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走出商场,外面正下着雨。我裹紧衣服,抽着一根烟等何玲。跟往常一样,她磨蹭了许久。我不敢催她,只是望着冬天沉郁的天空。烟烧到尾巴,她从洗手间所在的甬道走过来。她显得急急忙忙。我掐掉烟,踩到脚底。我不想让她看到我抽烟。她穿着大衣显得臃肿,我想提醒她衣服没有掖好。她径直往雨地里走。我初感到惊奇,又觉得雨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大。我跟着她穿过广场。她着急地朝路边招手,一辆出租车停过来。她看也不看我坐到后排。我坐进副驾驶,往后看她一眼。她的眼神漂浮在窗外,脸上洋溢着笑容。
回到家,站在雨廊底下,我问到底怎么回事?她靠近我,缓缓解开一个扣子,露出一顶小小的粉红色帽子。我探望进去,她双手暗暗托着的,是一个熟睡的婴儿。
从大学谈恋爱开始,我和何玲在一起快十年了。她生活朴素,说谎时自己都会笑。拿别人东西更是不可能,但这次她抱回来一个孩子,我怎么也不能接受。她不理我,腾出手打开门。客厅里乱糟糟的,她挪开沙发上的包,小心放下怀里的小东西。小东西穿着小裙子,胳膊和腿都肥肥小小的。她举着双手,眼睛微闭着。她蹬了一下脚,在梦里笑起来。那是天使的模样。但不管怎样,我都要问清楚。孩子哪里来的?何玲笑着说,我偷的。我以为何玲在开玩笑,或许她是帮人照看。但是想到我们来上海这几年,没有哪个有孩子的朋友。何玲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一床小被子。她说,她看到有辆婴儿车,她就顺手抱走了。我想到何玲走出洗手间时匆忙的模样。
看到她毫不在意。我气恼了,我抓住她的肩膀说,赶紧还回去,人家都急死了吧。她挣脱开,继续找可铺垫的衣物。我拦不住她,我走到沙发旁,抱起婴儿。踱到门口,何玲早已等在那里。她头发散开了,她挡住门,指着我几乎在怒吼:放回去,给我放回去!她步步逼近,眼神里露出一种凶狠,是那种彻底的、不计后果的反抗。我执意去开门,她推开我,踢着我的膝盖。
大概是争吵的原因。我肩上的婴儿醒了,她将手指含在嘴里,好奇地看着身边两个陌生的人。我不敢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婴儿怔了一会,忽然大哭。何玲条件反射一样,赶紧从我肩上接过去,放在怀里掂量。我退到一旁,看着她解开婴儿的纸尿裤。她提溜着,在我眼前晃悠。看吧,何玲的声音柔软了,看吧,尿了。赶紧下去买几盒。
我拿了钱,去楼下附近超市。雨基本停了。呼吸着清冽的空气,我脑袋更加混沌。我怀疑楼上的事是否真实?我像是往常那样,被何玲打发下来去买一袋盐,或者一瓶可乐。走到电话亭旁,报警的念头一闪而过。我这才感到慌张,商场那边肯定报警了,警察是不是在着手调查?我想到商场每一层都有监控,何玲肯定暴露了。
我在超市里胡乱抓起两包。没有看生产日期,也没有对比吸收效果。走到收营台前,店员朝我微笑,过去有什么家用品,我都到他这里买。付完钱后,他对我说,哥你很久没来买了。有股力量拉扯着我。我点头说,是呢,去了趟外地。
何玲熟练地换上纸尿裤,婴儿不哭了。大概是感觉到了干爽。我想告诉她问题的严重性,但她只是忙于眼前的事。她在沙发上铺了个小窝,这样婴儿躺在上面又安全又舒适。
但是问题还是来了。我刚坐下一会,有人来砸门。用手,好像也用了脚。我警觉起来,我将婴儿抱进卧室,何玲也跟过来。我锁上卧室的门。敲门声更猛烈了。我打开猫眼先探探虚实,但猫眼堵住了。我打开一条缝,一只皮靴伸进来。门渐渐撑开了。我等着警察们一阵拷问,一盘披萨塞进来。我打开门,外卖小哥愤怒地看着我。他指着楼梯说,六楼,这是六楼啊,还要我等那么久。说着,蹬蹬跑下楼。
我捧着披萨,像被骗了一样。走进卧室,我又问何玲,到底怎么回事?何玲掀开纸盒,说我下楼时,她点的。
