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那种叫作“心灵鸡汤”的文字并不属于文学,大概是因为很多人对于文学抱有一种美好的期待。事实上文学就像大江大河一样,其中自然有清澈明净的部分,也有泥沙俱下的部分。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也许清澈的部分在上游,而下游因为接近于人的生活而变得浑浊。但我们不能把看起来肮脏的那段从一条河里分离出去,也不能因为见惯了黄河的黄,而认为整条黄河都必然是黄的。文学之大,无奇不有。如果文学正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全流域一碧如洗,这样的文学想必是很“小”的。
所以“心灵鸡汤”自然也是值得加以讨论的文学现象,虽然有些朋友听到这里已经准备好提前退场。向来,我对于心灵鸡汤的看法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我认为心灵鸡汤讨人嫌,鸡汤作者的愚昧和嚣张同样讨人嫌;而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心灵鸡汤有其自身的存在价值。当心中对一个概念,或者一种事物有着如此互相冲突的看法时,大概是因为我与它的距离把握得不太恰当,因此对不上“焦”。当然,也有一些人坚决反对鸡汤,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反对什么。
最近我对鸡汤有了新的看法,这篇文章我试图分享其中的几点。也许它们看起来有一点点零乱,但事实上始终贯穿着同一种精神。之前我写过一些文章,遭到一些读者的误解。我很奇怪他们会有那样的看法:其中有一部分读者根本没有仔细看我的文章,而是积极地从评论区里寻找“答案”;另一部分人在他们求学的漫长生涯中,在阅读理解能力方面没有一丝半点的进展,这一点我同样感到遗憾;还有一部分读者是经验主义者,而且是自我中心的经验主义者,他们觉得自己就是正确的答案。我认为以上三种人都不适合阅读接下来的内容。
过去我对鸡汤的复杂看法来源于它的适用范围,现在我大致可以确认:心灵鸡汤是一把轮椅。在这个社会上,只有腿脚有困难的人士才需要轮椅。轮椅是为他们而发明的,并且提供给他们极大的自由,为他们燃起继续生活的希望之火。身边有一些人腿部受到不可挽回的创伤,因此终生都需要轮椅代步。但大多数的患者,只是在他们人生中的一小段时间需要轮椅,很快地,康复治疗恢复了他们自己站起来的勇气。代步的工具被他们束之高阁,并且很快就被遗忘。
而心灵鸡汤就是这样一把轮椅,它存在的“合法性”只在于一个很小的范围里。可是如今,我们却满大街见到各式各样兜售轮椅的商贩,而且一辆辆轮椅竟然供不应求,产多少就能卖多少。有一个奇怪的推测,就是我们打赢了一场场经济建设攻坚战,却造成了大量的“伤员”。于是民间制造轮椅的机构纷纷行动起来,生产轮椅为伤员们提供便利。这本身不算坏事,问题是,当伤员们坐上轮椅之后,他们便再也不愿意下来了。轮椅给他们造成了某种“依赖心理”,这种心理为轮椅生产线的继续存在提供了充分的理由。
这个问题有另外的一面,“伤残证明”的发放形式越来越多样,门槛却越来越低。而且许多跟腿脚无关的伤情也需要轮椅来治愈。既然现成的工具到处都是,而且又那么廉价,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自己走路呢?人手一把轮椅成了一种潮流,这种潮流同时也为制造商们所利用。这个时候传统的社会公共道德起到了制衡的作用,毕竟无病呻吟尚且可耻,况乎无病装病呢?腿脚灵便却坐着轮椅,是一种典型的占便宜的行为。在这个国家里,一份资源后面有十几亿人等着分配,装可怜需要靠演技,而如果演技不佳,就算你有一把坚实的道具,也不会得到别人同情。今天很多人抵制鸡汤,并不是因为他们看透鸡汤的本质,而是出于一种冷漠的世故。
