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

作者: 安舒 | 来源:发表于2023-10-16 22:0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安然站上一个白色的体重秤,上面显示的数字是四十九点五,又少了零点五。心里小小高兴了一下,但这种高兴未达嘴角,在心里的持续时间也不过两秒。

    在一个大约十平米的房间里,外面的车辆来来往往,无论白天黑夜,从不停歇。她每天听着这些车辆的声音入眠,有时也会在某个没有月光光顾房间的夜晚感叹,这个小小的县城内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车辆。但她从来不觉得烦躁,内心安安静静,安安稳稳,就如一滩死水,从不会泛起涟漪。

    从体重秤上下来,拿上自己的洗脸盆到旁边仅需几步的公共卫生间洗漱,洗漱过后穿好衣服。一条褪色的蓝色牛仔裤,最近瘦了些,腰上空出了一些,好在臀部撑住了牛仔裤。背上一个双肩黑色书包就出门了。

    到出租屋的楼下买两个鸡蛋。网上说减肥要多吃蛋白质,早餐两个鸡蛋足够了。

    一边走,一边吃,十分钟就到达了她打工的书店。

    到门口刚好吃完鸡蛋。

    走进书店,热情的同事刘美兰跟她打招呼:“安然,早啊!”

    刘美兰大约四十岁,安然并不知道她的年龄,也没有兴趣了解,她只是从刘美兰眼角、嘴角明显的皱纹中猜测的。她应该跟安然妈妈差不多大。想到妈妈,这个词好像离她好遥远。刘美兰比安然早来书店工作三年。刘美兰开始在书店工作的时候安然还在隔壁县城读高一。

    安然面无表情地微微点了一下头,在收银台上放下书包就开始工作。

    小县城的书店不大,相比安然在短视频上看到的大城市中比一米六的安然三个高那样的大书架,这里三十平米的书店,简直就是大象和蚂蚁的区别。

    新进了一些书,安然今天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书分类放入书架。

    她不知道大城市中那些大书架上的书是怎么分类的,但在这个书店,他们的分类就是:中国的小说,外国的小说,专业类的小说,学生的练习册,还有笔记本。麻雀虽小,但也算五脏俱全。

    在这里卖出去最多的就是学生的工具书和笔记本。

    一上午的时间,安然就完成了这项工作。她坐在两个书架之间捧着一本厚厚的小说读了起来。读到忘我,读到忘记时间,读到刘美兰喊了她三声她都没有听到。

    安然微微抬起头,收起了刚刚沉浸在书中的表情,露出一张冷脸。

    刘美兰说:“我去吃饭了,你看着一会儿。”

    安然没有说话,但刘美兰知道她已经听进去了。

    与安然相处三年,刘美兰已经习惯了这样漠然的安然。纵然她热情地和安然讲网上看到的某个笑话,并在没讲完之前先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津津乐道自己的小儿子总是用小胖手去抓她的头发;聊老公喝酒到半夜,醉醺醺回家吐了一床把她气愤得全身颤抖。安然仍然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刘美兰完全看不出来她有没有在听。

    还是刘美兰脾气好,要是换脾气暴躁一点的人,估计早已一拳揍到了安然的脸上。

    慢慢地,安然和刘美兰的相处就只有工作中必要的几句寒暄话了。

    安然把书挤进书与书之间,往里推,使这本书的书脊与其它书的书脊在同一水平线上。

    她走到收银台坐着,拿出手机,点开短视频软件,一个一个往下滑。

    第一个视频,怎样五天瘦十斤。

    她看完了。

    其实她之前就看过了,并且一直在执行着视频里的“谆谆教诲”,到目前为止也算颇有成效。

    虽然不至于五天瘦十斤,但一个月下来也瘦了五斤。

    第二个视频也是关于减肥的,它在反驳上一个视频。五天瘦十斤是反人类的,它只是靠节食让人瘦,只要恢复饮食就会立刻反弹。博主还在说如果想要永久瘦,就要稳住慢慢来。

    安然没有去想永远,她想要的是快速。所以她选择相信第一个视频。

    第二个视频她没有看完,手机卡顿了。

    一个五百块的智能手机,用了三年,卡顿也情有可原。

    她平静地等待着手机恢复,平静地等待着视频里接下来自己可能已知的内容。

    就像平静地等待着明天,平静地等待着生命的终点——死亡。

    在手机卡顿的期间刘美兰回来了。

    她对安然说:“去吃饭吧。”

    安然抬起头去看她,没等卡顿的视频恢复就按灭了手机屏幕。

    走出收银台,走出书店,惯性走进一家包子铺。但她不是去买包子,包子是碳水,减肥要少吃。买了一根玉米,两个鸡蛋。玉米是精致碳水,减肥可以吃。

    坐在公园的凳子上,一边吃自己的东西,一边看旁边的老爷爷老奶奶兴奋地玩牌。

    每天中午都来这看,一种玩法,一看就看了三年,仍然弄不清楚规则。

    夏日的阳光炽烈地照了下来,树木挡去了全部的阳光。安然在半游神半正常间,吃完东西。吃饱了吗?不清楚,反正吃过了,也算给自己的肚子一个交代。

    下午刘美兰休息,只有安然一个人在书店。

    今天是周三,很少有人来买书。一下午就来了两个人,他们都目标明确地走进书店,拿起笔记本,结账,不到两分钟就走出书店。

    七点半安然开始打扫卫生,八点准时关门。

    安然没有往住的方向走,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一直往前走,越走越快,双肩背包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屁股,像骑马的人一鞭一鞭抽到马屁股上。安然也在“鞭子”的抽打下越跑越快。

