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狗剩朋友

作者: 韩翠花 | 来源:发表于2018-04-17 18:34 被阅读86次

    在最不该知天命的年纪里知天命,才是莫大的悲哀。                                    ——题记

    一、

    “我要做一个冷酷无情,抽刀断人头的侠客!”

    这是狗剩第二百五十次如此对我说。

    出于人道主义,我本该鼓励一下狗剩远大的志向,但前提是,他没有打翻我的饭碗……

    我淡定抖落掉衣襟上的大米饭粒子,起身又盛了一碗。脚边的大黄鸡咯咯咯咯的啄着地上的米粒子,栓在旁边的大黄狗嫉妒的直呲牙。

    “你……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狗剩气急败坏的问我,而后却又蹲在那里一脸失落。

    我没理他,他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二、

    狗剩是我发小,我俩家是邻居。

    小时候的狗剩倒还正常,我们一起撒尿和泥巴,一起偷着烧别人家的柴草垛,一起捉虫子装鬼吓唬柔弱小姑娘……

    可谁知自哪日开始,狗剩竟做起了侠客梦。整日嘴里叨咕着匡扶正义、除魔卫道,还不许我们做这做那。这也都罢了,可近些年,狗剩是愈发过分,如今更是烦的我饭都吃不成了……

    “我要做一个冷酷无情,抽刀断人头的侠客!”狗剩一把打翻了我的饭碗,目光坚定的对我说。

    是可忍孰不可忍,盛怒之下,我问了他一个顶绝望的问题:“这位侠客,你的刀呢?”

    三、

    狗剩去找他的刀了,据说去的深山。

    他说,自古成大事者,其武器必定不同凡响,普通市井间更是难得一见。欲得神兵,要先往人迹罕至处,狠狠磨练上一番,那是神兵所赐予的考验。

    他已经去了好几天了……

    正当他家人急的要去报官之时,狗剩终于回来了。据说狗剩脸色蜡黄、脚步虚浮、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一头就栽歪倒在村门口。

    他娘同我娘说,狗剩是被山里的精怪给魇着了,闭着眼睛嘴里净冒胡话。说什么狐狸精、野鸡精,说什么刀下从不斩冤魂……

    我猜,我能治好他。

    四、

    月黑风高,我站在村头。

    村头住了一户屠夫,他家祖上就一直住这里,祖上就一直是村里的屠夫。

    据说,他家有一把祖传杀猪刀。

    趁了夜色,我偷偷溜进他家屠宰房。透过成堆的白骨和房梁上悬挂的猪肉,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把刀。

    那可真是把好刀。

    锋利的刀刃完美的嵌在砧板中央,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清冷的月色打在刀面上,反射出了一缕冰冷的寒光。我握刀在手,顿觉杀气四溢,阴影处似有无数冤魂挣扎呻吟,却又被夜色所扭曲……

    “喜欢那把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一个趔趄,回头看去,竟是那屠夫悄无声息立在我身后。

    高手,这是个高手。

    我左手握拳,右手握刀,豆大的汗珠子顺颊而下。我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我偷了人家祖传的杀猪刀,我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喜欢就拿走吧!”屠夫对我手中刀看都未看,转身便又从柜子里掏出一把一摸一样的刀……

    五、

    我把杀猪刀给了狗剩。

    当我把杀猪刀交给狗剩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眼中的光芒。那是兴奋、是激动、是渴望,还有着饱含热泪的感激。

    狗剩双手接过了杀猪刀,颤抖着抚摸着每一处刀身。他贪婪的凝望着这把刀,像是凝望他的爱人。

    “这刀……他有名字么?”狗剩哽咽问。

    我实不敢告知他此刀的真实来历,思索再三,只好将杀猪二字掉了个儿。

    “此刀……名唤朱砂……”

    六、

    得神兵相助的狗剩愈发神神叨叨,整日缠着我叫我给他起个名号。

    他说,自古成大事者,其名号必定不同凡响。像西门吹雪、像东方不败……

    他的说法我是认同的,只是,他万不该堵我,在我家茅厕门口。

    “让我进去……”

    “我不!”

    “让我……进去!”

    “我不!”

    “让……我……算了……”

    七、

    扔掉了一套衣服,洗了个全身澡,总算是摆脱了那绕鼻的屎味。

    “兄弟!你说……我叫个什么名号好?”狗剩他居然还敢来我跟前问。

    我实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毕竟圣人曰:做人要宽容。为纪念那坨迟迟未能送到茅厕里的屎,我思索再三道:“你……就叫迟恭吧……”

    “那……我姓什么?”

    “你叫狗剩,我看不如……以苟为姓。”

    我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苟迟恭的大名真的会传遍大江南北。当然,他还有个更为响亮的外号——狗吃屎……

    八、

    万事俱备的狗剩闹起了离家出走。

    他说,自古成大事者,其经历必定不同凡响。与其徒留在这小山村中蹉跎年华,不如去外边看看,去江湖里四处走走……

    这可急坏了狗剩他娘。

    狗剩他娘拉着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说……我家狗剩他……他咋就不像你家葫芦瓢!”

