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我乘上回老家的汽车，看望久未见面的外公外婆。
坐在车上向外看，绵回的山丘上是格子般碧色的菜田，尽是绿色却又不尽相同：嫩绿的作物泛着暖和的淡黄色，旁边又会种上碧翠如玉的麦子，阳光洒下，反射出通透的绿光。视线拉长，将目光平稳地落在山坡上一排排的树林，它们不动声色地散发出威严的气势，为这一片绿色定下一抹稳重的基调。我抬头望天，瓦蓝的天空似琥珀般纤尘不染，宁静的色调让人想起油画般暖人的静谧感，淡淡的如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车子颠颠簸簸，我的思绪也随之飘飞。
（1）
“姥姥”这个词，在南方和北方是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的。在我现居的南方的那个小城市，空气潮湿得黏人眼睛。刚到那时，奶奶曾指着邻居的爷爷让我喊“姥姥”，盯着那爷爷的喉结看了许久，我死活说不出口，心里头不知打了几个嘀咕，头顶上排出了一串问号。后来我才明白各个中意义：原来南方的“姥姥”是男的。当我把这个发现讲给外婆听时，她笑得合不拢嘴。其实北方人喜欢叫外婆为姥姥，就像我和她聊天时用的称呼：“姥儿——”要拖上十足的尾音，俏皮而又带着几分撒娇般的亲昵，格外顺耳。
外婆不喜出行，整天守在院子里，早上起来修剪花草。纯白如雪的栀子花，赤若朝霞的石榴花，小巧灿烂的矢车菊，迎寒开放的水仙花……四季变换，寒来暑往，外婆小院里的花草盛会，从来没有间断。晚上，她喜欢和外公看上半个小时的《海峡两岸》，雷打不动从不更换。她人极胖，心也很宽，整天都是笑的。活脱脱一尊女版“弥勒佛”，与又黑又瘦的木头人外公形成极强的反差，我总忍不住想这是不是阴阳互补的原因，然后很不给面子地扑哧一笑，弄得二老一脸莫名其妙。
夏天的时候，村子里充斥着知了的欢鸣。在大人耳中，这是令人心烦意乱头痛不已的聒噪；在孩子耳中，这便是夏季里最浪漫愉快的旋律了。中午刚过，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我便拖着外公去抓知了。当地人都把知了称作“马勒猴”，这名字叫起来很是带劲儿，特别是在“猴”字后面再喊上一个“欧”字，听起来总比“抓知了啦”多上那么一分原始的狂野。
日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外公转头看我，把草帽盖到我头上，宽阔的帽檐把小小的脸遮的严严实实。
外公抓知了很有一套诀窍，他拉着我的手，粗糙的厚茧给人以安稳的感觉。两个人会先去池塘找芦苇，运气好的话还能戴着几只绿皮白肚的青蛙，或者是一直笨野兔，强壮的后腿蹬起人来很是有力。
外公会挑上一根较直的苇秆作为粘知了的“武器”，然后带我去找蜘蛛网，蛛网粘性强，一粘一个准，蜘蛛总喜欢把网织在树枝交叉的地方。一般需要卷四五张蛛网便可以去粘知了了。外公举起苇秆，一戳一卷再一收，一张网便附在了杆的顶端。我极其崇拜外公粘知了时威风凛凛的模样，像一个言语不多的武者，那专注的样子是那么的迷人，常常惹得我大呼小叫，挥着小胳膊呐喊助威。