    一直跑到政府门口,如愿在那里见到了他。他穿着黑色西装裤,白色T恤,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袋。静静地站在那里。

    政府工作人员的下班时间是六点。最近每天都在这个时间,在这里看到他。安然估计他们加班。

    安然就这样站在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看着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好像有一股强烈的力量要看到他,并且这股力量强烈到有一天要和他接触,甚至还要让他爱上自己。

    不一会他接了一个电话,安然听到他说,他就在门口。挂了电话不到两分钟,就有一辆白色的车停到他面前。

    他自然地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车子开动,安然跟上车子,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跟在车后面跑,想要多看他一眼,尽管她只看到了车。

    纵使抽马屁股的“鞭子”在用力,还是跑不过“四条腿”的车。她拼尽全身力气,跑到了极限,不一会车子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她停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不停地大口呼吸。双肩背包的肩带已经随着奔跑落到了肘关节处,背包也已经跑到了屁股下面。心中一份失落、一份怅然,一份期待。失落、怅然见不到他了,期待明天还可以见到他。只是这些情绪全都未达眼底,纵使再汹涌也没有落在脸上,通通被什么东西隔在了心底。脸上只有张着嘴巴呼吸的呆顿模样。

    等气喘匀了些,她又继续向前,这次跑得没有刚才用力,改为了匀速慢跑,一直到感觉身体快被掏空她才停下来。

    胸口在起伏,抬起头看向天空,一轮圆月挂在天边,月光照耀着的是这个世界,而在世界之下还有一盏盏路灯像骑士一样站在路边。月亮不是每天都有,而路灯却一直在。视线从月亮上移开,对上了刺眼的路灯灯光。往后退一点,感觉还不够,再往后退一点,密实的树叶终于把所有的灯光都挡住了。她站在黑暗之中。

    柳树像披头散发的怪物,柳树旁边不知是小河的源头、尾巴还是支流,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们和安然一样,都在黑暗之中。

    稍稍低一点头,视线挣脱树的包围看向外面,外面人的人来来往往,不曾往这里瞥一眼。视线没有收回,目光中分不清楚是呆顿、怨恨,或者不在意。

    孤独的不是黑夜,孤独的是站在黑暗中睥睨光明的人。

    T恤沾染上汗液黏糊糊地贴在后背。一阵晚风轻轻吹过,吹乱了发丝,吹响了树叶。她从树的“庇佑”下钻出来,借着灯光,晃晃悠悠回到住处。

    放下书包,拿起一件睡衣就往公共浴室走,到门口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才发现里面有人。

    她抱着自己的脸盆回到住处,不管不顾直接坐到地上。肚子在咕噜咕噜叫,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对了,减肥不能吃晚饭,不然今天所有努力就白费了。

    她没有去看时间,估摸着时间开门伸长脖子往浴室的方向看一眼,那人还没有出来。关上门再等一会。过了大约十分钟,又开门看一次,还没有出来。她退回到床边双手抱膝,目光涣散地坐下。第三次起身开门时,刚好撞上那人在开浴室的门。

    这是一个大约四十岁,腰上的赘肉堆了两层、脸上一直带着笑的人。她住在安然的隔壁,还是隔壁的隔壁,安然搞不清楚,也没有兴趣。只是在洗脸的时候撞见过几次。她带着她的笑容和安然打过几次招呼,安然都只是点头,没有说话。之后再遇到就没再说话。

    她一抬头就看到了安然,带着笑意和善意,“安然,明天停水,你记得接水,不然明天无法洗脸了。”

    对于她的好意安然很想像她一样笑一下,可是用力扯了扯嘴角,脸颊抗议着做不出这个表情。她还是只能用她惯用的、冷冷的声音说道:“谢谢!”

    对方听到安然的声音,好像愣了一下,或许她心里在琢磨,原来她会说话呀。当然会说,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问了她的名字呀。

    安然没等她走开就回到住处,再次抱起放在地板上的脸盆,走进浴室。

    脱掉衣服,走到镜子前看着全裸的自己。肩膀还是有些厚了,胳膊有些粗了。就算是用力吸气,腰上还是可以捏出一层肥肉。

    肚子还在为没有吃晚饭闹脾气,但没办法,网上说,像她这样一米六的身高,要达到九十斤才算完美,她还离得远呢,不能放弃。

    打开喷头的开关,闭上眼睛,不去管自己的肚子和镜子中不完美的自己。

    洗完澡,用脸盆接一盆水。蓝色塑料脸盆不大,却已足够洗脸了。

    走廊上散落着一些水渍,可能大家在为明天停水准备时不小心留下的。

    泡沫材质的拖鞋踩在光滑的板砖上,像踩在香蕉皮上,安然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摔得个四脚朝天。可终究还是逃不过,虽然不至于四脚朝天,但脸盆重重落到地上,水全洒了出来,发出巨大的响声,惊动了旁边的租户,他们全都探出了头。

    刚刚一直在淋浴室的那个女人走出房间搂着安然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并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安然对这种亲密的接触很不自在,她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臂,捡起地上的盆,对着她点点头。转身又回到浴室,接了盆水。为了避免再次跌倒,这次她更加小心翼翼,特别是走到刚才跌倒的地方。

