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色·点绛唇

作者: 脱规 | 来源:发表于2024-06-30 23:4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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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黔历十三年夏,原驻守于朔北的左骠骑将军商仲率商家军前往南苑边界支援,作战两余年,后因判断失利,致使我军连失十城,商仲及商家军全军覆没,后幸有赵将军追回六城。商家夫人闻讯自缢以谢罪,仅留一女商枝,为赵俨将军收为养女。

    1

    五年后,赵府

    “小姐,已经迟了时辰了,不要再耽搁了。”徐嬷嬷在后院一边整点后面宴会带的备用衣服,一边高声喊道。今日白天有花会,晚上皇帝在行宫摆了宴席招待群臣,故而需要准备不同的衣服。

    她走到前院看到商枝还在慢条斯理地喝冰圆葡萄珞汤,她一下子急了,斜瞪了一眼完全没有提醒主人意识的兰若,又急急忙忙地从小姐手里把琉璃盏夺了过来。

    商枝瘪了瘪嘴,知道时间确实已经晚了,这才在徐嬷嬷的催促下紧赶慢赶地前往了赵府的前厅。

    一进门就听到身旁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

    “呦,妹妹一直没来,我还以为这么热的天气,妹妹不打算同我们去了呢。”

    是府里的三小姐赵怀汐。

    商枝没有接话,低眉顺眼地朝正前方走去,低声唤了句“母亲”。

    “嗯”赵娘子应了一声,转了转手里的佛珠,没提苛责她的话,也没护着她。

    她给了身旁的嬷嬷一个眼神,嬷嬷会意,出去通知早就准备好的马夫。

    赵怀汐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花会上,赵芷薇作为府里唯一的嫡女,一进去就被她的好姐妹们围住了,拉去前面聊天。那都是嫡女的圈子,她自然不肯带庶妹进去,所以作为姐姐甚至没转头交代两句,只留了一个被簇拥着离开的背影。

    赵芷薇是大夫人二胎生下来的小姐,父亲是朝中重臣,与母亲恩爱,还有军功卓越的哥哥弟弟,她又自小饱读诗书,十分聪慧,有贤名在外,自然被众人捧着,想法设法地巴结着。

    赵怀汐就不一样了,母亲原本只是大夫人身边的仆人,因生了一张绝艳的脸才在大夫人怀孕时得势了一阵子。赵怀汐继承了她一张漂亮的脸蛋,唯一的聪明劲就是每天捧着赵芷薇,在府里也算能摆摆小姐的架势。

    她唯一的优越感就只能在商枝面前摆一摆了,毕竟她在这边还有一些小官家的嫡女同她交往,而商枝,因为身份特殊,她又不爱出门,甚少有人来往。

    商枝懒得搭理她,看她得意洋洋地翘着尾巴炫耀的样子,也不搭话,懒懒散散地靠在亭子的边缘,摆弄着桌子上的花枝。

    初夏,亭子旁边郁郁葱葱,微微吹来的风吹皱了有些平稳的河面。男客和女客的亭子之间只隔着一条河,又有帘幕围着,透过薄纱能窥到对面的三分美色。

    此时一个人的到来让男客那边原本闲谈赋诗的氛围被陡然打破。一个大跨步进来的男人,眉目舒朗,鼻梁高挺,身上带着肃肃的寒意,就这样走进来,竟没有人敢直视他的脸。

    是武威侯的小儿子,黎长归。他自幼习武,最近在边关赢了几场战役,小有名气。

    黎长归刚进来,就被相熟的几个人围住,拉着他非要让他陪两杯酒。他勾起笑意,佯装讨饶地拿起席前的清酒猛饮了几杯。

    天之骄子,又才华横溢,在众多贵公子云集的花会,也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这是平阳公主举行的花会,她的女儿正值婚龄,此番除了促京城男女姻缘,也有为小女儿相看之意。

    那边的女宴还在喧闹,有人借着欣赏河边的花偷偷瞄向对面的人。商枝没人理睬,也乐得清闲,慢悠悠地转了转手里的花,插进花瓶,遥遥向对面河岸望了一眼。那人俊美的侧脸映入她的眼帘,好熟悉的身影,她细细看了两眼,又不太确定。或许盯得久了,那人转过身来,看到那张脸,她才确认,竟然是他,黎长归。他竟也从边境回来了,她手里不自觉地捏住花。

    这是个变数,但是,也不能是变数。她把花松开,收回了自己的眼神,借着亭子里的围帘避开了那人探寻的目光。

    商枝多少有些在意,于是趁花会后女宾换衣服的空闲,找到大夫人说自己有些着了暑热,晚上的宴会参加不了了。

    晚上的宴会既是宴请群臣,少她一个女眷也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大夫人斜瞥她一眼,让身旁的嬷嬷派人先去请了城中的大夫到家中,这才允了她回家去。

    晃晃悠悠的马车里有些不透气,商枝不知何时真的有些热了,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境。

    梦里她的父亲还没有出事,母亲也还活着,炎炎夏日里,她在外面练完刀,进来趴在母亲的膝上撒娇,父亲在旁边大笑,说今日武威侯的小儿子又被这野丫头戏耍一番,气得连自己的长枪都不要了。

    商枝嘴角勾起一抹笑,还没和梦里的父亲说两句话,就被身边的兰若摇醒了,“小姐,小姐,到了。”

    兰若以为她真的着了暑热,没敢大声叫她,只是轻声在她耳边唤了两声,然后才轻轻摇了摇她。

    商枝睁开眼,还没从梦里的情绪中完全解脱出来,却先看到了掀起的车帘外赵府的大门。大门气势恢宏,在半黑的夜色下显得诡秘而寂静。门口的守卫投来的目光让她陡然清醒过来,这里不是漠北,而是长安。而她,再也回不去了。

    2

    晚宴上皇帝同几位机要大臣交谈几句后,就允了群臣自由攀谈,而他则喊了黎长归到跟前来。

    “许久未见,感觉你武功又精进许多,看来边关确实磨砺人啊。”皇帝拍了拍黎长归的肩头,温和说道。

    他虽然儿子不少,但因迟迟未立太子,那些儿子总是忙于党派之争,让他心生厌烦。而黎长归既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所生,又不参与各种党派之争,他总是很想同他亲近一些,感受一下久违的亲情的滋味。

    武威侯的封地在北疆附近,皇帝常召黎长归来长安替他父亲述职,只是近几年黎长归忙着领兵训练,不常来。

    “陛下谬赞,臣在边关这些年确实长了不少见识,迟迟未归京中同陛下回禀封地事要,确为臣之失职。”

    不过黎长归多年来极为守礼,所以二人也不像普通人家叔侄那般亲近。

    看着俊美挺拔的侄子,皇帝难得起了一些说媒的心情,于是揶揄地开口说道,

    “你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也该是为你说媒的时候。今日白日间正是花会,可有心仪的小姐?皇叔可以为你赐婚。”

