。
本来人们以为他会留在城里养老来,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妹妹们全结婚娶到外村去了,母亲已经去世,光剩下一个七十岁的老父亲在家,接到城里去养着就行了。
可刘顺庆自己说,一是城里老父亲住不习惯,里里外外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老爷子肯定闷得慌;
二是城里的花销太贵了,这些年自己那点工资光供儿女们读书用了,没在城里买房子,再说那时候也不兴买房子,大家都住单位的房子。还得找房子,因为老婆是农村户口,这种不大容易找房子。再养着个老人,生活太不方便了;
三就是乡下空气好呀。自己在城里上班时得了慢性咽炎,厉害的时候,喝个粥都要吐出来,喝不进去。回到乡下没住多久,咽炎自己就好了。
权衡半天觉得还是在老家养老。这里不光是空气好这一件事儿,自己的亲戚六人都在这附近,非常熟悉。这样老爷子可以天天吃饱了没事,去街前和村里一群人聚在一起,这是这个村子的老风俗了。
只要是没事干的,人们就会来到这个地方,或者互相给点老烟叶抽抽,年轻人不兴这个了,就互相递根烟卷,大家在一起拉拉,说说话。不说话也没关系,在旁边听,大家也不会介意。村里的各种新闻就是这样传出来的,就是现在电话流行了,村里人的习惯还是没变,人们还是习惯没事来凑凑。
不光老爷子会去,自己以后也要去了。那地方就像个戏台,东家长,西家短,绝对不会让人感觉寂寞的。同时,这种聚会,冬天会集中在墙根底下晒着太阳,夏天会在街前的几棵大树的树阴底下,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虽然自己在外面这么多年,老了,竟然还是怀念老村里的这种聚会。唉,真的是老了呀。
可回来一看,自己住的小土坯房子和父亲住的老房子,都长期烟熏火燎的,墙壁都黑咕隆咚的,怎么看都已经不时兴了。两个儿子虽然已经上班了,可说媳妇时,人家是要来家里看的,这种小土坯房子绝对相不住人家。
不行,得想办法翻盖一处。父亲的这处老房子院子还大点,再打个申请,请求大队上给扩一下面积,还是规定之内允许的。
正好自己退休发了点退休金,可以用来盖房好了。老父亲一听也高兴,有生之年就想尝一下住住砖瓦房子的滋味了。但老父亲提出来自己专门住一间,这个不成问题。那样的话再加上自己的一家人,最起码也得盖上四间才行啊。
想好了主意,接下来就是找大队支书去提申请。晚上让老婆诚心做了几个菜,无非是炒上几个青菜,外加个火腿盘什么的。弄上一瓶二锅头,村里人就爱喝这个。邀请大队支书来坐坐。
几口酒下肚后,他跟支书说明了意思,“爷爷,”村里人是不安岁数的,是按辈份称呼的,人家岁数大不了多少,可是人家辈份大,“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孩子们大了要说媳妇了,我这小宅子到时肯定是人家相不中的。我准备把这老房子翻一下,就不用再上外面去寻地基了,你看能不能东边向外扩一间?”
支书是村里多年的老支书了,德高望重,村里谁家有个家庭矛盾、还有邻里冲突什么的,都会请他出面调和,他往往能想到很好的办法解决。
他六十来岁的样子,饱经风霜的脸上,堆满了皱纹,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人。一双细细的眼睛,眼皮向下耷拉,一看就是一个很有城府的人。长寿眉,靠近眼尾的几根特别长,比较显眼。一看让人想到这个人肯定会长寿。平时他的眼皮总是盖住眼球,只有他看你的时候,才会发现有光在里面闪动。村民们都知道,那是智慧之光,可以帮人们解惑。
他扬起头,看着房顶思索了会儿,觉得可行,就同意了他的要求。刘顺庆很高兴,觉得初战还挺顺利。忍不住又劝上几个酒。
房子地基申请下来了,接着就是拆旧房子。刘顺庆两口子一起上,连上教书的大儿子,再叫上两个壮劳力,一股作气,很快就拆完了。
然后将拆下来的旧的土坯之类弄到外面堆着,不知什么时候用来做他用就好。这些倒下来的土坯块儿,已经被烟熏火燎了多年了,最不中用的情况下,也是被砸巴碎了,用来闷粪,上地,也是好肥料啊。有用的地方多着呢,庄户人家浪费不了。
没想到在弄地基的时候出了问题了。
那时候,农村盖房子前要先打地基,这一点到处都是一样的。现在打地基简单了,看见都是用电开着个设备,一个人操作者,用这个设备,“咣当,咣当!”地挨着砸这地基就行了,那时候不行。得先把地基按大小尺寸,画好了,边上插上木头橛子,上面拴好线拉直了,做边界,好使打地基的时候不要打出了界浪费体力。
打地基的时候,是请好多个劳力,将一个用皮带或者棍子之类固定好的石头夯举起来,再扔到地上,一点点地砸完。有时候着急,白天人们没空,会晚上点着灯来砸地基。为了协同使力气,干活的时候几个人要一起喊口号。所以干活之前把地基的边画好是必须的。