    很幸运这一次没有跌倒。

    把水放到地上,在大家的注视下将洒出的水拖干。她已经回到了她的房间门口。刚刚站在房间门口的,有的嫌无聊已经回房间干自己的事,有的还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她干活。

    安然旁若无人地干着自己的事情,洗干净拖把,在别人的注视下回到房间。脱下已经湿了的衣服,才发现膝盖破了皮,此刻在隐隐作痛。安然轻轻地揉了揉,换上宽松的长裤,躺上了床。

    肚子还在咕噜咕噜地抱怨,她依旧没去理会。只是紧紧抱着枕头闭上了眼睛。

    努力睡着就好,睡着就不会感觉饿了。

    翌日安然站上体重秤,四十八,比昨天少了好多。

    只是昨天没有吃晚饭,两个鸡蛋好像有点顶不住,所以今天的早餐她多吃了一个鸡蛋。

    下午换她休息。

    午餐她吃的是一根玉米加一份青菜。吃了午饭又去公园坐半个小时,然后晃晃悠悠走到政府门口。

    一男一女手牵手,说说笑笑向她迎面走来。女的穿淡黄色连衣裙,黑色头发偏分一直落到腰上。阳光照在她的头顶,她好像在发光。

    男的依旧是白色T恤,只是换成蓝色牛仔裤。热辣的太阳让他的鼻头沁出了汗珠。

    安然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们,他们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安然的心在一点一点收紧,手攥着衣角,好像看到两位许久不见的朋友,心里琢磨着怎样和他们打招呼才算好。

    他们轻轻从安然身边走过,肩膀好像还在不经意间和安然碰了一下,走了很远,安然还闻得到他们身上留下的香水味。

    他们又不认识。

    安然慢慢转身,看着他们的背影,他们从阳光下走进树荫中,从马路的这边走到马路的那边,然后等着红绿灯,再然后走向他们右手边的一条马路,消失在安然的视线中。

    安然走到树荫下,坐在马路边,路上有人有车,她的眼睛看向前方,视线因热烈的阳光变得模糊。马路上来来往往很多车辆,有白的、红的、黑的;有的人打量了她几眼,有的漠然地从她身边走过。一切都与她无关,这世界都与她无关。

    安然在马路边坐了大约两个小时,他们又迎面走来了。这次女的戴了帽子,依然牵手,依然有说有笑。

    安然像迎接他们一样站起了身,等着他们从马路的那边走过来。他们又一次从她身边走过,她又一次闻到了他们身上的味道,视线又惯性地跟上了他们,再一次直到他们走远、消失。

    安然坐了下来。

    阳光从马路的对面来到这边,照到安然的身上,又一点一点从她身上走过,最后爬上了山,再后来消失在天边,由夜幕接替白天,路灯准时尽职尽责亮了起来。他们从政府里走了出来。

    女人头上的白色宽沿的帽子拿到了手上,这一次他们没有牵手,而是并肩朝安然走过来,也依然从安然身边走过。

    安然跟上他们,一直保持着一段距离,伪装成众多路人当中的一个。

    过了这条马路,安然跟上他们走上另一条马路。他们走进一家餐厅,安然站在餐厅门口透过玻璃去看他们。安然看不清他们点了什么菜,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男的贴心地帮女朋友倒了水,他们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男的还亲密地为女孩擦掉不小心溅到脸上的油点。

    安然木然地看着他们,心里没有丝毫感觉。肚子咕噜噜地闹着脾气,但她还在减肥呢。

    差不多一个小时,他们出来了。安然又跟上他们,跟着他们走进小区,跟着他们到单元楼底下。

    在进入小区时人少了,那女的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她放慢了些脚步,等他们走远一些,她这才又跟了上去。

    在他们楼下站了很久,估摸着他们已经快睡觉了,她才走出小区。

    这天晚上安然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的肩膀宽阔,人很高,有一米八,穿着白色T恤加黑色西装裤,他走起路来英姿飒爽。这个背影一直在她的视线中,他没有动,但无论安然如何伸长手臂,就是触碰不到。最后那个背影消失在一片美丽的薰衣草中。

    安然一下子被惊醒,心脏在胸腔中怦怦跳动,嘴角也扯出了微笑的弧度。只是胃被饿得疼痛,她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肚子,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额头上已经被疼出细细密密的汗,仍然在坚持着。

    她真的坚持下来了,最后痛得睡着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胃已经不痛了,只是身体像经历了一场大磨难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她艰难起身,忽然眼前一黑,跌下了床。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她醒了过来。身体还是没有一点力气,她一鼓作气,起身,站到体重秤上,四十六。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早饭她买了一份白粥,付钱的时候问了老板三遍价钱,最后一遍的时候老板都有些无奈了。可是安然在最后一遍才听到。

    吃过东西后身上的力气回来了。早上到书店整理过书本后,她就躲到两个书架之间看起了小说。她捧着书本,时而抿唇笑,时候拧紧眉头,时而垂头丧气,时而落泪。她读得忘我,直到午饭时间刘美兰喊她。她从书柜间钻出来,捧着书坐到收银台继续看。刘美兰提醒她,看了记得放回原位,安然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知道多少次在夜里被饿醒,经历了多少次胃痛,她如愿瘦到了九十斤。她心里最完美的身材。

    这天下了班后她走进一家衣服店。她曾多少次路过这家店,曾多少次朝这家店张望。店员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喜欢可以试一下。”

    她恍若未闻。

    手指触摸着每一件衣服,每一件衣服从她眼前飘过。转一圈后,终于选定了一条天蓝色的裙子。

    她站在大大的穿衣镜面前,镜子里的那个人下巴尖尖的,面色蜡黄,没有一点精气神。锁骨格外突出,随意扎起的马尾垂到腰间,胸部随着呼吸起伏得特别明显,双侧肩膀好像如她所愿变薄了一些。她好像好久没有这么认真看过自己了,她已经记不起曾经那个有点微胖的女孩了。此刻镜子里的这个人是谁?是安然吗?还是许善?

