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在和深冬里抛了锚的阳光拉扯,刺耳的不是来往的汽车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锐声,是它撞翻了我,将一些名为焦虑的细屑像同情一个乞丐一样抛洒在我身上,理智是暂时被剥离的。
喂,绿灯亮了十一次了,还不走?你是不是在酝酿碰瓷儿?一个穿着制服的交警喝住了我。
妈的,是阳光让我这么狼狈的。
灰溜溜地趟过斑马线,拐角处的墨绿色咖啡厅像云朵般有节律地飘忽晃动,这是我们写字楼下生意最好的咖啡厅了,我一定会等待一个客人走在我前面,拉开玻璃门,他一定会等待着我一起进门之后再关门,社会约定俗成的礼貌会让我每天多十五秒的优越感。我看了一眼手表,十点二十一分,还有九分钟,有个叫于露的女人一定会准时出现在这里,点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热美式,我每天都会坐在吧台最近的位置,期盼着有一天她能够坐在这里喝咖啡,最好还能问我要个微信什么的。
是的,我想征服她。
十点四十八分,我杯中的咖啡已经喝完了,今天,于露没有来。
我只能驱驰着一路的扫兴回家。家是一个被动的目的地。进门玄关拐角处一个光脚的女人一脸错愕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偷窃者。女人开了口,吴然,今天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皮鞋的橐橐声掩盖了我急不可耐的行动轨迹,我将她手中的花瓶一把夺过,囫囵地放在桌面上,生硬地拽着她的胳膊将她转了半个身子,右手粗暴地将她的背部按到桌面上,左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她很瘦小,看起来像是待宰的羊羔。
我暴戾地扯下她的外套,褪去她的裤子,初始她的喊叫声像是喉间塞了一只乌鸦,难听得让我一个雄性生物差点绵软,我只能在原始的节奏里找准时机伸出右手,反扣着手腕,勒住她的脖子,将那只聒噪的乌鸦从高昂的兴致中逼出。
看到她耳根处漫灌着赤红,我缓缓跟着节奏半弯着身子,俯身匍匐在她身上,绝非倾轧,我轻轻咬着她的右耳垂,嗓音是遵循条件反射变得低沉,我问她,老婆,大冬天为什么要光着脚?
我看到她想要回头回应我,我并不想看到她的脸,她不是于露,愤怒与遗憾顺着她的大腿滑下,她却娇羞地喘着粗气回答我的问题,我在找灵感,脚掌传来的冰凉会不会刺激大脑里的艺术细胞光临。
我并不期待她回答我,她应该是一个乖而懂事的女人才对,若是她能够写爱情小说,或许她在我脑海里的形状是浪漫的,可我每一次和她发生的时候,我幻想的是于露的脸,期待的是于露的呻吟,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笃定于露叫起来一定很好听的呢。
你今天还去公司吗?此时她已经穿好了衣服,面上仍然挂着一个少女般的羞赧,那种该死的美好不应该出现在江一脸上,不应该出现在眼前这个和我结了八年婚的妻子身上。
我径直走到浴室,打开莲蓬头,任由下坠的冷水浇灌自己的矛盾。没有人知道,每和一个女人发生完关系,我便能获得她独特的能力,我的妻子是一个作家,我获得了她的灵感,此时能喂饱这种灵感极致艺术的只有于露,可她不在,我甚至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此时我像是吃了一整块发霉的面包,胸口火辣辣地烧绞,我对着这块熟悉到陌生的浴室,吐出了一团团潮湿的欲火,真他妈难受!
此刻我只想逃离这座束缚着我的房子,像极了我早上和我的老板大吵一架后撕掉那份关押着我的良心的合同。
江一像一座雕像一样站在浴室门口,手里捧着一条浴巾,灰色的浴巾像是方才桌边那只无法动弹的羔羊毛,我总该眷顾她一点的,那些灵感里,她不过是一个热爱佩索阿情诗的浪漫信仰者。江一没错,浪漫没错,信仰没错,错的是她们重新组合在一起,以无法驯服我认知矛盾的方式溢出来。
我的脑子快爆炸了!