    黎长归的嘴张了张,最后还是没说话。他近日回京确实为了一件事。不过他抬眼看了看赵府的席位那边,女眷仅来了两人,看着都很面生,最后他还是没有张口。

    皇帝敏锐地察觉他视线的转移,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皎若秋月的赵芷薇。他微微沉吟,赵府嫡女,倒是相配……

    “若有心仪的女子,臣会早日同陛下请婚的。”黎长归难得没有推脱他的赏赐,皇帝自然高兴,他端起酒杯笑笑,心想果然英雄还是最难过美人关。

    两人正在攀谈,门口的御林军进来通传,南苑国的五皇子在大殿外。

    皇帝眯了眯眼睛,他们北朝国同南苑国两大国接壤,积怨多年,多年未互通商市,互相防范,这五皇子怎么跑到他们这里来了。

    不过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紧要的事,他玩味地笑了笑,宣了他进来。

    “南苑国五皇子伽罗律入宴。”

    侍者通传的声音响彻宫殿,本来热闹的宫殿内瞬间一片安静,群臣皆向门外望去。

    一个穿着异域服装的男子大踏步走了进来,他的头发不同于中原人,有些微微地卷曲,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他的眼眸有些泛紫。他进来两指抚额,对着皇帝行了一个南苑国的大礼后,才慢慢起身说道,“听闻陛下设御宴,恰好本王到长安做些买卖,不请自来,还望陛下原谅。”

    “南苑国的皇子来我们北朝国赴宴,朕自然不会多做苛责。只是按我们中原的规矩,赴外宴可是要随礼的,朕只是怕你们南苑国,给不起。”皇帝的声音有几分漫不经心,但是透着威压,一些胆子小的臣子早就趴到了地上。

    北朝比南苑的领地大的多,虽之前有失几城,但南苑整体实力较之北朝还是相差甚远。

    “陛下说笑了,知道太后寿辰在即,本皇子今日也带了些好东西来祝贺。”伽罗律不为所动,笑着接话道。

    “哦?”皇帝看向他。

    “进来吧”伽罗律拍了拍手,后面跟进来一队人,每人手里抱着一个黑布蒙着的物件,在伽罗律的示意下揭开黑布。

    “是伽罗紫草!”一个臣子惊呼道。

    南苑国战斗力不强,但胜在地域优势,毒草毒虫横行,所以常用此来作战,增加胜率。其他国家也尝试引进一些毒虫毒草,但不知是失去熟悉的土壤还是培养方法问题,总是养不活。

    而伽罗紫草就是毒草中有名的一种,又被称为百日毒草,中毒之人开始没什么异常,但五脏内腹在一天天中损坏,直到百天后人彻底死亡。

    皇帝看了看下面臣子的喧哗,又看向伽罗律说,“世侄这是?”

    伽罗律不紧不慢地说道,“多年来两国交战,百姓苦不堪言,本皇子一直在寻求一个契机。”

    “契机?”

    “本皇子愿以伽罗国五皇子的身份同北朝国签订条约,停止交战,互通商市,以修两国旧日之好。特送来伽罗紫草等若干毒草的培育方法 及种子,以望陛下助我一臂之力。”

    皇帝没说话,看着在下面弯着腰行礼的伽罗律。这个五皇子,听闻在皇子中并不算最受宠的那一个,能力也不及其他皇子,都说是个闲散王爷的料子,如今看来,传言果然只是传言。

    他明白,这个人的意思是如果北朝国愿意助他登位,将来他会回馈给北朝国更大利益。

    他大笑了两声,打破了因为他沉默而紧张的气氛。他一改之前针锋相对的样子,亲自走到下面,拍了拍伽罗律的肩膀说道,“世侄能有如此想法,也是两国百姓之幸,来人,摆宴。”

    两旁的宫人鱼贯而出,又摆了一道宴在皇帝的桌下右手位附近。

    伽罗律笑了笑,坐下同他讲话。

    黎长归的位置本来就在左手位附近,这会儿也被陛下叫去也同伽罗律交谈。

    宴会后,伽罗律就歇在了行宫一处偏殿中。

    3

    “小姐,小姐”兰若有些担忧地叫了商枝两声,她感觉最近小姐有点怪,经常坐着坐着就陷入到某种沉思中。就比如现在,她刚和小姐说了那武威侯家的世子要来他们府上同老爷学习挽月刀的制法,小姐就又走神了。

    商枝回过神来,才感到指尖一痛,她学了这么久的女红,因为性情谨慎又眼力绝佳,除了初学几乎从没有扎到过自己,这次确实是失神了。她看了看有些担心的兰若,温声让她去取小厨房新做的点心,然后把绣棚放在一旁,拿了手帕覆在伤口上,又有些失神。

    那人,她本以为上次花会后就再无交集,没想到还是避无可避。她轻叹一口气,要是再晚来一段时间多好,又或是早来一段时间。

    第二天,赵怀汐房中,“诶,兰巧,你看看我这个头饰放在这里会显得我的脸更小一点嘛?”赵怀汐把母亲的嫁妆试了又试,不停地问身边的丫鬟兰巧合不合适。

    黎长归早在拜访前几日就送了拜贴来,所以这天全府上下早早起来迎接这位小侯爷。其实他还未曾继承爵位,但因为能力出众又得皇帝偏爱,故而大家都尊称他一句小侯爷。听说这位小侯爷尚未娶妻,赵府不管是小姐丫鬟都不自觉地多打扮了些。

    黎长归让小厮把拜礼拿给赵府的管家,对着赵俨行了一礼。

    “小侯爷,礼重了。”赵俨也回了一礼,摸了摸他的山羊胡,笑眯眯地请他进去。

    他虽是武将,府里的装扮却不显粗狂,反而有些细腻的华贵之处,可见府中的女主人是个极富审美的人。

    黎长归收回打量的眼神,大阔步跟在赵俨的身后。他对这位曾经现场上的常胜将军还是十分敬仰的,他的很多战役都以巧力获胜。当然,他最出名的还是那场战役,商将军战败后的那场。

    想到这个,黎长归不免有些伤感,他儿时同父亲前往战场运送物资给商将军,曾有幸见过那个“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刀曾当百万师”的商仲,商将军。

    他原本是铁匠世家出身,应召入伍,开始时只在铸造兵器的兵器司给士兵们制作刀剑,后来改良了铸刀秘方,又独创了专门对付匈奴骑射的挽月刀,刀法制作精良,让他一跃成为都伯,而后更是凭借自己的不怕死的劲头一路晋升,率领的商家军也所向披靡,名满天下。仕途得意,婚姻也顺遂,娶了远近闻名的太傅家的大女儿,只可惜到他死,他的妻子只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那女儿便是商枝。

    想到商枝,黎长归弯弯嘴唇,几年未见,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这次前来,未免不均落人口舌,他并没有多带礼物给那位儿时的伙伴,下次见面定然要赔礼的。