    是安然,一定是安然。

    她拍拍自己的肩膀,衣服不大不下,刚好合身,店员适时敬业地送上夸奖:“真好看,太适合你了,完全是为你定制的一样。”

    安然没有理她回到试衣间脱下衣服。她冷着脸把衣服交给店员的时候,店员撇了一下嘴角,以为她不要了,没想到安然说了句:“帮我包起来,我再挑一件。”

    店员立刻送上笑脸,“好的。”

    安然买了两条裙子,一个蓝色,一个浅黄色。那个女人都穿过。

    她回到自己的住处,先去洗了澡,换上裙子。在选择先穿哪条时她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了蓝色,蓝色好像更显白一点。

    换好裙子后她打开手机跟着美妆博主开始化妆,美妆博主化一步,她跟一步。对于从来没有化过妆的她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把眉毛化歪了五六次,化眼线时把眼睛都戳红了,粉底液抹到脸上总是不自然,脸和脖子还成了两个颜色。最后经过三个小时的反复调整,算是能看了。

    她站到了淋浴间的镜子面前,看着里面焕然一新的自己——脸色红润了些,眼睛大了一点,鼻子经过修容好像也翘了一点。哦,差点忘了刚刚为了方便化妆被裹在后脑勺的丸子头。她放下头发,轻轻地从发顶梳到发尾。又黑又亮的头发直达臀部。以前邻居见了总会夸她的头发好看,这时妈妈就会难得地扬起笑看她一眼说道:“对,她呀,就这点好。”

    戴上一个白色的发箍,背上网上二十九块钱买的方块黑色皮包就出门了。出门前再看一眼镜中的自己,用最好的自己,去赴一场蓄谋已久的约会。

    迎着熟悉的路,走得很快,双手紧紧地抓着挎包带子。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很快,是因为走得快,还是因为紧张,安然分不清。

    一点一点接近目的地,手指直接掐进带子里。他们就在不远处,他们说笑着一点一点在靠近她。他们的每一步都像重重地踩在她心上,使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他们走近了,肩膀已经擦到她的肩膀了。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安然,就是现在,就是此刻,这一刻你已经等得太久了。她伸手拉住了与她擦肩的那只胳膊。

    他侧过身:“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安然动动已经僵硬的嘴角,慢悠悠转身,脸上是一个大大的微笑。

    “你好,我是安然。”

    他疑惑地看着她:“不好意思,我们不认识。”说完挣脱出手臂就要走。

    安然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笑容依然不减:“没关系,认识一下。”

    他冷下脸,“不用。”

    安然紧紧地抓着那只手,他恼了,加大了音量:“你干什么?”

    “我只是想跟你认识一下。”

    “小妹妹,你为什么一定要认识他呢?”旁边的女人开口。

    “我喜欢他。”好像隐藏在心底的火山终于爆发,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近乎撕心裂肺。

    他笑了,安然知道那是嘲笑。

    “不好意思,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这一次他重重甩开安然的手,快速地走了,并且越走越快,好像生怕安然这个神经病跟上他们一样。

    安然的手被甩开以后垂在两侧,好像因为刚才他太过用力,此刻双手在隐隐作痛。

    安然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不该是这样,应该是她伸出手,他就紧紧握住。等她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走后,他们已经没了踪影。安然猜测他们是打车走的。

    她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追了上去。她管不了其他的,她只知道这只手无论如何她都要抓住。

    她站在他家楼下,房间内还没有亮灯,她就等在楼下。

    他们看到安然,像看见怪物一样,只想快点逃离。安然还是截住了他,她还是那句话:“我喜欢你。”

    他皱着眉,很不耐烦,“我跟你说过我有女朋友。”说完他就拉着女朋友走进了电梯,还嘟囔了一句:“有病。”

    安然在楼下看着他们的房间,直到灯灭了,她才回到住处。

    安然坐到镜子面前卸妆。那个目光呆滞、脸色暗淡的面庞一点一点露了出来,妆前妆后的差距像妖怪终究会原形毕露。

    眼泪忽然不合时宜地从眼角流了出来,她快速抬手用力地擦掉泪珠,面颊也因为太用力而有些灼热。

    她起身远离那张脸,脱下裙子,把它整整齐齐叠到床上。

    第二天刘美兰看到面容精致的安然有些惊讶,惊讶后不停地夸她好看。对于她的夸赞,安然仍然漠然。刘美兰在背后嘀咕道:“要是笑一笑就更好了。”

    安然像一个爱岗敬业的站岗哨兵一样每天等在他们单位门口。每次站到他们面前都只说那句话:“我喜欢你。”

    他每次都会回敬一句:“你有病吧。”

    如果安然继续不依不饶他就会威胁道:“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但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这天她在政府门口只看到那个女的,她好像在门口打车。安然走了上去。

    那个女的没有一点惊讶,像是已经习惯了安然每天的骚扰。她平淡地说:“他今天没在。”

    “我们能聊一下吗?”安然脱口而出,像是已经想说了好久。

    “妹妹,我们不熟,没什么可聊。”她一边看手机一遍无奈说道。

    “我想要你和她分手。”安然盯着她,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她皱着眉头看着她,“我觉得你很奇怪,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况且他已经明确和你说过了,他有女朋友,我们分不分手好像用不着你管。”

    安然一时间无言了。

    见安然没有说话,她转身就要走。

    安然拉住她,双手握着她的手,祈求地看着她:“我没办法了,真的没有办法了。”

    “就算我们俩分手,你们就能在一起吗?”