    我娘拍着狗剩他娘的后背:“他娘别急,咱可得把他看好了,出去混能有啥出息,咱不能看着他把自己给毁了!”

    “对!那啥,这几天把你家大黄狗借过去。”

    “行行,咱都实在邻居……”

    ……

    九、

    狗剩还是跑了。

    据说昨天夜里还是好好的,今天早上一瞅人就没了。

    狗剩他爹扬言断绝父子关系,再见着他就要打断他的狗腿。狗剩他娘更是在我家哭的死去活来的,几乎没背过气去……

    我没敢去安慰他娘,因为我心虚……

    昨天夜里我出去撒尿,听大黄有动静。我一路摸到狗剩家,正巧看见狗剩在翻墙。

    “你干嘛去?”我压低了声音问。

    “去流浪!”狗剩一脸的高深莫测。

    “你走了,你家怎么办?”我有些急切。

    “当然是……拜托兄弟你喽。”狗剩答的理所应当。

    “滚吧你,想的可真美!”我随手扔个砖头子过去。

    狗蛋灵巧的避开了我的砖头,认真的问道:“兄弟!你真不随我一起走么?到时候兄弟护着你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最终摇了头。

    狗剩又恢复了神神叨叨的样子,边走边说:

    “在最不该知天命的年纪里知天命,才是悲哀……”

    十、

    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

    自那日一别,我便再也没见过狗剩。

    这十多年里,我发奋读书,考取了功名,在京城娶了娘子成了家。爹娘都被我接城里来了,本也想带着狗剩爹娘,可他们不干,非说要等狗剩回来……

    可是,狗剩在哪呢?

    江湖那么大,是非那么多,这么多年了他连个信儿都不曾往家捎……

    我不敢再想。

    十一、

    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狗剩。

    彼时,我正陪着李大人在清源县公款吃喝。

    清源县最近不太平静,据说在清源附近的某个山头儿上新成立个邪教。这邪教行事恶毒、毫无章法、任性妄为,说杀你一个就绝不放过你全家。他们的口号是:“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

    我和李大人就是来彻查邪教的,几天内,我们逛遍了清源县的大街小巷,吃遍了清源县大大小小的酒楼,然后,我们被邪教抓到了山头上……

    李大人:“他们……他们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我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是你自己酒喝多了还四处瞎嚷嚷……”

    十二、

    狗剩来救我们了。

    就在这群邪教教众欲将我二人活活献祭的时候。

    狗剩身披赤红长袍,手持朱砂宝刀,以极其骚气的姿势自天而降。落地移形,精准走位,一个闪现冲到了我们身旁,宝刀一扬,我们身上的绳子“唰”的一下应声而断……

    邪教头目:“红袍、朱砂刀、身法诡异,来人莫非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狗吃……苟大侠?”

    狗剩横刀护在我们身前,一脸的冷酷无情。

    “正是在下。”

    十三、

    那天的风,很腥。

    狗剩在我前面,奋力厮杀。虽然他极力护我,可还是有鲜血时不时迸溅在我身上。我目光呆滞,凝视着衣襟上斑驳的红,这是人血。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血,哪怕是在刑场上。

    此时的狗剩红衣猎猎,气势滂沱,手中宝刀大开大合,周围人头尽落。

    “我要做个冷酷无情,抽刀断人头的侠客。”

    只有这一刻,我才明白,他想做的事,都做到了。

    十四、

    破落的酒馆里,我拍开一坛女儿红。

    “你小子不赖,还真成大侠了!”说话间,劣酒倒灌入喉,呛得我好一阵咳嗽。

    那日,狗剩孤身独闯邪教来救我二人,怎耐邪教人手众多,他双拳难敌四脚一时施展不开。见此无奈,我二人只得亲自披挂上阵,与那无知教徒近身搏斗起来……

    事后,虽然那邪教众人皆已达成结局·整整齐齐,但我三人亦鼻青脸肿的挂了彩。李大人贵为朝廷命官,自是归了府邸找郎中。而我与狗剩许久未见,便随意找了家酒馆。

    “你……不随我回家看看?”犹豫再三,我还是将狗剩父母的近况告诉了他。

    狗剩眼眶有些湿润,他想了想,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摇了头。

    我没劝动他,亦如他当年也没劝动我。

    那天夜里,我俩都喝断片儿了。

    十五、

    醒来后,天已大亮,狗剩不在。

    桌子上只留一张纸条:兄弟,照顾好他们!