    “世子,这位是我的夫人。这是我的三个女儿。犬子们在军营,不日归来我让他们亲自去侯爷府上拜会。”赵俨向黎长归一一介绍了夫人和三个女儿,又笑眯眯地转头让她们向小侯爷行礼。

    “拜见世子。”赵夫人微微欠身,她诰命在身,面近四十但保养极好,能看出来年轻时候是个美人。

    “夫人好。”黎长归回礼,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赵夫人看上去面熟的很,但是仔细想又想不到到底是像谁。

    “拜见世子。”赵芷薇在母亲旁边紧跟着行礼,端庄大方又眼含几分羞涩,她们虽在京中常见外男,但这位小侯爷实在太过俊秀了。

    黎长归回礼。他早闻赵芷薇大名,京中有名的才女,作诗作画皆了得,身边的朋友多对她有钦慕之意。

    “拜见小侯爷。”旁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紧跟着接道,是赵怀汐。她婷婷袅袅地行了一礼,又飞快抬眼看了一下黎长归,绝色的脸上飞一团红晕。

    旁边的赵芷薇看她那副小家子气的样子,有些嫌弃,默默地往旁边挪了一点。

    黎长归回礼,没说什么,貌美但有些无脑,应该就是赵将军小妾生的那位庶女了。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转头望向最后一个低头的小姐,那个人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仿佛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她应该就是,后来赵将军收养的商枝了,商家独女,自己的……

    “拜见世子。”那人叫完规规矩矩地做了一礼,就又低着脑袋站到了大夫人身旁。黎长归甚至没看清她现在长成什么样子,又和自己想象中的样子相差甚远,他一时间错愕得忘了回礼。

    “世子,世子!”赵俨见他有些愣愣地盯着商枝,心中有些不悦,于是上前叫了黎长归几声。

    “是在下失礼了。”黎长归反应过来,忙退身向后走了几步行礼。

    “刚刚见到商枝妹妹,想到曾经在漠北见过一面,有些失神了。”黎长归原本没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到这件事,可是刚刚那人的表现让他实在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商枝。

    “哦?小侯爷曾经见过小女。”赵俨挑了挑眉毛,神色不明地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曾随家父送军粮至商将军军营。”黎长归微微行礼。

    商仲?赵俨摸了摸胡子,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笑眯眯地说道,“那小侯爷同末将确实有缘,我请岳阳楼的大厨做了一桌美席,还请侯爷先移步品尝。”

    赵俨伸手请黎长归往厅外走,黎长归也不便继续刚刚的话题,只能潦草地瞥了那边低头站着的商枝一眼,就随着他出门了。

    “妹妹之前还见过小侯爷?”黎长归出门后,赵怀汐最先忍不住问道,那位俊美的小侯爷,哪怕是成为侧室,也让人心驰神往,商枝竟然在之前早就认识他了,赵怀汐着实有些嫉妒。

    商枝这会儿头已经抬起来了,只是身子还懒懒散散的,听到赵怀汐的话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样子,让赵怀汐气极。

    她刚想上前问她,赵夫人却开口了,“怀汐,把之前让你做的女红拿过来让我看一眼,我听秦姨娘说你绣艺有了很大的进步。”赵怀汐一下子蔫了,有些气鼓鼓地瞪了商枝一眼,甩着袖子离开了。

    赵芷薇瞥了商枝一眼,软声同母亲说自己先回院了,大夫人点点头,看向还杵在一旁的商枝。

    “不是说暑热未退吗?早点回去吧。”大夫人转了转佛珠,转过身回房,一副不愿和她说话的样子。

    “是,女儿告退。”商枝行了礼,也退下了。她上次之后为免参加剩下的宴会,索性一直称一直暑热未消,也正好不用找其他借口了。

    大夫人听到她的脚步声离开,这才吩咐旁边的嬷嬷为商枝的院里多送一个份例的冰块。

    4

    此时已是盛夏,商枝躲在后花园的凉亭里纳凉,这里清净,少有人来,方便她想事情,偶尔做做女红等小活计。

    她正喊着兰若为自己剥两个葡萄吃,却发现凉亭的走廊尽头似乎有一个人影,好像是个男人。

    “世子?”商枝疑惑地抬头对着亭子走廊那头的身影叫了一句。

    黎长归也不再隐藏身影,从柱子那头绕过来,这下看到正脸他才敢确定,这个懒懒散散坐在椅子上等着丫鬟喂葡萄的人,正是多年不见的商枝。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黎长归难免神情有些复杂。

    商枝却不同他搭话,任由身旁的丫鬟起身行礼,她自己却纹丝不动,瘫在凉椅上,把头斜靠在支起的手臂上说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来找你。”旁边的丫鬟还没来得及惊叹商枝对小侯爷的无礼,就看到一向守礼的小侯爷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商枝对面的石凳上。

    “找我做什么?”商枝不解道。

    “近日我留在府上用过几餐,你为何都不来?你在躲着我?”黎长归为了见她一面确定她是否是那个商枝,设法留在府上多次,都没有见到她。所以他这次找理由出来,找了半天,才找到这个凉亭。

    “躲你做什么?”商枝慢悠悠地回答,转头见他拿起来了自己的女红,连忙阻拦道,“你干什么,你一个男子,怎么能随意看女子的绣品!”

    最近天气热了,她却没有放弃绣艺,府里的人也没有多问。她从入赵府就跟着教习嬷嬷学习各项京中权贵家女儿会学习的礼仪,女红自然也是其中一项。

    开始时府里的人都觉得她一个从边疆过来的丫头,学习的时候肯定会出丑,于是都暗暗等着看笑话。结果她竟然各项都学的能过关,其中女红更是得到了嬷嬷的夸赞,后来甚至挂在了京中最有名的绣坊贩卖,在京中也多有盛名。

    “呵,你也会在意这个。”黎长归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放下了绣棚。他自小同商枝一起长大,见惯了对方混不吝的样子,还从未听过对方这样一副男女大防的说法。

    “自然是在意的,毕竟我啊,还要嫁个好人家呢。”商枝悠哉悠哉回了一句,转头又拿了一个葡萄吃。

    嫁人?黎长归不敢想象那副画面,他总觉得商枝和温良的人妇没有什么关系。

    但他看着商枝这幅懒得要命的样子,一时又有些气极,“你现在怎么懒成这样,你在京中不会是再也没有练刀了吧。”

    他话虽这样说,但实际上他清楚地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商枝这个人爱刀如命,就像她的父亲一样,不可能不练武的。他只是习惯了和对方斗嘴的相处模式,期待对方跳脚的样子。

    “对啊。”她的回答却出乎意料,她满不在意地又拿起一个葡萄放进嘴里。

    这下跳脚的变成黎长归了。“你……”他觉得商枝是在故意说反话激他,站起来却倏地对上她冷静的双眼,他的心忽地一紧,想到了一些可能,于是生硬地扯开话题说道,“那你现在肯定打不过我了。”

