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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岁那年,我坐动车来到广州,耳中轰轰鸣叫火车声慢慢变成了呜呜。终于要进站了,车身猛的一震,犹如离别时那个在村头的女孩儿颤抖的双肩。
广州,阿霞,我来了。
是的,那是阿霞。童年时的阿霞瘦瘦弱弱的。自从入小学,我们两个一直是好朋友。
从第一次见阿霞,我就喜欢上了阿霞。我在家里是最瘦的,阿霞和我一般高,身子骨却小,手腕比我还细一圈。她瓜子脸,白白净净的,一双细长眼。阿霞家在村小学东边胡同里面,我们一开学就是同桌。
我们一起认真听课。一下课我们就如猴子般窜出了教室门,我们两个女孩子在一块儿玩溜溜球。大树下面挖了三个洞,然后每个人各拿了几个不同颜色的溜溜球。看谁的溜溜球先投进去,谁的溜溜球进得多,谁就赢了。
我们两个总是玩得不亦乐乎,不爱和别人一块玩。被同学戏称“金霞姐妹花”。
等到上三年级的时候,操场上建了乒乓球案。我们两个人开始打乒乓球,总是兴高采烈的。
我从火车行李架上搬下行李,回想童年的岁月是很快乐的,无意识的,仿佛一瞬间就没有了踪影。
听说她和老公在广州打工。这一次来广州我联系上她,终于可以再见她了。
咔咔,火车刹车时晃悠了一下,终于投入站台的怀抱里。
我背起自己的行囊,急匆匆地跟着长长的人流下站。她高挑的个子,即将步出出站口,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踮起脚伸着头张望,同时也看见了我,向我招手,快步挤过人群拥抱住我。
“阿霞,多少年没见了?”
“已经18年了。阿金,你还是以前的样子。”
“阿霞,你也是,和以前一样美丽。”
我拥抱着她,她的双肩好像宽厚了许多。
40岁了,生活在她脸上没有留下痕迹。她的脸比最后一次见面时胖了一圈,皮肤白里泛红,没有鱼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们好久不见了。我请你吃饭,然后到我那里坐一坐。”
是啊,很久没见了。别看阿霞瘦小,但是她有力气,伸手接过我的行囊。
她比我大了几个月。下课后农村到处都是玩的。我们一起爬树,一起跳河沟,一起甩泥巴。农忙时我们一起去地头为家长送饭。
清晨,微风吹拂,太阳还没有出来,我们约好一起去摘棉花。棉花上还带着莹白的露珠。昨天看着是花苞,经过一夜的风,雪白的棉花在大地上开放,如同铺了层层白稠的丝锦,棉花绿茵茵的叶子反而是丝锦上的点缀。当太阳升高,人影越来越短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回家。别看阿霞身子单薄,总是帮我扛着比我个子还大的棉花包。
今天她毫不客气地接过我的行囊。
阿霞,我握着她的手总有千言万语梗在咽喉想要对她说:阿霞,我很想念你。
刚上五年级阿霞的母亲去世了。那一天灵堂里挂着长长的白色幔帐,阿霞跪在旁边,小小的身子像一个没有发育好的豆芽。她微低着头,嗓子嘶啦嘶啦的。我心疼她,趁着大人都在忙碌,偷偷倒点白开水给她喝。她眼里泪珠像珍珠一样一直向下滚动。她向我摇头,我递上去,她摆摆手。“不喝,我不喝。”我捏着她的手:“你要把自己照顾好。你还有一个弟弟啊,才八岁啊。”
晚上回家我悄悄地问妈妈,什么是血崩?“血崩,小孩子不要问。明天出灵你不要去她家。”妈妈一脸严肃地对我说。
我不。阿霞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第一次没有听妈妈的话。
不久阿霞就辍学了。阿霞回家照顾弟弟和帮助爸爸。那天晚上我们抱着头在她家里呜呜哭着。我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我。
每天下学我就去她家里找她。我写作业,她在旁边看书。我正写着抬头一看,她在打扫卫生。后来她没有再看书,我写作业时,她纳鞋子,或者准备晚饭。
我去乡里上初中,我们不能每天见面,我周末就住她家里。我坐在床上,看着阿霞把一家子的锅碗瓢盆洗刷干净,摆放整齐;又熬猪食,熬了猪食倒进大桶里,拎了比她的细腰还粗的大桶喂猪。她又跑去查看鸡回窝了吗,关了鸡棚才和我窝在床上。我笑虐她:你比我们班主任都要忙。“我是大黄牛。”她笑了,带着疲劳与虚弱。她窄窄的双肩要承担这个家的家务,农忙她更忙。躺床上我们聊天,一直都是我叽叽喳喳,说着说着,耳边没有她的回音。我扭头一看她睡着了,她白瓷的脸上灰蒙蒙的。
初三了,快中招考试了,我心情十分紧张,只有在阿霞这里我才会得到放松。我闭着眼躺在她的床上听着她在那忙忙碌碌的。