我们总能满载而归，一片林子扫荡下来，一只只知了便被“缉拿归案”。据外公所说，采用蛛网粘知了是他的“独门秘技”不外传的，但无奈我嘴漏，几天后全村的小孩都知道了，几批人对树林进行了地毯式轰炸，擒获了无数知了。但也不知害得多少蜘蛛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傍晚，远方的炊烟袅袅。夕阳西下，乡间的小路上往往会有一老一少的身影，孩子手里有时是一筐鱼，有时是几串蚂蚱，有时是知了，还有些说不上名来的野果。而老人，则颇有些“晨兴理荒秽，傍月荷锄归”的意味了：乡村的生活总是那样安宁，一如我波澜不惊的童年。
（2）
我是个没大没小的人。外婆常笑我：“都是几岁的人了，还和一帮小孩去摸鱼，真能疯！”我吐吐舌头，连还嘴的功夫都没有，手麻脚利地扛着竹筐、脸盆和壶与一帮“童子军”朝泗水河奔去，留下气急败坏的外婆在大喊：“你好歹留个盆给我洗衣服啊！！”
泗水河是全村人赖以为生的水源之一，人们洗衣洗澡也会选择到这条清澈的河里。河水清，河床也极浅，淡白色的河沙均匀地铺在河床上，阳光经过河水的折射投下斑驳的光影，一粒粒沙子便闪烁着乳白色的光晕，让人产生一时的恍惚。
我和“童子军”在一个较窄的河段处一字排开，将带来的竹筐、竹篮堵在河中，不留一丝缝隙。然后留下几人“防守”，其余的人跑到河的上游对四处逃散的鱼群进行驱赶。记忆中那些奔跑着欢笑着的玩伴都化为朦胧闪烁的光影，在脑海中温柔地停留，站在回忆的轮台四下望去，到处绽放着明亮的花朵。那些天很热，有如实质性的阳光落在人身上有些许的压迫感，仿佛这些光线都是烫的，让人头脑微微有些发热，一时竟有些晕晕的，我挥着胳膊高声呼喝“往那儿赶！”“这儿这儿，把鱼推到沙上去！”“哈哈，抓到条大的。”捧着竹筐在水里抄来抄去，动作有些滑稽。此时的衣服是多余的，脱得赤条条的，让阳光抚摸我们光滑的脊背，晶莹的水珠落在背上，绽出明亮的花朵。在沙滩上挖一湾积水，把鱼暂时养在那里。“战斗”过后，大家都有些疲惫，四肢大开躺在沙子上，感受沙子中清凉河水亲吻肌肤的惬意。蹲在水湾旁，仔细观察起我们的战利品：那数量最多的被当地人称为“媳妇鱼”：修长的鱼身，两侧的细鳞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最美的地方是它的两腮处，有两朵分外鲜艳的酡红，像出嫁的小媳妇画得漂亮的妆。这种鱼比在市场上卖的鱼还要漂亮几分。看着看着就入了迷，游来游去的鱼群让人越看越欢喜，忽然感到头顶一阵凉意，惊得抬头一看，却见几个小子站在河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又向我撩起水来，我一声笑骂，扑到河里开始了新一轮的“战争”。
分别之时，那群个子比我矮上半个头的“童子军”们都会把抓来的鱼倒到我的桶里，然后急急地向家中走去，他们知道我稀罕这些。拎着满满一桶战利品，心中有些微的感动，回家把鱼倒在鱼缸里，灌上水。冰凉的井水把鱼群麻得翻着白肚，沉下又浮上，然后挺着白肚皮艰难而悠闲地游来游去。
本想带着几条鱼到城里的，却不想鱼都进了野猫的肚子，一条不剩，那段美好时光的纪念品就这么没了，每次想起来都让我有些许郁闷。
（3）
天渐渐有些暗了，空中的云渐渐红起来，将目光投向远处，看到一片村庄，袅袅的炊烟萦绕上空，我不由得露出会心的微笑：炊烟和记忆的相同之处在于，它虽飘忽不定，但都是千萦百绕，盘与村庄上空，缠于人心间。望着那蒸腾而上的炊烟，心中想，那安宁快乐的童年是不是也和炊烟一起，把美丽的村庄和外公外婆一起温暖地拥抱呢？嘴角微微上扬，我在心中默默地说：姥儿，姥爷，俺来看你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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