    “哦,那祝贺小侯爷,得偿所愿。”商枝的话传到他耳朵里,让他觉得心头更加酸涩。他尝试扯一些别的话题,但是总被商枝的无所谓的态度气到,最后不欢而散而去。

    而后一连多日,商枝不管躲到哪个角落,都能被黎长归找到,两人就着一些话题扯来扯去,有时是黎长归生气离去,有时是商枝不愿意搭理他。

    这日,黎长归离开后,商枝发现那人都走了很远了,兰若还气鼓鼓地盯着他的背影。

    商枝看着她这幅样子,笑着问道,“怎么了兰若?”兰若有些气郁地转过头,忍不住说道,“小侯爷他总是惹小姐您生气。”

    “嗯?”商枝挑挑眉,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黎长归话里那些真正的意思。

    “世人都说小侯爷芝兰玉树,为人谦逊正直,可我看他,明明是个……”登徒浪子。剩下几个字兰若只敢在心里说出来,索性小姐也没问。

    在她看来几年前把她从牙婆买回来,对她极好的商枝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对她来讲,只要是惹小姐生气的,那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人。

    她还在心里想着,却听到椅子上的小姐的笑声。

    商枝一听到芝兰玉树这四个字用来形容黎长归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这些年不常打探这些消息,竟不知这人现在是这样的形象。

    武威侯的封地离商仲的军营不远,黎长归经常跟着他父亲前来。他俩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并不像黎长归先前说的只送军粮时见过面那么简单。

    黎长归从开始单纯得被她轻易就能骗到,到后面的和她默契配合从军营翻出去鬼混,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她想起那个爬上树给她摘果子结果刚好被他爹撞到,最后被追着打的黎长归,就觉得和这四个字没有半点关系,忍不住笑出声来。

    兰若还以为小姐在笑她,捏着衣角小小地喊了声,“小姐……”

    “没事没事,没有在笑你,我只是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商枝以手掩面,笑着解释道。

    有趣?兰若想了想,又点点头。“那确实,自从侯爷常来同您说话,小姐确实很少刺绣了。”

    商枝还来不及反应兰若发现了她通过刺绣来改善坏心情的事情,就先一步因为这个发现想到了另一些事。

    没有再刺绣,是因为坏心情少了吗?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习武的茧子已经快磨平了,只留下一些学女红时的印记,她又紧紧握住自己的手,陷入了沉思。

    第二日,黎长归再来的时候,商枝的态度变得极为冷淡,“小侯爷,这些日子小女有些逾矩了,还望小侯爷见谅,日后小女不会来凉亭这边,小侯爷不必费心去寻,你我二人既已到京城,还是守这里的规矩,不要私下过多接触的好。毕竟你我二人都未婚配,容易产生一些流言蜚语。”

    她的话就差把“总和你接触会影响我嫁人”这样的话给直接说出了,黎长归那么聪明自然一听便知。只是看着这人又突然回到了开始大厅遥遥一眼那样冷漠疏离的样子,他有些不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想问,对方却偏头一副不愿交谈的样子,他有些黯然,说不出话来。他们二人多年没见,商枝变化又过大,只要她表现出后退的趋势,他便不愿意逼她往前走一步。

    毕竟,当年,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不在。

    这次两人没有斗嘴,黎长归应了一声就离开了,仿佛从来没和商枝交谈过。

    5

    两人不欢而散后不久,黎长归又来请教了几次,就不再来了。他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商枝不常出门才出此下策迂回接近。他常用的兵器是长枪,对于挽月刀的真正制法也不感兴趣。

    何况在他心中耍挽月刀最出彩的那两个人,一个人早就在五年前离世,而另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从此不再碰刀。

    他选择这个时候来京城述职,也确实存了些不明不白的心思,但是很显然,经历这五年巨变两人都已不似从前了。

    他一时间怅然,准备直接离去,可是皇帝再三挽留他等秋狝完后再走,他不便推托,只能一留再留。

    此次狩猎是男女皆可参与,男客早就策马去往了森林的最里面,女客则大多数在周围打些兔子之类的小猎物。商枝心里想着事,一时不察脱离了队伍,她自然也没注意到黎长归在后面一直跟着她。

    黎长归很想同她谈谈,但是张口又不知道谈什么,于是只是一路沉默地跟着。

    两个人在森林中一前一后越走越远,森林中的风吹过两人的眉眼,又眷恋地从树叶间滑过,荡起一片片摇曳的波浪。

    商枝察觉动静,勒停了马,转头果然看到了目光灼灼的黎长归。黎长归被发现,摸摸鼻子,看天看地,假装自己不存在。

    “小侯爷。”商枝有些无奈,她自以为自己之前同他说得已经够清楚了。

    “嗯。”黎长归应了一声,不肯说话,也不肯离去。树林中一片静默。

    此刻,变故突生。一支飞箭破空而来,两人的眼神都变得凌厉。那箭是直直对着黎长归射来的,他飞速策马躲过了那支迎面的箭,又对准箭射来的方向射去。

    他武功高强,很快就把伏击射箭的杀了七七八八。来杀他的人看到他身旁的商枝只是飞速躲箭却不回击,于是改变策略,先射箭杀商枝。

    黎长归果然去商枝身边帮她挡箭,他虽然不知道商枝为什么不回击,但是紧要关头他也来不及多问。

    黎长归砍掉了从西南方向射向商枝的箭,但是他的后背却因此暴露了出来,一支箭直直射了过来。危机关头,商枝也来不及思考了,掏出身后箭矢对准那支飞来的箭射去。

    “铮……”

    两箭相撞,那支射来的箭被斩断,发出摩擦声。

    “快走”商枝对着黎长归说道,两人一边躲箭一边策马离开。

    没过多久,林中响起侍卫策马而来的声音,杀手闻讯而逃,他们两个也终于能下马休息。

    商枝刚下马,就被身旁的黎长归拽了过去,仔仔细细来回检查,一边焦急地问道,“你没有受伤吧?刚才为什么不反击?你就算没有练刀也有内力啊,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差点就没命了……”

    黎长归的话来得又急又多的,商枝一时间发愣,来不及反抗就被他拉进怀里,感受到他因为紧张而剧烈的心跳。

    她这才反应过来黎长归是在担心自己,于是抬手在黎长归的后背上轻拍安抚他。

    黎长归的心情在抱住她之后渐渐平复。当年商枝父亲被害于南苑,他却被父亲勒令在家不准出门,他不知道独自在军中的商枝会面临什么,毕竟商家军都没了,人心不古,没有人能完好地护住她。

    他在家想尽各种办法出去却始终没能出去,最后选择了绝食来威胁父亲。在他撑不住昏迷过去又醒来之后父亲才告诉他,商枝被她的外祖父派人护住了。后来她的母亲自缢,她被赵俨收养,带回了长安。