    “那我就有机会了。”

    她无奈地看向天空,“很没意思。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安然的头几乎贴到她的手上,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放开我,我要回家了。”

    她用力把自己的手从安然手中抽出来。

    安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她吓了一跳,连忙弓下身去扶安然。安然仰着头看着她,红着眼眶,用恳求的语气说道:“我真的喜欢他。”

    她用尽全力都没有把安然扶起来,最后作罢。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安然像一个审判者,“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爱人的前提是先爱自己,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为了一个男人向我下跪,而那个男人还不爱你。你的尊严呢?你把自己放到哪里?真正爱你的人是不需要你这么卑微的。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妹妹,就算你这样跪到天荒地老,不喜欢你的人依旧不喜欢你。何必呢。”

    说完她叹了几口气,安然分不清这是对她所作所为的嘲笑还是无法阻止安然行为的无奈。

    安然垂着头,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凉到疼痛。

    她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我要回家了。”

    过了好一会儿,安然才慢慢起身,她轻轻拍了拍膝盖,多好看的裙子呀,可还是沾上尘土拍不掉了。

    安然一步一步向前走,她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周围的人毫不避讳地用眼神鞭笞她,对着她指指点点。她都无所谓,只是心脏好像在一点一点下坠。

    她又去了。她要用力抓住那只手,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安然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口。他注视着安然一点一点走近他,像在等待着她。

    他先开口:“你喜欢我吗?”

    安然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她拼命点着头。

    “跟我来。”他的语气像是一种命令。

    他走得很快,安然要小跑才能跟得上他。

    他把安然带到了一间旅馆。

    走进门的一瞬间安然忽然紧张起来。他把身份证递给前台,说道:“开一间房。”

    “两个人吗?”前台的女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安然一眼。

    “嗯。”

    “那她的身份证也要。”

    他转身朝安然伸手,安然从包中找出身份证,犹豫着要不要给他。他等得无奈挥了一下手,安然才畏缩着把身份证递到他手上。

    他皱着眉看着安然的身份证,又看一眼安然才把身份证递给服务员。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他轻快地往前走,安然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房间不是很大,一张一米八的床差不多占了整个房间。他关上房间的门,就冷冷地对安然说道:“脱。”

    安然像没听清一样看着他。

    “脱下你的衣服。”

    安然不解地把两个眼睛瞪得圆圆的。

    他坐到床上,翘着二郎腿,像高高在上的主人,而安然只是他的奴隶。

    “你不是喜欢我吗?这也是爱的一部分。”

    安然慢悠悠地把包从自己身上取下来,轻轻放到桌上。

    “快。”他愤怒地喊了起来。

    安然被吓了一跳,颤抖着双手一颗一颗地解胸口的纽扣。每解一颗就看他一眼,他的眼神在说,继续。

    她解得极慢,或许他等得不耐烦了,起身抓起安然的手把她逼到角落,一颗纽扣掉落下来。

    “你懂什么是爱吗?”

    他的五官狰狞成一团,面目看起来很可怕。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压抑了很久。握住安然手的力量也越来越重。安然像被大灰狼擒住的小白兔动弹不得。

    “怎么了,你害怕了吗?爱一个就是心甘情愿为对方做任何事情,这不过是情之所至,你在抖什么,这就做不到?”他冷笑一声,“这才哪到哪?”

    安然不敢看他,也没有回答。

    “说话呀,哑巴了吗?不是爱我吗,不应该说点什么吗?”

    安然仍然没有说话,他像对安然失去兴趣般放开安然,安然失去支撑瘫软在地。

    他背对着安然深吸了好几口气。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接近我。如果是为你口中所谓的爱,我觉得更是可笑至极。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

    警告完安然,他走了出去,把门关得很响,缩在地上的安然被吓得不停颤抖。

    他走了很久,安然才抬起头。她看向刺眼的灯光,眼睛瞬间模糊了。她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像是身体被棍子重重地捶打了几下,身体疼痛得她要很用力才能完全站直。安然一颗一颗地系上纽扣,第二颗不见了。她像失去宝物一样,趴在地上,像扫地机器人一点点吸着地上的灰尘,手掌变得乌黑,却只看到偷懒的服务员没有扫净床下厚厚的一层灰尘。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她跪在地上,拿起包背到身上,手腕上红了一圈,好痛。