接下来是吃饭的问题。何玲的乳房没有奶水了。估量婴儿的体重,大概能吃一点流食。何玲煮了半锅青菜粥。这两个月来,是她第一次下厨。她调着小火缓缓炖着。我打开网页查刑法。我跟何玲除了骑车违章,还没犯过什么法。粥熬好了,我只了解了大概。我端着粥,坐在床边。何玲拿着勺子,自己尝一口,给婴儿喂一口。小东西吃得很欢,不多时脑门上就出汗了。何玲说,我们给她起个名字吧。我想了几个常见的。何玲说,就叫苗苗吧。我看着她的眼睛,又迅速挪向窗外。我说,好吧。
白天过得总归不容易。晚上小东西睡得很踏实。我从身后褪下何玲的内裤,她没有反应,只是顺从地抬起臀部。我抚摸着她,从后面进入了。很干涩。我活动了几下,旁边的小东西翻了个身,嘤嘤啼哭。何玲睁开眼睛,双手推出我。她提上裤子,抱起婴儿在床边走动。我感到泄气,只好带着那股冲动睡去。
到了后半夜,我噩梦惊醒了。我梦见无数的人在追赶我,要将我埋到土里。我睁开眼睛,光线刺眼。我这才发现床头的台灯没有关。何玲又忘记了?我抬起头,看到床尾的身影。何玲在念叨着什么。我又想睡去,但觉得不对劲。她搂着小东西,轻声说,可怜九月初三夜、可怜九月初三夜……
那是白居易的一首诗。我已经害怕她念这首诗了。
第二天,何玲照料完家务,抱着小东西,躺在沙发上。我看到她手里拿着《唐诗鉴赏》。大学毕业以后,我没看她正经拿起过一本书,何况又是古诗方面的。她翘着腿说,你知道白居易写完一首诗,都要给老妪去读吗?我说不知道,可能是杜撰的。她反驳说,他的诗妇孺皆知,妇孺没读过,怎么叫妇孺皆知呢?我不想跟她争辩。历代诗人从来都不是为平民写诗的。后来,她终于翻到了那首《暮江吟》。她读了几句给小东西听。小东西像听懂了似的,扬起胳膊蹬腿。何玲抬头望着我说,要不给她定一个生日吧。
我们也不知道她何时出生的。我说。
没关系,我们定一个日子。那样的话,孩子才真的是我们的呢。何玲天真地说。没等我同意,何玲指着书页说,就定这天吧。九月初三,怎么样?
怎么样?她又问。我说好呢。紧跟着,她叹了口气说,好可惜,现在是冬天,农历的九月早过了。看来要等到来年了。
我打开电脑,继续浏览昨天的网页。相关的新闻弹出来。打开之后,我看到一组惊心动魄的画面:哭泣的女人、隐藏的犯罪团伙、迅速的作案手法、分散到各地的儿童。底下一串数据和警方提示,让我恍然醒悟,我们跟他们做的,是同样的一件事。
看着欢笑的何玲,我借口去楼下买烟。她说,给苗苗带一只奶瓶。出门前,为了防止意外,我戴了一顶棉帽,找到一副口罩也戴上。
走出小区,我打了辆出租。商场仍嘈杂繁忙,我在人多处下了车。有三名巡警在一起抽烟。广场上并没有增加警力。我在杂货铺买了包南京,走进商场的玻璃门。我往卫生间所在的甬道瞥了一眼,只有一位保洁在拖地。我上了二楼,留意附近的摄像头。摄像头都不动弹,看不出是否还在运转。走进一家母婴店,我挑了奶瓶,又拿了几个奶嘴。在收银台排队时,我想听听几个母亲谈谈偷窃婴儿的案件。但是她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忙着操作手机支付。我付了钱要出门时,商店大厅的喇叭转播来一则提醒。大意是要顾客保管好身上的钱包,后面又人声突然加进来:另外,请家长务必看护好自己的小孩。
我听得后脊发凉,我压低帽子,紧忙下了楼梯。穿过玻璃门,我想到几天前那个女人坐在地上,肯定发疯了。出了商场有人叫住我,是领头的一位巡警。看到他拿着扫描的仪器,我放弃了奔跑的念头。请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他说。我往广场旁的小道上望去,有辆警车停在那里。我说,你说什么?他重复了一遍,伸手过来。我摸到口袋的钱包,身份证就在钱包里。我说,我出门忘记带了。他退后一步,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他说,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报一下身份证号码也行。我随口说出一串数字,就往路边走。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我拿出身份证看了一眼,末尾的六,被我说成了七。