    他听说她平安后才肯吃东西,又被父亲压着几年不准返京见她,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所以这次他终于找到机会见商枝后,无论她做了什么,想要什么,他都会尽心尽力地让她得到。她不想说,没关系,他不问就是了。她让他远离,可以的,只要她平安就好。

    可是今日的事让他意识到商枝甚至连自己的命都如此不爱惜,他又怎么放心留她一人在这吃人的京城。

    对了,娶亲,商枝前几日的话此刻在他脑海里浮现,他可以娶她啊。

    虽然不知道对方具体遭遇了什么,但是只要娶了她,至少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护着她。至于父亲那边,有了陛下的赐婚,他也不能再说什么。

    娶她。一想到这个画面,他的心头就不由得溢出几分甜,他自然是极愿意的……

    这时他才恍然自己还抱着商枝,他连忙松开手,慌里慌张地解释道,“抱歉,我……”

    他偏过头想掩饰自己的表情,却漏出他通红的耳尖。

    商枝此时却来不及观察他的表情,刚刚为了快速射出那一箭,她动了内力。她多年未用内力,此时气血翻涌,她几乎要站不住了。

    “我们快回去吧。”商枝紧咬着牙不让血吐出来,黎长归见她脸色那么难看,赶紧让兰若扶她回去。

    商枝一直撑到进了帐篷,支开兰若,用手指封住几处穴位后,这才猛地吐了一口血在手帕上。她感受了一下体内的内力,皱紧眉头,动用内力似乎导致时间提前了,不过没关系,后面的计划也快完成了。

    她把手帕藏到了自己的袖子里,又整理了一下衣服,这才心有余悸地靠在椅子上。刚刚确实是冲动了,那箭就算射中他,伤的也不会是要害部位,可是,算了,商枝强迫自己不想那么多,靠在椅子边上休息。

    6

    很快人们带着自己的猎物回来了,商枝也早在兰若的搀扶下站到了大夫人身旁。商枝向她解释自己刚好遇到小侯爷遇刺,受了惊吓,这才回了帐篷。大夫人没有多问,旁边赵怀汐阴阳怪气了她几句,又转头指着笼子里的狐狸讨好赵芷薇。

    黎长归因为遇害的事被皇帝拉到身边安抚,皇家猎场还能出这样的事,皇帝震怒,虽然不知道是哪个好儿子干的,但是肯定逃不开他们中的一个。

    这时,有人惊呼,“是豹!有人猎了一只豹!”

    那豹通体雪白,左前爪和腹部各被一箭刺穿,有些萎靡地趴在笼子里,警惕地望着笼子外的人类。

    伽罗律跟在装笼子的马车后面,额间的银饰随着他的步伐一摇一摇。在场的女眷有些未参加之前的晚宴,此时看到他强大的实力又如此年轻,不免都有些在意他的身份。

    “哈哈哈,五皇子倒是狩猎技术了得啊。”皇帝皮笑肉不笑地夸了他一句,再看自己儿子的猎物,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了。

    伽罗律微微一笑,“陛下谬赞,这豹可不是普通的猎物,而是,信物。”

    “哦?”皇帝来了兴趣,走下去看那只豹。

    伽罗律双膝跪地,低头握拳,掷地有声道,“南苑与北朝互通商市,结两国之好需要一个契机。我伽罗律愿做这个契机。陛下,我南苑愿以此豹为聘,求娶赵府……五小姐。”

    黎长归在皇帝下来后也跟了下来,心思却早就不知道飞去哪儿了。他想着这次秋狝结束就和赵俨商量娶商枝的事,再进宫请求赐婚,毕竟赵俨收养了商枝,而且在南苑作战的时候,赵俨几乎可以说是商仲一手提拔的,作为商枝的长辈,于情于理都应该和他商量一下。

    伽罗律的话他也没仔细听,最后只听到隐隐约约几个字,“赵府……五小姐”,他心想赵府不是就两子两女嘛,哪里来的五小姐,等等,五小姐,是后来收养的商枝。

    因为是后面收养的,所以并未按照年纪大小,而是直接记族谱为五小姐。

    黎长归一惊,定睛看去,却看到伽罗律早就跪下,皇帝和赵俨都心思不明的样子。

    皇帝此时在心中冷哼,这个伽罗律怕自己只是口头说支持他而不付诸行动,所以想用联姻的方式捆绑住赵将军,至少在那边会多一些胜率。

    赵府嫡女自然不肯嫁他当人质,庶女分量又不足。而作为义女的商枝,又是先前商仲的独女,分量刚刚合适。

    赵俨的心情此时却很糟糕,如果前几日没有见伽罗律的话,商枝这个累赘能以这种方式扔到南苑国他自然是开心的。

    可是那日他在酒楼意外碰到伽罗律,他本就有意同伽罗律交好,所以邀了对方一同吃饭。这时他才得知,伽罗律早就知道了他和南苑国一个将士交好的事情,并且拿这个事威胁他把挽月刀的制法交出来。

    今日他不与其他官员的女儿结亲,偏偏提出和商枝结亲,明摆着是在威胁他如果他不交出来,就会把那件事告诉商枝。

    赵俨看到陛下的眼神扫了过来,连忙跪下,说道,“陛下,臣惶恐,臣女恐怕是配不上五皇子。”

    皇帝眯了眯眼睛,又转头看向女眷那边的商枝,说道,“配否自然不是你说了算,还是要问问商枝的意见。”

    赵俨听到他的话心里咯噔一声,抬眼却看到商枝佯装害羞地躲过去的侧脸。

    皇帝大笑,“我看她倒是愿意得很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赵俨一眼,赵俨慌忙地低下头,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当然愿意了,那可是南苑国的五皇子,说不定有机会登上王位的,这个商枝怎么就这么好命。赵怀汐在旁边扭着手帕嫉妒地想道。

    赵芷薇就没她那么无脑了,她听明白这位五皇子的意思可不单单找个妻子这么简单,这是一个筹码,一个人质,到时候是死是活谁都不敢保证。幸好是商枝,她心里小小地松了一口气,想着这次回去倒是可以让母亲多给商枝一些陪嫁。

    黎长归回神后就一直注意着事态的变化,直到看到商枝有些害羞的表情后,他才心头有些酸涩地想,原来,这个就是她所说的想要婚嫁的人,那自己又算什么呢?