    她紧紧地捏住胸口的衣服,生怕一松开就会暴露她胸口裸露的肌肤。其实那颗纽扣根本无关紧要。有时那个女人还会故意解开胸口的第一二颗纽扣,敞着衣服。

    安然走在街上,此时的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他们说,她不懂爱。

    她不懂,她当然不懂。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才将破碎的自己扔出去卑微地索取。

    安然笑了,她的笑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如此凄凉。

    心里好痛,他们都好狠。只不过是为了印证她不懂爱,竟然用了这样的方法,把她的自尊重重地踩到了地下。不对,是她自己亲手将自尊捧出去,让人随意践踏的。

    安然奋力跑了起来,她想要逃离,就像三年前那样,逃离她残破的人生。

    二十一年前安然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随着一个响亮的哭声,安然出生了。奶奶对爸爸说,是个女孩。

    爸爸叹了口气,坐在门口吸了一支烟后说道:“不要了。”

    安然还是活了下来,据奶奶说,是因为她把爸爸臭骂了一顿:“孩子都生下来了,你不要,要弄到哪里去。不想要早干嘛去了,早为什么不去医院做掉。”

    爸爸还嘴硬反驳:“早我也不知道是个女孩。”

    在安然的印象中奶奶总会时不时讲起这件事。不管是安然干活偷懒、偶尔调皮,或者她老人家喝酒喝开心了,都会讲。和邻居讲,和亲戚朋友讲,甚至和偶尔到村里推销的陌生人讲。她说:“她是我捡起来的,没有她就没有我,这个家只有我爱她。”说完还要轻轻拍拍安然的肩膀,“要听奶奶话知道吗。”

    奶奶还说,她出生三天还没有取名字,是在奶奶的再三催促下爸爸才脱口而出一个“善”字。

    当时的他还没有从出生的是一个女儿的失落中走出来,实在是不想在这上面费精力。但母亲每天在他面前喋喋不休他也嫌烦,无奈之下一瞥眼,就看到不远处一个蛇皮编织袋上一个大大的“善”字。

    自此那个令父母都不太开心的女孩有了名字,许善。

    奶奶有时还开她的玩笑,说那个蛇皮编织袋是她的干妈,要安然给它磕头。两岁的安然什么都不懂,还真的跪在它面前给它磕了头。

    在安然的印象中,爸爸很少和她说话,但总是喜欢皱着眉头看她。他那皱得像小山峰一样的眉头好像在说:“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孩。”

    妈妈总是和爸爸吵架,为家里吃什么吵,为爸爸晚回家吵,为爸爸把家里的一千块钱借给了他的朋友吵。

    安然记得有一次,吃饭的时候,父亲无意中抱怨了一句,菜咸了。妈妈立刻摔了筷子,起身把自己的碗摔到了爸爸面前。

    爸爸也不示弱,他同样摔了自己的碗。

    他对妈妈吼道:“你这样有意思吗?”

    “没意思吗,你不就是嫌弃我没给你生个儿子,所以才处处挑我的刺吗。既然那么嫌弃我就去找张兰过呀。每次赶集要约着一起去。张哥、张哥的,是不是听得特别舒服。在你心里难道不是觉得她比我好千万倍吗。”

    “你简直不可理喻。”爸爸扔下一句话就走了。

    四岁的安然坐在小板凳上哇哇大哭。

    妈妈嫌弃地瞪她一眼,把她的碗重重摔到地上,并对她大声吼道:“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我的日子也不会那么难过。”

    安然哭得更厉害了。妈妈没有去哄她,而是直接走开了。

    吃完饭在门外喂猪的奶奶听到屋里娃娃的哭声和噼里啪啦瓷碗碎裂的声音走了进来,看着安然说道:“你这个小背时娃娃呀,哭什么哭,走,跟奶奶去喂猪去。”

    奶奶把她带到猪棚前看看家里的大花猪,安然就笑了。

    安然五岁那年父母离婚了。安然记得在那之前父母大吵了一架。

    爸爸说:“孩子是你生的,你带走吧。”

    “我一个人能生出孩子吗。你有没有点良心,当年我为了生孩子,差点连命都没有了,你现在说出这种话,真的是太让我寒心了。”妈妈一边哭一边抱怨道。

    “那能怪谁,还不是你的肚子不争气。我们继续过下去也行,你必须给我生个儿子。”

    “我呸,生儿子,你做你的大头梦去吧,你爱找谁生找谁生,你别以为我离开了你就活不下去。”

    “行呀,既然你那么有能耐,那你就走,顺便把那没用的兔崽子也一起带走。”

    “你说这话太丧良心,她难道不是你的亲骨肉吗。”

    “我承认就是,我不承认她就不是。”

    那天妈妈气愤地甩了爸爸一巴掌,爸爸擒住妈妈的手,妈妈用脚去踢爸爸,用嘴去咬爸爸。最后爸爸被妈妈弄得太痛了就把妈妈摔到地上。妈妈蹲在地上大哭,不停地嚎叫着:“这日子没法过了。”爸爸听得烦了,又踢了妈妈几脚。妈妈哭得更大声了。

    那时的安然明白了:他们恨我为女人,恨我为女人还活着。

    最后安然还是被妈妈带走了。离开家的那天,妈妈很早就把她喊醒了,她对安然说:“起床了,我们要走了,他们不要你了,你只能跟我走。”

    “他们不要你。”这句话就好像过年爸爸买回来舍不得吃养在水缸里的鱼,时不时会跳出来一下。她好像已经习惯了,所以那天再一次听到这句话,她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这一次,爸爸真的不要她了。

    她们走的时候,爸爸还没有起床。妈妈收拾东西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说话那么大声,他都没有醒。

