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时空监狱

1.

高三那年，彭昊的母亲遇害了。一直以来，单亲家庭让他个性很叛逆，痛恨母亲的唠叨，整天让他抓紧学习，好像不学习就要面临着世界末日一样。为此，彭昊曾无数次在心里赌咒，这个女人要是哪天死了，他就彻底自由了。

接到母亲死亡的消息时，彭昊正在学校附近的网吧浏览了一条新闻:本市科学家江问道教授发明了一种软件，取名超时空监狱。是一种高科技的监狱，可以调控人对时间的感应。换而言之，若有一个罪犯被关在这种监狱中，设定好苦役等级。你在里面感觉像是过了十年，再回到现实世界仅仅只是一天而已。这项高科技刑罚已通过测试，一个月后就可以正式上线在本市施行了。

彭昊正在为这项发明点赞叫好时，电话却响了。接通电话，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对方自称市刑警大队，让彭昊去一趟殡仪馆，因为他的母亲遇害了。

这消息太过突然，彭昊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一路恍惚的来到殡仪馆，走进门，死亡的气息混杂着悲伤的情绪扑面而来。他无端地感觉到冷，彷徨无助到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哭不出一个音。母亲就静静躺在那里，一贯的面无表情，一贯的眉目凌厉，只是再没有一丝血色。

母亲真的死了。

刑警队长吴雄在确认了一些讯息后，拍了拍彭昊的肩膀，算是一种无言的安慰。彭昊抬起头问了一声:“我妈是怎么死的？”

他发出的声音是沙哑的，一股委屈与难受卡住了喉咙。说完之后，眼眶才渐渐涌起一股辛酸。那个他一直讨厌的人终于离开了，他“自由了”，却并没有得到期待中的解脱，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海浪一般地袭来，后劲在不断发酵着。

2.

彭昊的母亲死的有点冤，母亲死在后街的一条小巷子里，巷子里有间几乎废弃的ATM机，破旧不堪。

只有彭昊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走这条路，因为穿过这条巷子，就到了“北清”高考培训工厂。母亲遇害的那天中午，彭昊与她发生了争执。母亲让他拿着收据，去“北清”高考培训工厂去取订阅的新版高考学习资料，听闻有关复习资料他就特别抵触，很不愿意去。

母亲就生气的尖利指责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再想想你的学习成绩，再不好好复习，考不上大学，还有啥出息？将来你就只有去要饭，像巷子里捡破烂的流浪汉一样！”

“捡破烂就捡破烂。”彭昊生气了，背起书包摔门而去。他走过后街那条狭窄的巷子，瞄了一眼那个捡破烂的流浪汉，邋遢无比的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衣服，整个巷子都弥漫着他身上的恶臭。

回过身，流浪汉看着从他身边经过的彭昊，四目相对间，流浪汉忽然无故咧开嘴对彭昊笑了一下，很是邪恶。那缺失了一颗门牙的嘴像是一个黑洞，彭昊心里很是恶心，急急忙忙的决定奔赴网吧逃课，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

后面关于母亲被害的事实，都是从刑警队长吴雄那里得到的推论。母亲在彭昊走后一小时，揣上收据从这条巷子去了高考培训工厂，大约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拿到了高考学习资料，装进自己的挎包，像护着宝贝一样原路赶回。

恰好天下起了大雨，母亲抱着挎包躲进那间破旧的ATM机里避雨，ATM机里的摄像头记录下了那一刻的真相。

流浪汉拿出一把匕首对着母亲，母亲递上了钱包，却始终护着挎包不肯松手，两个人撕扯着僵持了好久。最终，流浪汉失去了耐性，恼羞成怒的将匕首刺进了母亲的腹部。母亲仍在挣扎，嘴里在说着什么，依然死死护着那套高考学习资料。匕首再次刺出，母亲终于缓缓倒下，挎包里的学习资料散落一地。流浪汉呆了一会便放弃了，满脸惊慌的跑了。

警察把那套沾满母亲鲜血与泥水的高考学习资料整理好，交给了彭昊，他抱着母亲最后的遗物，慢慢的蹲下身去。终于，他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委屈与痛楚，失声痛哭。

3.

凶手逃跑了，那个天天在巷子里捡破烂的流浪汉逃的无影无踪。彭昊好几次去刑警队询问案情进展，看到的都是吴雄阴着个脸，答案总是那么莫名其妙:“好好学习，专心考大学，安慰一下你母亲的在天之灵。”

彭昊认为，这不过是吴雄在为他的无能找借口，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辍学自己去想办法追查凶手。

可是从哪追查，怎么追？他一脸茫然。这个城市里的流浪汉成千上万，那个豁牙像个老鼠一样，让人痛恨却藏匿无踪，想找到他那只老鼠简直是大海捞针，除非，你也成为一只老鼠，知道老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于是，这座城市又多了一个年轻流浪汉，那就是彭昊。这样的结果，对母亲那时恨铁不成钢的咒骂，就是个莫大的讽刺。但他很清楚，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复仇！