    6

    伽罗律身边护卫过多,又有皇帝做倚仗,赵俨一时间不敢动他,只能对商枝下手,可是赵夫人似乎也看出了他的意图,把商枝的院子牢牢护住了。

    赵俨思虑再三,做了两方面准备,一方面他写信给先前合作的南苑国将士让他把他那边的证据通通消除掉,另一方面他筹备晚宴,把赵夫人原本安在商枝院子附近的人手安排到其他位置,打算趁晚宴动手。

    为了让晚宴更乱一点,赵俨请了不少人来参加这场晚宴,其中就包括黎长归。

    黎长归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参加的,或许是道别吧,此次一别,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

    赵府今晚格外热闹,所有女眷全部出席,远在外地的赵芷薇的哥哥弟弟也都回来了,前院大厅灯火通明。

    商枝在座位上没坐多久就说头晕要去稍微休息一下,赵俨知道药起了作用,赶紧安排人伺机动手,他则笑眯眯地同其他人周旋。

    可惜,好消息还没传回来,就先有一个仆人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说书房着火了。赵俨一惊,想到书房里的东西,忙让人灭火,同时全府寻找纵火之人。

    此时,原本应该在房间休息的商枝却蹑手蹑脚推开了一间刚刚搜查过的房间的门。她门还没关紧,就被另一个人用手臂抵开了。

    她透过月光看到熟悉的人影,手上的劲儿松了下来。那人看到后面即将过来的守卫,赶紧闪身进来并迅速把门关好。

    两人相对无言。

    黎长归率先开了口,“我刚刚,刚好看到了你,所以刚好跟了过来。”他的耳朵红透了,话也说不明白,两个“刚好”像是在强调他并没有跟踪她,但是又有些不明不白的意思在里面。

    商枝悄声收起了自己的匕首,也开口解释道,“我刚刚看兰若睡着了,想自己出来找点解头晕的凉汤,结果出了厨房就发现外面一下子多了很多守卫,自己又有些衣衫不整,所以只能临时躲进来这里……”

    黎长归微微点头,看着对面那人。

    她早就把那烛火熄了,屋里只剩外面月光和搜查的火把照进来的一点点光亮,只能看到彼此在黑夜里模糊的人形。

    他们呼吸声都很轻,又很重,脑子里全无思绪,又好像搅成一团,不知道该思考什么。

    她满脑子里,一方面有些即将得知凶手的快感,清醒地勾勒着下一步的计划,自己该做何表情撇清关系。而另一方面,对面那个静寂里的人影,又如同被风吹着摇曳的烛火般牵动着她的心神。

    这夜太黑了,她在思索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自然也看不到对面人投来的,应该说,终于能在黑夜里肆无忌惮地展现的,炙热的,爱意。

    外面还在喧嚣,救火的,抓人的,来来回回地四处跑。商枝看着对面的人,在心里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原本她可以直接回去,假装自己从来没出来过的,毕竟兰若很好骗,可是他偏偏跟了过来。

    虽然这么多年没见,但是从那些传闻看,他还是和之前一样的允直。让正直的小侯爷帮忙撒谎的办法只有一个,她顿了片刻,还是轻声说道,“外面好像在抓什么人……”

    她绵密的呼吸因为说话,有一些打到了黎长归的脸上,他身子一僵,脑子里还没转出来对方在说什么,就先嗯了一声。

    “小侯爷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

    “今夜之事,还请不要透露出去……”

    对方一时间没有声响,商枝知道黎长归此刻正在不赞同她的说法,这种抓捕人的紧要关头,在小侯爷看来,撒谎是会影响判断的。

    “小女同伽罗公子的婚礼在即,侯爷是知道流言的可怕的,若知道今夜你我二人在这里……”

    “好”这次商枝的话甚至没说完,对方就已经答应了。

    黎长归没再说话,感觉心里一阵绞痛,绞得时间太长,心都已经麻木了。但是这绞痛里又有点说不清的委屈,他这会儿不想再听商枝说话了,他一个字都不爱听。

    二人不再说话,只等外面喧嚣声渐渐小了,他们这才都离开了那间屋子。

    悄声摸回房间的商枝看了看还在昏睡的兰若,谨慎地又点了几处穴,这才进了里屋。

    她的院子偏,离赵俨的书房也远,自然还没有守卫搜到她这里。

    原本称病离席的将军家的五小姐,此刻正坐在无边的黑暗里,借着烛火拆开手里的信看。

    最后她点燃了那几张纸,猩红的火舌照亮了黑暗中的她,又吞噬了她的双眼,只能看到跳跃的光。

    果然如此。

    她心里有一瞬尘埃落定的笃定,又变得茫然了。赵俨好歹也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锦衣玉食地养育了她整整五年,那朔北的荒漠就像黄粱一梦的昨日一样只留存在了她的心里,让她谈不上此刻的心情,到底是恨多一点,还是不恨多一点。

    三年前她在街上意外遇到了父亲的旧部,那人战场受了重伤,家人带他来长安医治。她时不时地送些银钱给他们,那人开始时不接,后面没办法了,才诚惶诚恐接过来。她原本没多放心思在那上面的,可是那人临死前却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她的父亲,并不是战场失利而亡,而是被人坑害。

    她原本就对父亲当年战败的消息将信将疑,在长安隐藏心情打算慢慢查明真相,却没想,真相如此残酷。

    商仲常年守于北疆,受陛下指派前往南苑边界支援,他看好赵俨的天赋,费心培养他,甚至在他的牵线下,赵俨娶了他妻子的妹妹。是的,赵夫人就是商枝的姨母,当年也是她在姐姐的坟前对商枝的外祖父许了诺,说会保商枝一世健康安宁,外祖父才肯让她把商枝带回了长安。

    可是,商仲怎么也没想到,正是这个他十分看好的徒弟,亲手将他送去了敌人的陷阱,只为他的将军之名。赵俨在军中被埋没太久了,商仲的赏识就算让他连升几级,也没满足他的野心。他太渴望权势了,他敢肯定如果错过了这次,后面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所以他选择和南苑国的将领合作,先是偷偷泄露情报让南苑国夺下多城,最后亲自将商家军引入对方的埋伏中。

    那最后被南苑占领的四城就是两方交易的筹码。

    后面商仲身亡的消息传入北疆,商枝的母亲猜到了有人会对她和商枝动手,于是自缢以堵众人之口,又在临死前写信给了妹妹和父亲,这才保下了商枝。

    商枝不知道那人说的话是真是假,所以找到了来长安做生意的伽罗律,同他做了一笔买卖。

    她可以提供挽月刀的制法,前提是伽罗律需要给她赵俨同南苑合作的证据。

    伽罗律同意了这场买卖。

    那常年挂着商枝绣品的绣坊的老板就是伽罗律的人,赵俨查了所有的买家,唯独没有怀疑这位土生土长的长安本地老板。她绣的作品一般是名画,有时还加字,每次自然能藏很多信息。

    赵俨早就将当年的证据销毁得一干二净,所以伽罗律用和亲来威胁赵俨,为的就让他自己写新的证据。

    现在证据倒是到手了,可惜时机还不到,商枝只能把顺出来的这部分烧掉。赵俨就算发现少了几封信,也会觉得是伽罗律在威胁他,毕竟她临走前特地放了把火,又留了南苑的标志。

    7

    很快,伽罗律就返回南苑准备迎娶的聘礼,赵俨还没找到机会组织这场和亲,就被皇帝安排的一堆事忙的焦头烂额。

    再次听闻赵府的消息时已是初冬,上午,风里夹杂着些许寒冷,此时赵府被抄家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黎长归猛地从座位上坐了起来,还没了解事情的全委,只满心满意想着如何保全心上人的家人,他走出两步,又觉得哪里不对,于是折返回去问手下道,“你刚刚说,谁被押进了牢狱?”