    妈妈拖着行李箱,走得很快,像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家似的。她跟在妈妈身后,小小一团,像是妈妈平时赶集追妈妈路的那个小孩。离家越来越远,她好像意识到这次真的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想到这些,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她回头看,遥遥的好像看到了奶奶的身影。她站在原地跟奶奶挥手,还大喊了声:“奶奶。”

    声音落进旁边的竹子里,没有任何回声。

    妈妈停了下来,很不耐烦地说道:“如果你不想跟我走就回去吧。你爱去哪去哪,我不想管你。”

    她立刻跟上了妈妈。

    妈妈把她带到县城。妈妈在一家饭店打工,每天早出晚归,把她一个人关在出租屋里。她在狭窄的房间里一个人玩。

    她无聊的时候使劲在床上跳,幻想着这个床能把她蹦得很高。有时也趴在窗口看路过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在心里问他们要去哪?对面是一家烧烤店,一到时间烟雾就从窗子飘进来,有时她被呛得咳嗽几声,有时她闻着那烧烤的味道馋涎欲滴。

    她就这样在出租屋里生活了半年,这半年里,她好像很少和妈妈说话。有时她一天只能见到妈妈一次,就是中午匆匆给她送饭时候。有时早上妈妈出门时她还没醒,晚上妈妈回来她已经睡着了。

    半年后妈妈结婚了,那时的妈妈也才二十三岁。她和妈妈搬进了一个两居室的房子。妈妈辞掉饭店的工作,从此过上了家庭主妇的生活。

    那个叔叔对她还不错,给她准备房间,给她买零食,还给她找学校让她念书。

    她开始在一个有很多小朋友的学校里读幼儿园了。老师把妈妈请到了学校好多次,原因都是她不和同学说话,也不和同学玩,有时甚至老师问她话她也不答。老师让妈妈把她带到医院好好检查一下,是不是患有自闭症。

    医生的诊断是没有,她只是对陌生的环境还不太熟悉,需要家长多陪伴,多和她说话。

    妈妈有些无奈地对叔叔说了句:“我就说嘛,搞个洋里洋气的名字来吓唬人,能有什么问题,做那么多检查,浪费钱。”

    叔叔安慰她:“没关系,孩子没事最重要。”

    妈妈好像笑了,笑起来好好看,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妈妈笑。不对,妈妈和叔叔结婚那天也笑了。

    妈妈好像把医生的话听进去了,妈妈和她说的话要比平时多了一些。慢慢地安然也和同学说话了,只是还是不喜欢和同学一起玩。

    妈妈和她说话的时间也不长。一个月后妈妈怀孕了,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管安然了。他们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到了那个即将出生的新生命上。妈妈的笑容也多了。有时安然会听到妈妈撒娇似的问叔叔:“如果是个女儿你会不会嫌弃我。”

    叔叔安慰她:“怎么会呢,你生什么我都喜欢。”

    妈妈嗔怪道:“你们男人说的话最不能信了。”说完笑得好大声。

    他是在医院出生的,听到医生说,是个男孩。妈妈像如释重负,嘴角恣意上扬着。

    妈妈每次看着这个在摇篮里的小肉团都很慈祥,她轻轻去摸这个小东西,生怕把她弄化似的。有时去亲他,亲好几下,好像总是亲不够。安然有时候看着这个熟睡的孩子,好想抽他两巴掌。如果没有他,或许妈妈还会跟她多说几句话。

    安然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和这个弟弟玩,甚至会避免任何和他说话的机会。弟弟八岁那年,妈妈让她把房间给弟弟让出来。他们在客厅给她支了一张床,并且贴着床给她挂上一个隔帘。安然记得那个隔帘叔叔好像装了一整天。从此她的房间是那张一米五的床。

    那天早上她被妈妈早早喊了起来,帮着她把她的东西搬到客厅。她的东西很少,妈妈平时也很少给她给买衣服,一个纸箱子支到床尾刚好够用。妈妈一边帮她搬一边嘟囔道:“你那个不是人的爹结婚了,终于如愿生了个儿子。那天在医院门口抱着他那宝贝儿子嘴角恨不能笑裂了。”

    那是他们走了那么久安然第一次知道爸爸的消息。她说不上来什么心情。反正她不重要,没有她谁都能活。

    那天早上她没吃早饭就出门上学了。妈妈喊她吃饭的时候,她只说了句:“不想吃。”

    妈妈也没理会她。这些年妈妈和叔叔都已经习惯了她这个样子,他们也惜字如金地不愿跟她多说一句话。

    那天她期中考试,她拿着那张长方形的试卷,把它横过来竖过去,怎么看都像她支在客厅里狭窄的那张床。那里印着妈妈说的话和爸爸有些模糊的脸。她忽然觉得特别讨厌,她把那张试卷撕得粉粉碎,抛向空中,像下了一场雪,她满足似的哈哈大笑起来,像疯了一样。

    她又被请家长了。

    妈妈和老师谈了很久。安然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她心里却一点波澜都没有。

    回到家后妈妈没有说她一句话。她像平时一样做饭,给弟弟洗澡,还给弟弟补习作用。虽然她自己都不识几个字。

    安然苦笑了一下,一头栽进那张一米五的床。有时她倒希望妈妈把她臭骂一顿或者是打一顿。可妈妈连那精力都没有。

    她什么都没说,也代表不在乎。

    慢慢地安然也习惯了她那一米五的空间,只是每天不敢脱了衣服睡觉,每次都要到卫生间换衣服,晚上如果听到一点声音就立刻警觉起来。

    日子又过了几年,她高三了,十八岁。有天她起晚了,看着时间妈妈就要起床做早餐了,为了不占着洗手间被妈妈不停催促。她直接在帘子后换起了衣服。她刚脱完上衣,弟弟就掀开了隔帘。她赤裸着上身出现在弟弟面前。她大声呵斥道:“你干什么?”