我们离婚吧!江一说。
我就这样在坦诚的白天赤身裸体地僵在原地。
江一,你不该只盲目迷恋佩索阿,你在写小说,我知道你最近在学写剧本,我会出钱,把你最满意的作品拍成电影。你不用考虑你的文字的市场价值,我愿意为你的灵感付费,乖,别闹好吗?说这番话时,我被自己虚伪的真诚打动了。
江一,我想回老家看看,你在家乖乖创作好吗?我粉饰了自己想逃离这里的借口。
我满脑子爬着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软体虫子,我开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我的行为仿佛不受控制去迎合自己的谎言。
我回了老家,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那是江南的一座小镇,小镇是在大地上生了根的,不像城市总是摇摇欲坠。
走到家门口,朱漆大门积了厚厚一层岁月斑驳的灰尘,我伸出右手指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是儿时的习惯,遗憾的是,我没有睡过一个书法好的女人,我的字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扭曲不堪。
拍了拍满手的灰,我走进家门,燕子何时在这儿筑了巢,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在梅雨季节胼手胝足地修补漏雨的瓦梁,母亲担忧地翘首紧紧扶住梯子,我坐在门槛上幻想着深冬来临,房檐会结出冰凌,握着透明的剑羽,斩杀罪恶的入侵者。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入侵者去过的卧室,在那一个被玩伴遗忘在柜中的下午,透过那仅存的一柱缝隙,闯入了一个丰腴的入侵者,父亲拍打着她雪白的臀部,她难听的声音引来床的愤懑,发出吱呀吱呀的噪音。
伙伴们闯进来时,流言当天便传遍了整个小镇,我从衣柜走出来时,没有哭,没有情绪,将卧室电视机柜旁有我半人高的花瓶狠狠推倒,捡起一块花瓶碎片,冲到入侵者面前,从她胸部到腰身,再到臀部和大腿,狠狠划拉了两道,父亲的耳光落下来时,真好,耳朵深处炸开的剧烈轰鸣声掩盖了入侵者看起来狰狞的叫声。
母亲走了,我背着书包追着那辆载着她的车跑过三条街口,悲伤蔓延了两行。
我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入侵者的模样,用一切贬义形容词描述总归是贴切的。
此时此刻,我将自己塞进这个尘土味儿厚重的衣柜,衣柜门怎么也关不上,我太大只了。我忘掉了很多事情,母亲后来再联系过我吗?我不记得了。成年那天我将父亲五花大绑藏在衣柜里,将入侵者按倒在床上,强迫两双眼睛盯着衣柜缝隙,完成了一场葬礼,我杀了父亲,他的尸体应该是被我藏在了衣柜里,我成了入侵者世界里的入侵者。
我学会了成为女人爱欲里的入侵者。在亲情被杀死过后,沾染了死亡气息的爱欲。
这里是埋葬过我父亲的地方。
我太他妈想念于露了!
黄昏倾轧了整座小镇,我愈发喘不过气来,那些恶心的小虫子在我脑海里啃食着什么东西,下一秒,我硬撑着墙壁,抠破了墙皮,终于吐了出来,是灰黑色的还在蠕动的小虫子,黏连着一些浅褐色的液体,大脑里的回忆又被清除了一些,留了一些空间支撑着我接下来的新生活。
如果可以,我暂时还不想剔除关于江一的小虫子。
我一定不会像父亲那样,我会是一个负责任的入侵者。
日子是踅过去的,我跳槽到了一家规模更大的广告公司当了副总,当然是靠着我入侵的特殊能力,这座摇摇欲坠的城市,是被出色的职场女性时来的感性撼动的。我的经济能力在原有基础上翻了很多倍,江一这个傻女人的电影梦应该很快就能实现了。
人事部告诉我十点半有个重要的人来面试,我特意让她们调到了十点,这样我便能预留出时间赶在十点半前到达那家咖啡厅,去完成和于露的日常邂逅。
十点十五分,我通知面试者面试通过,便火急火燎地赶往了电梯口。在电梯门关到一半的时候,我赶紧按了下行键,只会发生在电影里的情节此刻真实发生了,我看到了于露。
于露并没有正眼看我,但这并不影响我想征服她的欲望。
我刻意等她先出电梯,我像极了一个逡巡中的尾随者。于露今天穿了一件绿色的呢子大衣,无疑和这墨绿色的咖啡厅是搭配的颜色,她的头发刚好垂在两座山峰前,像是摇摇欲坠的瀑布。江一曾说追寻生命便是追寻绿色的意义,我突然有点儿理解她了,于露便是点缀我生命的绿色。
工作日的这个时间节点在咖啡厅坐着,没有笔记本或一本书,咖啡会显得有些不诚恳,所以我选择在她之后点了一杯咖啡打包带走。
她回头的时候,我只知道我只需要礼貌地藏住侵略者的狡黠即可,她笑着说,你,你不是电梯里那个人吗?