    “商枝,早年商将军的女儿。”

    “她怎么会……”

    黎长归喃喃两句,紧接着先前毫无关系的一切在他的大脑里突然联系了起来,他并不蠢,之前只是不愿意往那方面联想。

    伽罗律回了南苑后迟迟未归,昨日传来的急报却是他率兵来攻打北朝。紧接着今日赵府就以谋害商将军之名被抄家,而商枝被单独押进大理寺。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来势汹汹的伽罗律,肯定同商枝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世子,世子?”仆人在旁边唤他。“去大理寺的车备好了。”

    “不……去皇宫。”黎长归哑声说,他明白这是商枝活命的最后的机会。

    皇宫里,金碧辉煌的宫殿正中间跪着一个人。

    “叔父……”那人在下面低着头紧握拳头沉默很久,最终沙哑着声音喊了这一声,“求您,我只求您这一次……”

    皇帝原本想好的所有的劝他放手的话全都噎在了嘴边,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下面低着脑袋的那个人。他曾经多次想亲近自己这个优秀的侄子,可是他的正直守礼让他面对帝王除了尊敬就只剩一身傲骨了。

    他竟肯为了一个犯人做到这个地步……

    “你……”皇帝指着他,手指有些颤抖,心里说不出的失望,脑子里却想到了一个月前那个跪在大殿里的女人。

    “陛下,伽罗律不日将会集兵攻占边境,他手里有其中几城的兵防图,如果不加阻拦的话,边境绝对会陷入大乱,还请陛下下旨允周边刺史派兵支援。”

    皇帝面色不变,威压却更重了,他一动不动看着下面那个女子,沉声说道,“条件。”

    女子跪在地上,挺直脊背,头远远低于她高举的手,手里正是她从伽罗律那里交换来的所谓的证据。

    “黔历十三年,家父遭小人陷害,被戮于南蛮,商家军共计三千四百七十二人,全数被害。天理昭昭,沉冤得雪,今终获证据,还望陛下明鉴,铲除贼人,还家父同商家军清白!”

    “呵,你,不怕朕现在就杀了你?”

    皇帝眯了眯眼,凝视下面的女子。

    “臣女知罪责深重,事成之后,要杀要剐,全凭陛下定夺”

    皇帝冷哼一声,知道这人是在赌他对商仲的愧疚。

    没错,两人都心知肚明,当年的事,皇帝早就知道了。可是,换一个更好掌控的将军对他来说并无坏处,更何况还少了已有威胁之势的商家军,所以他默许了赵俨的做法。

    商枝的外祖父能那么快前去保下商枝并不是她母亲的信,而是皇帝派人提醒的。毕竟商仲在他登基之时,为他护下了摇摇欲坠的皇位,他自然也要护住商仲最后的血脉。

    “真是胆大妄为,你可知道进了大理寺,朕也护不住你。”进了大理寺,死的理由可太多了。

    “多谢陛下关心,不过到时候臣女自有办法脱身。”商枝微微笑道。

    现在,她的脱身办法来了。

    黎长归请求前往南苑作战,他会尽自己所能不让对方夺城,如果战胜,不要奖赏,只求皇帝留商枝一命。而现在,他只希望先将商枝从大理寺带出来,让她单独被禁于一处院落。

    他甚至不惜对皇帝打感情牌,喊了他叔父……

    皇帝疲惫地坐下,摆了摆手默许了黎长归的请求,让他退下。

    他知道自己这个侄子恐怕是真的陷进去了,看来,黎长归回来后自己还得想办法给商枝再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身份,给二人赐婚。一想到商枝那副样子,皇帝一阵头疼,扶额坐下,又倏地笑了一下,不过,也不是全无好处,……

    8

    黎长归亲自带人去大理寺将商枝带出来,他看着商枝,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所以,你真的同那贼人合作?商枝,我原以为,你不会是这样的人……”

    “小侯爷。”商枝猛地打断他的话,抬头看向他,不太白净的脸上,那双眼却亮的可怕。

    “小侯爷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黎长归喃喃两句,后退两步,偏过头不去看她。

    直到拳头握紧得指头都要麻木了,他才快步走了出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同商枝走在路上,脑子里思绪翻涌,闪过相识的一幕幕,最后定格在那年初夏。

    那年夏天,他陪父亲去到朔北送军粮。他早就在长安听了太多商家军的事迹,他一路都在想象那万军出征的画面,但真正见到的时候他还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飞扬的尘土里,红色的旗帜上大大的商字,整齐的军队,在炽烈的阳光下闪耀的铠甲除了昂扬的朝气还有逼人的寒气。

    他被震得睁大了双眼,晚上激动得一夜没有睡着,想着第二天一大早就想去练武场看看。

    他偷偷看着训练的军队,时不时自己也激动地比划两下,却听到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整齐的训练的军队中间,直直飞来一匹黑色的马,马背上还有一抹鲜艳的红色。

    随着飞扬的尘土落下,黎长归这才看清那马背上坐着一个身着红色骑服的少女,黄沙没有掩盖她明媚张扬,你只要看她一眼,就会不自觉地被她那双顾盼生姿的眼所吸引。

    那抹红黑穿过尘土,穿过军队的煞气,像一抹光打亮了漠北的天空。

    这时黎长归才听到身边的士兵们都在齐声喊,

    “少将军,少将军,少将军。”

    将士们洪亮又整齐的声音传进黎长归的心里,少将军,他也在心里默默念了这三个字,她就是商将军的独女,商枝。

    商仲从军营出来,看着自己的女儿下马,一脸骄傲地把她介绍给了身旁的武威侯。

    “这就是小女商枝。商枝,过来向侯爷行礼。”

    武威侯看着从马上下来的商枝,他也爱才,自然知道商枝的武力,于是也开口夸奖商枝。

    “不过是一个女子,再强也能强到哪里去。”听着父亲和自己敬仰的商将军都笑眯眯地夸奖商枝,毕竟年龄还小,黎长归忍不住嘟囔了几声,却被耳尖的商枝听到。

    她闻言一笑,边关长大的她自然知道用实力征服对方才是最好的办法。武威侯的封地距离商仲的军营极近,她也听说过武威侯小儿子的名气,听说是个使长枪的奇才。她看了一下黎长归的方向,用刀从让兵器架上挑起一根长枪甩向黎长归,高声呵道,“世子,一战便知!”