就在请来的人画好边界,插木头橛子的时候,村里的杨泽治来了。直接给把木头橛子给拔了。嘴里说着,那块多出的地儿是他祖上传下来的。这里盖房子扩出来到他的祖上的地儿了。他竟然不知道,这不行。直接把拔了就走了。
这下子,刘顺庆没了主意。只好先让干活的停下来,回去。改天再说。
白天大家都下地干活了,抽晚上吃过饭的工夫,他又去了大队支书家,说明了情况,问支书怎么办呢。
支书坐在他家的太师椅上,让他坐在桌子对面一把上,拿出旱烟筒,先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让烟灰磕出去,然后填满新鲜的干烟叶子沫,用火柴点上,吧嗒、吧嗒了几下,从鼻子里喷出一缕灰白的烟雾,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接着,他把眼睛闭上,沉思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睛,露出眼珠,看着刘顺庆,说,“现在所有的土地都属于果家所有,他的祖上传下来的不假,但现在也属于大队了,他没有权力拔你的木头橛子,要不这样吧,你明天去镇上办个宅基证明吧。有宅基证明,他就没什么说的了,大家还是要守法的嘛。”
第二天,正好教书的儿子回家来了,听说了这个事,他说正好自己的同学在镇上工作,这个事问问他办起来应该很熟悉。便让儿子拿上大队开的证明,去了镇上。同学一听一切合乎规定,领着他找到办手续的地方,很快,一张宅基证明拿回来了。
第三天,又开始插木头橛子了,杨泽治又来了,又毫不客气地把木头橛子给拔了,正好刘顺庆的大儿子在,气得上去要打架,被大家拉开了。大家告诉杨泽治,人家把宅基证明都弄来了,你还闹个什么劲儿?他却蛮不讲理地说,“我不管那个,我就是不让弄,怎么啦?!”
这干活有人捣乱,还是没法干活啊。没办法,又先把活计停了下来。
晚上,刘顺庆又找支书去了。待他享受晚了他的旱烟,刘顺庆把白天发生的情况告诉了他,问,“爷爷,你看,这如何是好?”支书又眼望房顶琢磨了半天,然后低下头来,眼睛看着他,一丝狡黠的亮光从眼珠上一闪,“嗯——我明白了,这样吧,顺庆,明天晚上,你做几个菜,请杨泽治来喝几杯。”
刘顺庆大吃一惊,心说在城里可不是这么办事的,就喝几杯就行?支书看出了他的疑虑,解释说,“顺庆啊,你多年不在家了,咱村里的事情你大概也忘记得差不多了。我看杨泽治他没有刁难你的意思,你用了人家的祖地儿,也没跟人家说一声,估计他要面子,要争个面子而已。你就给他这个面子,晚上请他喝一喝不就完了?再说了,你多年没在家了,还不该请一请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吗?”
刘顺庆恍然大悟,心想真是“姜还是老的辣呀,我怎么没想到?!”赶紧一连声地道谢,抬起屁股,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
这个地方,喝几杯酒是太稀松平常的小事了。平时高兴了,都会叫关系比较合得来的一起喝杯;过年回来发小、同学之类,都从外面回家了,聚聚更是平常。大家在一起交流一下所见所闻,诉一诉心中的不快,都可以。刘顺庆本来早就想和杨泽治喝两盅了,所以这都不叫个事。
第二天晚上,他让老婆做了几个菜,然后把杨泽治叫来了。大家分宾主坐好了,刘顺庆说,“哎呀,泽治叔,虽然咱岁数差不多,一起长大的,论辈我得管你叫叔。不好意思呀,我盖了你的祖地儿,也没顾上跟你说一声,抱歉啊。”
杨泽治说,“其实我也没在乎那点地儿,那么小一块,我能干什么?我是生气你,咱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小时整天在一起玩,后来你有本事了哈?也再也不理你这个当年一起玩的人了。你说我能不生你气吗?!”
刘顺庆赶紧解释,“泽治叔,你说得这哪跟哪呀,我怎么可能忘了你,咱从小整天一起玩,我在城里上班,有时做梦还一起玩耍呢。我不是这么多年一直忙吗?这不回家来,看到孩子们大了,这房子太窄了,将来说个媳妇,人家来了一看,能相中我那儿子吗?这不正忙着办这些大事吗?以后我倒出空来,还不天天一起唠嗑啊。以后我办完事就不忙了,咱有的是功夫不是吗?”
杨泽治听到这里,说,“这不就成了,有你这句话就行了。你砸地基的时候别忘了叫我呀!”刘顺庆赶紧给点上一支烟,说,“以后我就在家了,往后肯定少麻烦不了你啊。来,咱喝酒!你多吃菜!”
第二天,在砸地基的队伍里,杨泽治的喊号子的大嗓门传得很远。刘顺庆在外围看着他们砸地基的人们的个个生龙活虎的热火朝天的劲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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