对白也如同预设的台词一样,甚至我能联想到和于露主演的电影半个小时后的镜头里,她应该在我的身下风情万种,不需要任何后期或配音演员去矫饰她原本美妙自然的呻吟。
我和她的爱情来得是猛烈的,一时之间让我分不清到底谁是入侵者。
她那么热烈地回应着我,两句肉体碰撞的力有多摧枯拉朽,那曾经我所自以为是爱情的亲密关系就会被衬托地有多虚腐。
我们在阳台边,在酒店,在她的出租屋,尤其是在我们同一栋工作的写字楼天台那行将就木的桅杆旁,它用苍老的吱呀声,混着呜咽的风声,再将生命边缘时刻的爱欲体验放大到极致,一起坠落进死亡,也值了!
时间的刻度明晰起来,可我们总有一天会跌进生命的终点线,我又该以何种方式让我对她纯氧般的爱欲永恒燃烧呢?音符?文字?油画?它们会被永恒传承吗?死后弥散的一百年里,更快节奏的时代又该如何吟唱这丰碑般的爱情呢?或许我考虑了太多,这是灵魂夹缝里长期积累的坏病。
我们应该要一个孩子的,生命可以延续传承我对你的爱,诉诸永恒的占有欲,我这样对于露说。
她说,你该和你的妻子完成繁衍的使命,你对我不需要践行任何责任感,你有这种想法时只会对我造成困扰。她有些恼怒了,开始背过身去穿着衣服。
我对她这该死的清晰的边界感毫无自持能力,与此同时,我开始意识到,我们之间不具备任何从属关系,甚至她更像是一个侵略者。
我们仍然频繁地发生关系,但对于孩子的话题,秘而不宣。
于露还是消失了,可能是在某个移动的黄昏,她变成了一片宁静的晚霞,晴时轻风微语,阴时狂风骤雨,她的风情万种,后来只出现在了梦里。
那天夜里,于露抱着我恸哭,她求着我要一个孩子,我答应了她,灯坏掉了,我们在黑暗里交融,我听到吱呀吱呀衣柜门一翕一合的声音,我闻到了好多尸体的味道,我的父亲,我的母亲,那个最早出现的侵略者,还有江一。
我哭着醒来,枕边是被吓醒的江一。
江一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没有回答她。
她突然开了灯,近乎祈求的眼神望着我说,有一扇坏掉的门,你在门外,我在门里,我怎么也打不开这扇门,我被折磨得发狂,每一个夜里,你都叫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我没有自杀,是文字和德行留住了我。
原来江一一直都知道,不是么?
我看着床头微黄的灯光,开始思考,我们真的要用死亡去回应这个荒谬的世界吗?
我们好不容易抵达了真实的世界,衍生出了矛盾的灵魂,灵魂不断生长,直到有一天,吞噬了同样荒谬地迎合着荒谬世界的躯体,死亡,真的是灵魂唯一去伪存真的方式吗?
我回答江一,好,我答应你,但在此之前,我想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好吗?
她笑着点了点头。
我将她枕边那张写着遗书两个大字的纸藏了起来。
再次醒来时,我恍若做了一场久到过完一生的梦,我看到江一穿着白色的西装站在我面前,而离我最近的是个男人,我不认识他。
我的手中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我将它举到模糊的视线之内:
遗书
“如果我没有自杀,也是文字和德行留住了我。”
我看到落款处,贝多芬的名字被划掉,旁边工整的字迹写着我的名字。
江一笑着开口说,感觉好些了吗?我们好好的,争取早日康复,我答应过你,要把你最满意的那部小说拍成电影。
我不记得于露是谁了,我终于想起来,江一是我的妻子,她是一个广告公司的副总。
我叫吴然,是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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