但我们不能因此而下发一道禁令,禁止一切厂家生产轮椅,这样那些真正有需要的人就看不到光明。从理想的情况而言,最佳的办法是控制“伤残证明”的发放机制,并且轮椅应该严格地凭证领取。然而这种流行于集体之中的情感结构又不是单个人或机构可以准确引导的。人经常会觉得自己有病,很多人说自己有抑郁症,另一些人每天都疑心自己有“XX恐惧症”。事实上真正有病的人很难觉察到自己有病,反而是状态良好的人经常思考类似的问题。这种善于“自我诊断”的风俗习惯为产品提供了市场,而制作工艺的“低龄化”和管理上的空白则造成了市场的整体混乱。
在马克思的鼓励下,我们经常会把那些为生产者带来源源不断的一般等价物的文字作品比喻为“商品”,虽然此处用“比喻”这个词未必具有充分的说服力。事实上它们就是商品,在很多人的意识中,鸡汤文学是其中无法省略的一部分。但实际上,我想说,鸡汤文学并不是商品。我们将它视为商品,是因为我们总是习惯性地拿鸡汤与传统文学相比较,这没有任何可比性。每一种商品自身都有优等品和劣等品的区分,可是我们稍微一想就会发现,鸡汤文学内部是不存在优劣之分的。有人也许会用经济学上“劣币驱逐良币”的理论来反驳我,然而,在鸡汤市场上,不存在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劣币”。
每一篇可以称之为“鸡汤”的文字都能即时有效地引起你的情绪变化,从这一角度讲,他们都是“良币”;而其中又没有哪一篇“经典”到值得收藏并反复把玩,从这一角度讲,它们又都算不上“良币”。另一方面,正如很多人所认为的,鸡汤文学是一种“快餐”。我们会想到,人们对快餐的要求也不是单方面的,首先它必须能饱肚,其次是味道要好。因此有些人喜欢麦当劳,而吃不惯德克士。然而鸡汤没有这种问题,市场上的鸡汤长得都不一样,但是味道都相同,人们对它的喜爱正在于这种一致性。这里面的问题不在于鸡汤本身,而在于我们自己。今天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看似越来越大,实际上正好相反。相似的环境相似的风物相似的社会经历,引起我们同样的焦虑和强迫倾向,因此鸡汤在调节情绪方面,具有强大的普适性。换句话说,它是一张完全现代的轮椅。
而这种“现代性”体现在,我们的情绪真正被鸡汤文学“管理”着。
在人类的童年时期,人并没有真正的自我个体意识。那时候人们觉得自己是神创造的,依附于神的“化身”。君、夫、父、兄等,就是这类化身,之后这种“意识”被写入当时的道德。从神身上脱离,需要一点理性,到了一定的时期,这种理性孕育逐渐发展成气候,开始有人思考起来。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也包括孔子,他们用自己的脑子想问题,不再依赖神的指示。后来西方出现了一些怀疑分子,他们问,我们的意识是可靠的吗?我们的思考是可信的吗?笛卡尔作为这方面的代表,给出了一个答案:“我思故我在。”也就是说,因为我思考,所以我的意识没有缺席,否则就会发生矛盾。再后来出现另外一群人,准备打击笛卡尔的自信。这其中包括下面这四位:
马克思:人的意识不可靠,因为它被社会的意识形态所左右。经济、政治、文化决定了你的意识。你能看到什么,受到你阶级成分的影响。最重要的是,物质第一,意识第二。
尼采:人的意识不可靠,它被语言所影响。对语言的不同修饰使得人们对同一事物产生了不同的看法。
弗洛伊德:人的意识不可靠,它背后还有个潜意识。潜意识的来源极端复杂,且不可验证,如果你验证了,那就是意识,而不是潜意识。生活中的口误、梦境等,都来源于这种不得而知的神秘力量。
达尔文:人的意识不可靠,它受到生物遗传的影响,有些人会做这样的事,有些人不会,跟进化与遗传有关系。
当然,他们跟自己的前辈都无冤无仇,只是哲学和科学发展到一定阶段,自然而然产生这种“叛逆”,在此之后,这种理念仍然在继续。法兰克福学派、伯明翰学派以及相关的传播学研究显然继承了马克思的思路;语言学和结构主义等则支持了尼采的说法;勒庞、荣格和拉康等的理论从某种层面上与弗洛伊德相似;而生物遗传学对DNA序列的解码,对各种遗传病和遗传现象的研究也以达尔文的“假想”为基础。
人们很容易从这些深奥的理论当中得到通俗的认识:原来自己的“意识”并不为我们所主宰,而是早就“注定”的。这也使得人们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精神力量。今天的日常生活中,也随处可见这种“叛逆”的趋向——对自我意识的叛逆。此处只举一例,即对星座的迷信。