月亮穿过窗户照在简单得用一张小桌子充当的梳妆台上。她终于闲了下来。天微热,蚊子在那里哼哼唧唧。“啪啪啪”,她拿着蚊子拍拍打四处飞舞的蚊子。我听见声音睁开眼睛。阿霞的手再也不是那个细嫩葱白的手。手指骨粗大,手指带茧。我和她的手对比,她竟然整整比我大了一圈。怎么可以这样子?我摸着她手指肚上厚厚的硬硬的茧子。
“没妈的孩子,”我当时心里头想起了这一句,不由得说了出来,“你辛苦了。”
“没事,习惯了就好。”她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不像你,在家里娇生惯养的。什么也不用做。”
我有点生气了。我说:“我真的只是心疼你,没有别的意思。”
“我不需要可怜。”
“我真的不是同情你。”我生气了,“我当你最好的朋友。”我从床上跳下来扭头走了。
回到家里。我感觉满满的愧疚。阿霞太辛苦了,一个人要照顾弟弟,还要忙庄稼。我的语气是不是不够温柔,让她觉得我只是在怜惜她。而不是像真正的朋友那样,体谅她尊重她,当她是真正的个体,不管她什么样子,是贫穷、是富有、是漂亮、是丑陋、还是没落,都应该与她平等相处。
我高中考上离家30里的县二中。我让自己繁忙起来。一直到高一春节,我才去找她。
难得她爸爸同意她和我一起出去玩。
我们沿着村边小河慢慢行去。麦苗经过了一冬寒霜,已经有点泛绿,直起腰身,在春风里摇曳。
“阿霞。”
“阿金。”
我们异口同声。话音刚落,我们相视一笑。好像以前从来没有什么芥蒂发生。我们还是好姐妹。
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我们只能春节聚一下。
阿霞18岁生日那一天,我在紧张的高三复习中错过了。当我休息日回家带着一只漂亮的水晶蝴蝶发卡送给她,想着戴在她乌黑的发上亮丽闪闪。
我踩着夕阳的影子走进了阿霞家里。静悄悄的,她爸爸和弟弟都不在。我听见嘤嘤低泣,我推开阿霞的房间门。
“阿霞,你怎么了。”她脸上泪痕点点。
“阿金,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他们说我妈妈血崩死的。我会不会也这样子?”
“不会的?已经过去八九年了,医学很发达。连脑溢血都可以医治。”
我抱着她,她的骨头坚硬地硌着我。你怎么还是这么瘦?
我不由得心疼她。你要多吃点,多吃点儿肉,才好长肉。看你弟弟小丑长得又高又壮的。
我回学校后就开始搜罗医书,查找血崩症候以及治疗方案。
终于高考结束了。我抱着一堆资料送给她。我们一起翻看资料。
“这个是不会遗传的,就是有了病症及时治疗都可以痊愈。”她一页一页地读,翻到最后一页她笑了,黑眼睛亮闪闪看着我。
我也笑了:“未来一切都会好的。”
“是不是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了,你个小妮子思春了。”我盯着她调侃。
“我打你,你个调皮捣蛋鬼。”她的脸皮抹上了晚霞的红妆。
“阿霞你大我几个月,十九岁了啊。你为了弟弟耽误自己的青春。我家隔壁小环不上学就找了对象了。”
“我还要再等三年,丑儿就技校毕业了。”
“你啊。在家里你真是一个好姐姐。”我用食指点她光洁的额头。
我开始了大学生活,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
最后一次见面是大三我准备出去实习。她来送我。我说:“你结婚我恐怕赶不上了。”
“阿金,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婚。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我不由得耸一耸肩,苦笑:“再说。”
“你要记得我。”从小无话不说的我们,相对无语,只有这一句话在胸腔里徘徊。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扭头就走。我偷偷回头,看见她微微颤动的双肩和满脸的泪痕,还有她背后硕大无比的夕阳,满天金霞飞,唯有离别伤。
阿霞,你一定要幸福快乐啊。你这么美好善良的女孩子。
今天,阿霞领着我先去饭店吃饭。
“阿金,有了手机就是好。不然,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是啊。阿霞,我一直记着你。只是这些年辗转奔波,事物繁杂,也没有时间回老家看一看。我们错过了很多次。”
“是的。阿金,你这次来广州出差,我可以领着你转转。”
“好啊。听说广州很美。你在这里好几年了。”
“乐不思蜀。”我们两个相视一笑。
这次出差我收获最大。我看着阿霞脸上红润的光泽,眼里满满的笑意,我感觉很欣慰。
阿霞,我的美丽善良的童年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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