    黎长归也被挑起了战意,两人不顾旁边大人的阻拦就上马开始比试。

    两人过了数招,马上对战同陆地还是有些区别,很快黎长归就感觉体力有些不支,于是想要利用视觉盲区直击少女腰腹快速结束战斗,却不知道这是少女故意漏给他的破绽。

    少女在马上利落地一个回旋转身躲过了他的直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下三路挑落了他的长枪,最后一刀抵在他的脖子上。

    “你输了。”少女明媚的笑脸闯入他尚未缓过神的眸中,他一时间愣在原地,心跳如擂鼓宣天。

    直到听到长辈的呵斥,少女才狡黠地吐吐舌头,收回弯刀,向旁边的男人讨饶道,“我知道错啦父亲,我不该把这么危险的兵器靠近我们娇贵的小侯爷……”

    那个明媚的骄傲的像阳光一样的女孩,同刚刚那个在地牢里一身污垢却高昂着头的女孩逐渐重叠在一起。此刻,黎长归才发现,商枝从未变,只要是她想做的,她就一定要做,哪怕别人会质疑她。

    9

    黎长归秘密将商枝安置在城郊一处院落后,就快马加鞭带部队赶往了南苑。

    可是到了边界,他才发现事情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严峻,虽然伽罗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拔下一城,但很快,对方的武器就好像出了一些差错,在战场上被砍坏的极多。

    同时临州的刺史不知道何时得到的消息,早早地就派兵支援了这里,他们北朝国士气大胜,反而趁机夺回曾经商仲丢失的那些城池,还活捉了伽罗律。

    “我倒是不知道,商枝同你如此熟悉。她竟然一直在骗我,给我错的挽月刀制法,又提前通知了周边刺史。我原以为商枝会很恨那个狗皇帝的,没想到啊,她宁可和那个狗皇帝合作也不肯相信我……”

    伽罗律被生擒,看到黎长归却猛地一笑。他的身身体被压住,眼睛却死死盯着黎长归。

    黎长归先前听刺史说了皇帝早早发密信给他让他看着边关动静机灵行事,他还有些不敢相信。此刻结合伽罗律的话,他才确信,原来当时是商枝和皇帝密谋,给伽罗律下的套。

    他暗自懊恼,自己还着急忙慌地跑去皇宫给人家求情,真是蠢死了,商枝之后肯定又要嘲笑自己了。

    “棋差一着。”伽罗律看着他复杂的神情慢悠悠地说道。“不过商枝对自己也是真的狠啊,用命来换这几座城池,值得吗?”

    “你什么意思?”黎长归闻言眼神一紧,上前握紧他的衣襟逼问道。

    “你不知道?原来你真的不知道。我相信她,当然是因为我给她亲手喂下了伽罗紫草啊哈哈……呃……”他还没说完,就被黎长归死死掐住了脖子。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黎长归看着他被憋红的脸,冷静下来,缓缓松开握着他脖子的手,冷冷说道。

    “你回去一看便知,中了伽罗紫草的人开始虽然没有明显症状,但后期咳血会越来越厉害。而且身体还会十分疲懒,越来越嗜睡,直到彻底睡死过去。算算时间,你现在回去找她,说不定还能陪她度过最后的一个月呢。”伽罗律嘴角已经在渗血了,却还是笑着,目光像毒蛇紧紧锁在黎长归的脖子上。

    黎长归知道伽罗律这是在用商枝引诱他提前回去,这边战事未平,主将离开,他自然有更多办法脱困。他不会中计的,何况既然商枝将一切都告知了陛下,陛下自会派御医帮她,他强行忽略心里的异样,命令手下继续前进。

    10

    另一边,庭院深深,商枝在屋里写着写着信又咳血了,她熟悉地把手帕藏到了兰若的盲区。

    他们搬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赵府虽然被抄,但是大夫人靠着娘家还能养活家中的两子两女,只是丫鬟遣散了一些。

    商枝请人把兰若带来了她被囚的院落,那傻丫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那些是保护她们的人,天天听她的话去山下拿药,对着那个俊俏的小郎中犯花痴。

    商枝温声喊来院子里的兰若,让她去找镇上的小大夫拿下个月的药,又忍不住调侃了她几句。兰若被她调侃得红了耳朵,有些害羞地跑出门了。

    商枝攥着手帕来了院子里,有些心不在焉地用小型的木犁把手帕埋在了树下的土里。

    这两天咳血越来越严重了,自己得找个机会见小大夫一面,敲打一下他。兰若的嫁妆自己也得准备一下了,剩下的东西让兰若交给黎长归吧,不要的话扔掉也可以。商枝漫不经心地想着,把所有事情又想了一遍。

    她刚开始联系到伽罗律的时候还很激动,冷静下来发现这一切顺利得有些太过分了。她一个无人护着的孤女,又被赵俨常年派人盯着,怎么就这么正好遇到了父亲的旧部,又恰好找到了在长安做生意的伽罗律,而赵俨竟无丝毫察觉。要么就是她太幸运了,要么就是,这一切,都是对方亲自送到她手里的机会。

    没关系啊,伽罗律想利用她得到挽月刀的制法,然后借和亲之由趁机攻城,她也想利用他得知当年的真相。

    皇帝她自然也是恨的,可是那守护城池是父亲一生的信仰,她又怎么可能亲手毁掉父亲曾经的努力。报复皇帝的方法可以选择其他方法,上兵伐谋,攻心为上。

    她微微一笑,把所有要交代的都写在纸上,信是写给兰若的,最后一句却填了一句,

    “黎长归,如果你不恨我的话,希望你可以把我葬在漠北,我想守着那片黄沙,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她都没有交代兰若把信交给黎长归,但她笃定黎长归会看,就像她笃定他救自己一样。

    写完这句话,她又严谨地在信尾写了四个字,商枝绝笔。

    她把信妥帖地放到一个小盒子里,随后她筋疲力尽地趴在桌子上,嗜睡越来越明显了,最后她还是沉沉睡去。

    梦里她又回到了漠北,只不过这次没有梦到父母,只梦到了黎长归。

    他上次替她爬树摘果子被打了一番后来了脾气,躲在树上不想理她。她在树下不停地用话激他,终于黎长归忍不住爬下树,两个人打做一团,闹着闹着黎长归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两人一起躺在树下看着天。

    “你以后要干什么?”商枝有意哄他,所以挑起话头。

    “我?我不知道”黎长归有些迷茫。“那你呢?”他反问道。

    “我当然要做天下第一女将军。”商枝斗志昂扬地说道,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都被她激动得拿了出来。

    关于这一点,黎长归从来不反驳她,因为他确信商枝能做的到。“那我要做天下第一侯爷。”他说道,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不想被商枝比过。

    “好啊。”商枝随口答应道,又把狗尾巴草塞进嘴里,翘着二郎腿看着天。

    那天天空很蓝,几朵白云悠闲地挂在天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两个人的梦想都能实现。

    只是,往往天不遂人愿,故事,终究只能成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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