相当一部分人非常相信星座,认为星座里提到的东西很准。也有一些人说,星座知识只不过是用一些“共性”来欺骗人。就算“祛魅”如此,还是有很多人坚持星座的可信度。但我们日常所接触到的星座知识不是装神弄鬼,它与神鬼无关,也不是信仰,不是宗教,它也与占星术不同,星座知识是现代社会意识下人们的心理需要,它迎合人们对自我意识的否定,对独立思想的消极情绪——因为不管你如何思考,你的所思所言都是早就有剧本可查的,而星座知识就自带“剧本”的特性。人们越无意于搞懂世界,越是追求这类外在于意识的解释。
随着传播技术的发展,个体叛逆演变为集体叛逃,而集体叛逃又吸引了更多人的加入。那些被卷进来的人并不清楚为什么,就匆匆忙忙地收拾好行囊跟上了大队伍。于是人一多,问题就产生了:许多还没有现代意识的人,产生了现代的焦虑。因为不是发源自他们本身的,所以这种焦虑看起来“无根无由”。既然无法追溯出病症的源头,也就无法得到真正地解决。而鸡汤文学就产生于这种背景之下,批评者认为“鸡汤治标不治本”,事实上谈论“本”是虚无的,而“治标”就是它的核心卖点。
时间一长,大规模的“治标”终于酝酿出一个新“学科”——情绪管理。鸡汤文学只是一种粗糙的情绪管理方法,大多数时候,它的方向是单一的。一些冒牌“心理学”开始充当起专家的角色,他们实际上是心理学、语言学与功利思维的结晶。你会发现,他们既能轻易使你感到平静,又能两句话使你热血沸腾,一会儿逗你笑,一会儿使你哭。你的情绪全在对方的掌握之中,它像一个全能的马戏团,而你始终不愿意离开。但此时你的情绪里仍然有一定程度的“自我”。一直到马戏团开始公然插播广告了,而你还是不舍得走,你便终于被“管理”了。
如果单是马戏团的话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马戏团越来越有“文化”。管理成功的秘诀,首先在于让被管理者认同一套共同的意志。而这种统一的意志就意味着个人意识的后退。“怀疑理论”的先贤们显然不是出于本意,却无辜地成为这种现象的先导。随着人们对现代企业运行机制的默认,情绪管理从集体行为转化为个人的自觉,并应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鸡汤文学虽然不是一种灵活科学的情绪管理方式,但它的优势也是明显的:随处可得、操作简单、即时高效,也就是明显的工具性。就目前来看,它还没有完全意义上的替代品。但可以肯定的是,鸡汤不会死于“反鸡汤”,埋葬它的将会是情绪管理的“尖端化”,而那也就越发可怕了——人变得完全像机器,需要什么情绪,就服食什么“管理”。
在此,我们再次强调那个结论:鸡汤文学不是商品。但凡商品,都有优劣之分,鸡汤却没有;但凡商品,都会更新迭代,鸡汤却从无发展。但凡商品,生产者与消费者总是明确分开,由此才能产生交换的诉求,鸡汤又恰恰相反,生产者与消费者常常互相交换角色;而最后,商品不会产生思维模式,鸡汤却可以,以至于很多人在阅读名著经典时,习惯于从里面“挖掘”带有鸡汤味的金句。而如果你觉得鸡汤文学是一种神奇独特的存在,那又错了。我们应该把鸡汤本身和鸡汤现象区别开来。轮椅是鸡汤本身,而现象则以现实为其贴切的语境。因此,奇不在鸡汤,奇在特殊的阶段产生了特殊的现象。
网友评论
非常精辟。
第一次喝鸡汤的时候,觉得特别美味,就经常喝,喝多时,发现全是一个味,又没营养,后来情绪变坏的时候,喝鸡汤也没用,没治疗效果,有时情绪坏时发发泄就好了,不发泄就一味喝鸡汤,越喝越堵得慌。
哲学家用哲学治疗,心理学家用心理学治疗,作家用写作治疗。普罗大众用什么?鸡汤。
这是一道民间偏方,有效与无效要看服用偏方的人。因为它易于产生“安慰剂效应”,所以流行是一种必然。
“反鸡汤”的出现,则是时代的变化所致。
心灵鸡汤流行始于上世纪,对于希望,奋斗,努力,温暖是招人待见的,很能给与力量,抚慰人心。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世界的不确定”,价值追求也更加多元,“佛系”的出现,“丧”文化的出现就是证明。
故而,与其说鸡汤喝腻了,不如说它过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