    弟弟还嘻嘻哈哈地说道:“你好搞笑。”

    妈妈闻声赶来,训斥她:“你这么大声吼弟弟干嘛,她又不是故意的。我告诉你,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

    她抹了抹眼角的眼泪,穿好衣服,没吃早饭就出门了。妈妈还是那句话:“别管她,她爱怎样就怎样。脾气还不小,跟她那没良心的爹一样。”

    那天安然没有回家,她躲到了桥洞里。那里是街上那个衣衫褴褛,总是在垃圾桶里翻东西吃的乞丐的家。不过那天他不在。

    她待在桥洞里又冷又饿又困,但还得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听周围的声。有个声音在靠近,会是那个乞丐回来了?还是别的什么人?他好像踩到了一个塑料袋发出咔呲咔呲的声音,这个声音一直在持续,是塑料袋沾到他脚下吗?声音越来越近,她听到了呼吸声,不会是流浪狗吧?她的心脏跳到嗓子眼。她拿着一个塑料袋掩护自己,双手紧紧握着拳,手心里在冒汗,指甲已经抠进肉里。她闭着眼睛,耳朵却用力开到最大,一步,再一步,如果他再靠近一步她就跑。她已经抬高了屁股做好起跑的准备。可能是天太黑,没有看到她,那个声音从她面前过去了。

    她就那样胆颤心惊地待了一晚上。走出桥洞的时候,衣服不知道碰到什么东西,黑乎乎。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鞋底是厚厚的一层泥土。

    她真像个乞丐。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从厨房里把早饭端到餐桌上。妈妈随意瞥了她一眼,“吃饭了,为什么起那么晚。”

    她甚至都没有发觉她一晚上没回家。

    那天她没有去上学。她趁妈妈不注意,偷拿了妈妈柜子里的一千块钱,坐上了去隔壁县城的车。

    安然跌倒在一片落叶里,她双膝跪地,原来她始终逃不出命运。那天她坐在车上看着一直倒退的风景,她觉得她就是从泥潭里探出头呼吸的鱼,可命运这只大手还是把她重重地按回了泥潭里。

    眼泪一滴一滴落到枯黄的落叶上。她记得有一次,妈妈、弟弟,还有叔叔一起去散步。他们也看到了落叶成堆地落到路上。弟弟兴奋地不停用脚去踩,落叶发出的声音像在唱歌。他们拍了好多照片,有弟弟的,有妈妈的,有叔叔的,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唯独没有安然。他们是一家三口,她是那个躲在他们身后的人。她像那天弟弟一样捧起一把落叶奋力地抛向天空,为自己下了一场落叶雨。

    回到出租屋,换下裙子,把它整整齐齐叠好。她记得那个女人和她说过,她不适合这样的长裙,因为她身高不够。

    她找来一个塑料袋,把衣服放进去,并把袋子打了个死死的结。

    躺到床上,安然很快睡着了。窗帘不遮光,月亮站在窗外,毫不吝啬地将银白色月光灌满整个房间,轻轻拥住床上熟睡的人。

    安然迟到了。店里走进来一个男的,他问刘美兰,安然是不是在这里上班。刘美兰回答,是。

    他在店里等了好一会儿安然还没有来,他向刘美兰要了安然的电话给她发了信息:“你好,我是何于。昨天的事情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只是你把我气昏了头。刑菲说得对,我不了解你,也没有找你好好聊过,就用那样侮辱人的方式去伤害你的确太过分了。我真心为我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我想和你当面聊聊,希望你能来,我在书店等你。”

    何于在书店里转悠,忽然瞥到收银台上一本很厚的书,就当打发时间,他问刘美兰能不能看。

    刘美兰说:“能看,这可能是安然看过后忘了放回去。她呀,话很少,没事的时候总是捧着这本书看。”她问何于:“你是他什么人?”

    何于笑了一下,“朋友。”

    刘美兰又继续说道:“我从来没见她和什么人来往,也没见她的父母。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家里父母还在不在,她不爱说话是不是家里遭遇了什么重大的变故,问她也不说。她呀,跟我女儿差不多大,有时看到孤孤单单一个人我也挺心疼的。我跟你说,”她凑近何于,“我觉得安然这都不是她的真实名字。以前这书店是我和老板娘两个人一起看。后来老板他们在隔壁县又开了一个,他们就去那里了,听说那边生意很好,所以他们很少来这边。安然来的那天,我没有上班。第二天来的时候,看到了她,她说她叫安然。但我记得有次老板来店里好像喊她许……许善,对,就是这个名字。”

    何于笑了一下没搭话。他走到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翻开书本的第一页。第一句话是:“我是安然,我喜欢一个人,她很高,喜欢穿白T恤和黑色裤子。他的肩膀很宽,看着很有安全感……”

    何于读了两章,抬起头看向窗外,安然从马路那边走过来。她穿了一条蓝色女仔裤,牛仔裤洗得有些发白,白色T恤外加一件白色外套。她直着腰,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眼神好像有些漠然,但很坚定。一阵风把她的外套往后吹,她走得很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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