回到家,何玲嫌弃我买的奶瓶偏大。她只能灌小半瓶热水。我站在阳台上吸烟。等她洗漱好,苗苗含在了嘴里。我坐在她旁边说,过两天,我们把她送回去好不好?顶多让人家臭骂一顿。
何玲去收拾水壶,我跟在她身后说,我们总不至于犯法。何玲盖上壶盖,她小声说,我就当你什么都没有说。我拦住她,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可以随便编一个故事。何玲推开我,扇了我一巴掌,你说啊,你能编什么故事。她眼神锐利起来,我没有还手。她朝我胸口捶来,你说,你说啊。我在落雨般的捶打里,快速编了一个故事。我说,我们去逛商场,看到一辆婴儿车停在门口。四下没有人。我们以为谁弄丢了,于是准备报警。就在这时,婴儿大哭,我们只好抱起她,给她找点吃的。我们去了一家粥店,吃完之后,我们抱着婴儿回来,发现婴儿车不见了,商场门口也没有人。何玲松开手,质问我,婴儿车怎么会停在门口?为什么那时候不报警?她连续的反问难住了我,我说,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将故事讲完整。
不可能,何玲说,不可能了。除非你报警,何玲有些语无伦次了,除非你报警,把我们都抓起来。我感到难过,紧紧抱住她。她在我怀里挣扎,现在谁也不准说,你知道吗?她说,她在我背上狠狠地挠下去,就像之前定的规矩,谁也不准说。我说好。她踩我的脚,你大声一点。我喉咙哽咽着,大喊一声,好。
何玲恢复了情绪,拍着脑袋说偏头疼。我找出药盒,拿了几粒药片给她。她服了药,抱着苗苗,到床上躺一会。我给她们盖好被子,吻了吻何玲的眼睛。大学时,那双眼睛曾让我疯狂。我抿到一丝苦涩的味道,何玲背对着我,睡着了。她现在睡得很踏实,不像以往那样经常失眠。带着苗苗,她的注意力都在做饭换衣服的琐事上,似乎那些琐事一件件引导着她,不至于精神涣散。
接下去的三天,何玲每天早起,做好丰盛的早饭。有时是薄煎饼、有时煮了肉丝面条。她还拾起了旧不练的瑜伽。我吃完饭,她将我的衣物都准备好了。我觉得不可思议。去上班后,她就在家里收拾房间。晚上回来后,她烧的都是拿手菜。油焖茄子和红烧肉。苗苗在她怀里,很乖巧。现在她熟悉了我们的环境,很少再哭了。
在办公室眺望楼下一片冷杉,我想何玲的变化是怎么开始的?仿佛她又回到了二十岁,精力充沛,做什么事情都起劲。后来我慢慢发现,她照料完苗苗后,开始打扮自己。穿衣服也开始在衣柜里挑挑拣拣。走过我身边时,我闻到她身上茉莉香水的气味。
晚上,我在客厅看电视。她关上卧室的门,拿走遥控器。她拉开我的拉链,伸手进去。我知道这是她喜欢的方式。等我身体热起来,她坐了上去。我身下的木椅蹭着地板,一点点往后移。等抵到了墙面,她猛烈地打了个寒战。她搂紧我,臀部仍不愿停下。那里湿了一大片。我们好久没有这样做过了。她躺在我怀里,身体舒展了,满身大汗。
三天里每个晚上,何玲都来拿我的遥控器。那周最后一个工作日,我提前下了班。地铁里没什么人,我看手机看厌倦了。抬头看了会广告,广告旁贴了一张寻人启事。我觉得没意思又想看手机,可是那个画面钉在了脑海里,我慌张站起,快步走过去。启事上赫然印着苗苗的半身照片。出了地铁,我绕道去了一次商场,附近的电话杆上也张贴了。
我小跑着回到家,穿过小区公园时,有人正推着婴儿车在闲聊。我在他们中间看到了何玲。她竟然把苗苗带出来了。我没有走过去,而是打了电话。她接了电话,我几乎要咆哮了。
我回到家,抽过两支烟。何玲终于提着婴儿车上来了。我指着婴儿车,她说抱着太累了,昨天下的单。她问我怎么了?我接过苗苗,放到床上。我说,你知道吗?苗苗其实有名字。何玲感到好奇,我说她叫王小樱。不可能。何玲说。生日也不是,我想要彻底击垮她,她生日是七月七。别胡说了。何玲要去做饭。我掏出兜里的寻人启事。我在地铁上偷偷撕下的。她接在手里,看也没看,揉作一团。
我看出了这几天的假象,原来何玲一直要掩盖一个事实。她自己相信了,也要我相信。这样想来,她对我的种种好处,都是在温水煮青蛙。
然而水温总有不合适的时候。我对何玲说,你清醒一点吧,这不是苗苗。她甩上门,我不想听你说。我又要开口,她猛地揭开门:闭嘴!