彭昊相信，那个人他绝对一眼就能认出来，就凭那嘴豁牙。他开始游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与各类流浪汉攀谈，试图询问豁牙的下落。但回答几乎一致，谁也没见过，但他们都会拉着彭昊闲聊一阵，聊他们曾经的故事，对于他们来说，时间都是多余的。

不等同与乞丐与街头卖艺的，每个流浪汉好像都有一个美好的过去，再经历一个变故，给了他们一个自愿堕落最好的理由，成为流浪汉。说完自己的故事后都会反问别人为何如此，彭昊只得告诉他们，他高考落榜，又和家人断绝关系，所以才沦落至此。

流浪汉听完别人的故事，总会哈哈大笑，宛如他们行业里的社交礼节，就好像武侠剧里的丐帮，胜出后要接受帮众的口水一样。彭昊渐渐明白，流浪汉之间的交流是在交换彼此悲痛的故事，然后在别人的悲痛里哈哈大笑，聊以安慰，没人会关心他为什么非要找一个豁牙的流浪汉。

母亲离世一个月，这段时间里彭昊的经历自己无法想象。他曾以为，单亲的身世足够悲惨，但如今才知道，与这个地下的世界相比，他曾经拥有过的是多么幸福。这种幸福早随母亲的身影远去，只剩仇恨在脑中盘踞。

很多天过后，忽然有了转机。那一天，很多外地的流浪汉不约而同的涌入这个城市，像是到了他们的节日，为的是一件事—自首！

有人告诉彭昊，大多数流浪汉都以前是罪犯，隐姓埋名的苟且活着，只为小小的一点自由。但如今赶上“超时空监狱”上线施行，不管你犯过多大的罪，只要在里面服过刑，过不了多久，就等于接受了刑罚，可以重新恢复了自由的身份，何乐而不为？

“如果没犯过罪怎么办？”彭昊有点好奇的问。

那人说:“那可以随便认个罪，关进监狱里，也比在外面挨饿受冻的强，至少，你还能知道今晚会睡在哪里。”

彭昊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跑向刑警队。到那里时已有不少流浪汉在排队，他在队伍里四处张望，没发现他要找的豁牙，大失所望。等论到他时，接待他的正是吴雄。头也没抬的问道:“姓名、年龄、籍贯、所犯罪行。”

彭昊看着登记表说:“我不是来自首的。”

“你说你是不是闲的？不是自首来凑什么热闹？”吴雄有点不高兴地抬头看着彭昊，却没认出来这个小伙子半月前还找过他。

“我是来看看你们有没有找到杀害我母亲的凶手。”彭昊直视着吴雄。

吴雄盯着彭昊看了半天，才想起了这个高中生。问清缘由后苦笑一声说:“你这娃真犟。这样，还是先回去吧。这次自首的流浪汉比较多，理清需要一段时间，相信会找到凶手的，先回去等消息吧！”

彭昊再次回到自己家，已经布满了灰尘。失去母亲的家，早已失去了温暖。

4.

半个月的流浪，使他醒悟了。他决定要上学，要远离那种流浪汉的生活，争取考上大学，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起初辍学是因为家庭变故，所以很容易就恢复了学籍。

重回窗明几净的课堂，真是如梦初醒一般。这几年，他一直没用心学习过，成绩都是偷改糊弄母亲的。课堂上根本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老师也早对他失去了信心，从不会关心他来不来上课，学不进去耗着是什么目的。

一个多月后就是高考了，考大学对他更像是一场白日梦，常常对着课本什么也看不下去，脑海里母亲最后的遗容时常会将他的思绪打乱。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凶手真的找到了。

吴雄通知彭昊去刑警队指认嫌疑人，隔着屏幕，彭昊一眼就认出了豁牙，他的豁牙还是那么黑洞洞的恶心，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有点邪恶的笑容。

“杀人凶手！没错，是他，就是他！”彭昊愤怒的指认着。吴雄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先回去。

豁牙归案，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本来他就是来自首的，所以接下来的程序非常顺理成章，审判到执行不费多大时间。

宣判的那天，彭昊请了一天假，亲眼看到豁牙被判关进“超时空监狱”服二级刑罚一个月。这一个月等同于现实三百年，彭昊感到心里无比失落，但无法改变结果。

他再去找吴雄，吴雄有些不明白，罪犯已经落网伏法，法律也给了他应有的制裁，还能有什么事？彭昊红着眼说:“我要去见江问道教授一面！”

吴雄费解的说:“这江教授只是发明设计了‘超时空监狱’，并没有包庇罪犯的意思，你找他又有什么用？”

彭昊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且凌厉的说:“你要不带我去见他，万一他要是出个什么意外。可别怪我事先没告诉你。”

吴雄同情的看着这个有几分稚气又有几分忧郁的孩子，无奈的摇头叹气着，最终答应了。他带着彭昊，在监狱的刑罚设定中心里见到了江问道教授。

在听过了吴雄的介绍之后，江问道慈祥的看着彭昊，问了一下他的情况。彭昊犹豫半天，提出要单独跟江问道谈谈，吴雄有点不放心的看了一下江问道，而江问道却毫不迟疑的点头答应了。