    我知道,狗剩又踏上了他的侠客之路。

    十六、

    后来,我同李大人一起归了京。

    朝堂上,李大人高谈阔论、巧舌如簧,将剿灭邪教众匪一事吹得是天花乱坠、险象横生。满朝文武都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惊险处,就连陛下都紧张的直接掐断了一根儿香蕉。

    那天,我俩都很默契的,对狗剩之功只字未提。

    年底,娘子给我添了个麟儿,我又与李大人一同升了官儿。我爹我娘逢人便夸我厉害,嘴里翻来覆去的,就只会重复八个字:光宗耀祖、光耀门楣。

    据说狗剩父母听到后,骂狗剩骂了整整一夜。

    狗剩曾说过,在最不该知天命的年纪里知天命,才是悲哀。而我却觉得,如狗剩这般,才是真的悲哀。

    十七、

    承武十年,多事之秋。

    连着下了一个多月的暴雪,房屋坍塌,难民无数,路有冻死骨。

    偏北羌此时挥军南下,抢掠粮资。羌人本就骁勇,又是个不要命的打法,一时连下数城直指帝京,朝野为之震动。

    皇帝没钱了,皇帝的钱都用来保重龙体了。剩下的一点儿钱,也都送去赈灾了,实在是没钱再去打发那些个羌人。

    于是,皇帝跑了,趁着夜黑风高。

    听那些同僚说,皇帝去了江南,那地方风景好,还不冷,但我没有跟去。我觉得皇帝挺蠢的,万一那北羌也听说江南好,想给自己换个老巢呢?

    我带着家眷,回了山村。

    十八、

    回去的路上,大雪纷飞。

    眼见身边难民流离失所,匪寇横行猖狂。

    匪寇太猖狂了,匪寇猖狂到直接就在官道上拦住了我们。怀里是弱妻幼儿,身后是高堂白发,我第一次抽出了手中的剑。

    我横剑在前,心里想的却是那年剿灭邪教时,狗剩的一袭猎猎红衣,长发飞扬。我学着狗剩,斜了眼睛,睥睨四方,任纷纷霜雪呼啸而过。

    “光天化日之下于官道上打劫,你们可还有王法?”我高昂的声音一时响彻云霄,胸腔为之振荡。

    看着那群匪寇被我气势所慑,心头不禁热血沸腾。怪不得狗剩眷恋江湖,原来仗剑天涯这么爽。可惜了,没有酒。

    当雪落到第四层的时候,我们动了手,刀光剑影,难舍难分。当雪落到第四点五层的时候,我喋血倒在了雪地上。

    仗剑天涯一点儿都不爽。

    十九、

    我又见到了狗剩,当雪落到第五层的时候。

    风雪中,他一身红衣护在我身前,宛如剿灭邪教那年。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猛灌了一口,而后又扔给了我。

    我也学着他的模样,猛灌了一口:“咳咳……咳咳咳,日你老子,还是当年那劣酒……”

    “嫌酒不好你别喝!当年顶数你喝的多……”

    “喝的多怎么了?老子醒的时候你丫都没影了,酒钱还是老子付的!对了,你怎么总能恰到好处的救到我?”

    狗剩刀起头落,无比骚气的说了一句:

    “天下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我!”

    当雪落到第六层的时候,众匪寇已长眠于地下。

    二十、

    送我们到了村头儿,狗剩转身就要走。

    “你干嘛去?”我问。

    “去杀敌!”狗剩一脸沧桑。

    “你走了,你家怎么办?”还记得当年狗剩离家出走时便是这副番场景,这句话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

    狗剩似是也想了起来,也笑着用了同一句话来调侃:“当然是……拜托兄弟你喽。”

    一想到此次不比那时,羌人素来凶恶嗜杀,我眼眶不禁有些湿润,道:“若是此番,你回不来呢?”

    狗剩沉默了一会儿,却又咧着嘴开了个玩笑:“兄弟!你不随我一起走么?到时候兄弟护着你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说完,我们都哭了。

    二十一、

    清明,天儿格外的冷。

    已是四月芳菲盛开之时,却出奇的飘起鹅毛大雪。

    “爷爷,天这么冷,我们出来干什么?”稚嫩的童音轻快的响起。

    老人慈爱的为小童紧了紧衣领道:“爷爷带你啊,去祭拜一个故人。”

    “什么样的故人呢?”小童不解。

    “那个人啊,总想着做一个冷酷无情,抽刀断人头的侠客。还说啊,在最不该知天命的年纪里知天命,是悲哀。”老人的眼睛里满是沧桑,似说与小童听,又似自言自语。

    说着说着,老人竟还笑了起来:“不甘平庸奋力一搏如狗剩,顺应天命偏安一隅如我,不过是红尘路千百,各有各选择,又何来悲哀一说……”

    小童并未听懂爷爷口中的大道理,思绪一直沉浸在爷爷的第一句话里。未等爷爷说完,立马又蹦着喊道:“我也要做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

    只是……“爷爷,你怎么哭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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