我们沉默地吃了晚饭。我看了一圈电视也爬到床上。何玲怀抱小东西,背对着我。我睁着眼睛,等到何玲响起呼吸声。我坐起来,走到另一侧床边。我收拾好毛毯和小衣服,拿开何玲的胳膊,抱起小东西。她弹一下腿睁开眼睛,我不敢呼吸了。她看着我,笑了起来。她长大后肯定是个爱笑的姑娘。
夜晚气温骤降,走到楼下,裤腿里寒飕飕的。我给小东西裹上一层毛毯。离开小区,我一路小跑。我暗想,不坐车就不会有人怀疑。跑过几趟街,身上出了微汗。隔着一条马路,商场熄灯了,只有附近的通宵便利店还在营业。我有些后悔,出来得仓促,没有想清楚要怎么办?
我去便利店坐了一会。要了奶茶和饼干。店员有些警觉地看着我,或者我以为店员警觉地看着我。我补充说,坐一晚上飞机,先填填肚子。店员笑笑。我又问,商场大概几点开门?他看了眼挂钟,说快了,五点半的样子。我就着饼干,想那就等一等。等开门时,将婴儿藏进去,总有人会发现的。
小东西在毛毯里伸手蹬腿了,我用饼干沾着奶茶,放到她嘴边。她用力地吮吸着。我看着玻璃门外一片黑暗,等待一缕光照进来。
我打了个盹,似睡没睡中,我看到马路对面穿白衣的身影。遁在黑暗中,似乎飘忽而至。我清醒了,看到那个身影在广场上疯跑着,朝着便利店而来。隔着玻璃,她看到了我。原来她只穿着睡衣,脚上没有鞋。我以为她会冲进来,但她只是原地站着。她看了一眼我怀里的小东西,猛地捧住脸,跑到昏暗处,蹲在地上。我走过去时,她身体在颤抖。脚踝冻得青紫。她就这么光脚跑过来的。我劝她回去,她猛地起身。她披头散发,胳膊在空气里挥舞。这下好了,她大喊道,这下好了。这样你就满意了?她看着我,眼神木然。多少次我见过这样的眼神,那背后藏着的不是怨恨,而是疯狂。我什么都不要了,你都拿走吧。每次不都是这样吗?都拿走吧!她挠着头发,在广场上跑远了。
我抱着小东西跑不快,只得跟在后面。快跑到马路上,她身体倏忽倒地,像被什么绊倒了。我跑过去,发现那里是水泥台阶。何玲趴在地上嘤嘤哭泣。我将小东西塞进大衣怀里,用裤带系紧。我搀起何玲,背到身上。我爬上台阶,走上了大路。我拖着步伐,用力走着。小东西在我怀里睡了,何玲捶打我的背脊。我说,苗苗哪儿也不去了,我们回家吧。何玲狠狠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我感觉不到疼。我想到医院里,惨白的灯光下,何玲捶打着墙面,身体垮了下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何玲郁郁寡欢了。
我请了一天假,买了两张往郑州的火车票。快到中午,我们赶到车站。安检时,何玲将小东西的脸盖在毯子里。我们顺利找到候车室,检票时我将行李包挎到何玲肩上。她刷完票,往站台走去。我拿出票,看了一眼,又塞回兜里。何玲在人流里回身找我,我朝她拜拜手,在心里说,去吧,去吧。要照顾好自己。她似乎听到了我的话,愣了几秒钟,跟着人流往楼下走去。
站在高架路旁,我看着那辆动车启动了,往北方驶去。我知道不到傍晚光景,何玲的母亲就会在车站接到她。何玲会讲清楚的。我不用担心了,剩下的事,就没那么艰难了。我打车回到附近那个商场。
我坐在咖啡馆里,报了警。接通后,那边问我有什么紧急情况?我说,我看到了一个嫌疑犯。那边问,什么嫌疑犯。我说,你们派人过来就知道了。那边又问,你知道是谁吗?我说,那个嫌疑犯就是我。
我点了一杯黑咖啡,静静地等着。这一次,我要讲的故事是另外一个版本:我从老家来到南方,我加入一个拐卖的团伙,后因为办事不利,遭到剔除。团伙早已转移广东,我在上海干个人的勾当。我偷走了那个叫王小樱的女婴。出手后,拿到了两万元的款子。我不知道这个女婴的去向,卖到了闽南也未可知。
我做好了接受盘问的准备,任何处罚我都愿意接受。我抿了一口苦涩的咖啡,那处深渊凝视着我。我喊了一声,苗苗。双手捧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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