江问道与彭昊进了一间封闭的审讯室，吴雄还是不放心，站在外面仔细观察着。他看到彭昊在不停的哭诉，江问道一直眉头紧锁。突然，彭昊跪在江问道面前，江问道站立了一会儿，并没有将他拉起，反身走出了审讯室。

吴雄急忙上前关切的询问:“江教授，这孩子没事吧？”

江问道叹了口气:“没事，他想让我把杀他母亲的凶手的刑罚调整为一级……”

吴雄这才放心:“那您答应他了？”

江问道摇摇头:“那可是法律，我怎能轻易更改？”

“可是，我怕这娃太过偏激，会对您不利。”吴雄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放心吧，他要是真想报仇，也不应该来找我，那个流浪汉一个月后就出来了。”江问道说完，独自离开了，彭昊走出审讯室的时候面无表情，但眼神里多了一份决绝。

5.

豁牙在“超时空监狱”里过了三百年，而彭昊也等待了漫长的一个月。刑满释放的那天，正是6月的高考前夕。彭昊蹲在监狱高墙下的阴影里，在等待一个时机。

豁牙步履蹒跚的走出来，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符。嘴唇微微张着，像是在维持着最后的呼吸，他的豁牙暴露了他“三百年前”的身份。

彭昊冲了出来，手里的匕首飞快的扎进豁牙的大腿。豁牙没有叫喊，先看着彭昊笑了一下，那笑里没有了邪恶，透露着一股麻木而痴呆的苍老。他没有倒下去，而且慢慢的向彭昊跪下，双手缓缓费劲的合十作揖，眼角似乎留下了一滴忏悔的泪水。

彭昊拔出了匕首，掏出了电话，先拨通了急救电话，然后打给了刑警队长吴雄，他在电话只说了一句话:“请转告江教授，我彭昊要入狱了。”

这一次，彭昊因蓄意伤人被判关进“超时空监狱”服三级刑罚一天。短短的一天，等同于十年的三级刑罚。而更具讽刺意义的是，他服刑的第二天，也就是刑满释放的那一天，正是高考的第一天。

江问道得知这个消息后，只是轻轻的长叹了一口气，并没有任何表态，独自走进刑罚设定中心。

1天，24小时，1440分钟，86400秒，可长可短。在超时空监狱里，每一秒都会拉长，而彭昊就要在这拉长的时光里熬着属于他漫漫的十年刑期。

太阳东升西落，很快也很慢，第二天又是一个晴好的日子。彭昊走出“超时空监狱”，脸上多了一份成熟与沧桑，他真的在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但眼神里的坚定丝毫没有减弱。

接彭昊出狱的是吴雄，他一直感觉彭昊有点不对劲，但一时说不上来。既然是想报仇，为何不直接杀死豁牙，而只是捅伤？

吴雄让彭昊上了车，问道:“可以谈谈吗？”

彭昊礼貌的微微一笑:“当然，不过，你可不可以先送我去考场？一切等高考结束后，我再和你细说。”

目送着彭昊走入考场的背影，吴雄突然明白，若没有猜错，彭昊的秘密他已经知道，不再需要什么所谓的答案了。

高考成绩公布的那天，吴雄接到彭昊的电话，请他去赴他的谢师宴。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吴雄会心的笑了，因为他刚看到一条新闻，今年本市的高考状元出乎所有人意料，竟然是一个曾经学习很差的失足少年，他的名字叫彭昊。

吴雄来到一家小饭店赴宴，走进包厢看到了江问道，更让他吃惊的是，豁牙也在场。豁牙穿的非常整洁，只不过人是痴呆的。

江问道说:“有时候，一种新科技的诞生，赋予它真正价值的并不是发明创造者本人，而是真正利用他的人。”

彭昊去找江问道的时候，并不是为了加重豁牙的刑罚，而是要求让他进入“超时空监狱”，他需要时间，很想考进大学完成母亲的遗愿。但江教授不敢同意，因为这是监狱的专利，没想到彭昊会铤而走险，主动入狱。他的要求只有一个，让江教授在设定刑罚等级的时候，把“北清”的高考学习资料输入进去。

十年的时间，十年的刑罚，彭昊在三级刑罚里熬了十年，余下的时间都在不断学习。这十年里，他学习的不仅仅是知识，还学会了理解与宽容，与这个世界和解。而豁牙的三百年里，学会了敬畏生命，也时刻想着可以对受害者家属做一个有诚意的道歉与忏悔。

时间，是一个好东西，会抚平所有创伤，淡化所有情绪，稀释掉你最初所执着的那些得不到与放不下。它验证了人心，见证了人性，懂得了真的，明白了假的，没有解不开的难题，只有解不开的心结，没有过不去的经历，只有走不出的自己！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彭昊将通知书放在母亲遗像前，那是他选的母亲唯一一张笑过的照片。长跪在地上，他想问问母亲:“妈，你高兴吗？你能原谅我吗？”而他的母亲，只是在遗像里静静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