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每个生产队都有篾匠,我们队的篾匠吴师傅是高手。
别看他瘦不拉几的有点尖嘴猴腮的模样,手艺可不赖!一天一担箩,还搭一个撮箕;一担篓,搭一个筲箕或笆箕;两天一床地箕,搭一担箢箕。
不仅出活快,还有绝技:他会用各种厚薄宽窄的篾片编织成并蒂莲花、富贵牡丹、鸳鸯戏水等图案的睡簟、挂簟、枕簟、座簟,或是用不同粗细的篾丝编成各种小巧好看的篮子、篓子、笼子等等。这一绝技使他在我们那一带很是出名。
吴师傅做篾很是好看。
从破竹开始,分简子、去黄篾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只见他一手握篾刀,一手托竹子,篾刀劈下,两手一扳,啪啦啦一串响声过后,竹子成了均匀的两半;再托起半边竹,篾刀劈下,两手一扳,成了均匀的四分之一;随后就是一手持篾刀,一手拿四分之一的竹子,两手配合默契,一推一按,一阵“哧哧哧”的声音响过,地上已是一堆去掉黄篾的简子了。随后,简子又在他手里变薄了;一分再分,就变成薄薄的柔软的篾片了。
家乡老行当的故事:吴师傅的手艺不再传这时,他把两张简刀按需要的宽窄钉在长凳上,把篾片放在简刀中间,一手用一块竹片抵住篾片,一手捏着篾片的一头不断拉过来,随着“剌剌剌”的响声,多余的篾丝往两边射出去,手里的篾片已变得光滑、平整、匀称,显出半透明的嫩黄色,而且柔软得如同缎带,可以随意进行花样翻新的编织了。
比他的绝技更出名的是他的婚礼。
他父亲是生产队长,按上级要求,儿子的婚礼要移风易俗革命化。他父亲虽不情愿却也不敢违抗。于是,新婚那天,新郎从新娘手中接过一套结着大红绸带的《毛泽东选集》后,俩人在毛主席像前三鞠躬;然后一对新人扛着锄头走向门前的稻田,在围观众人的目光中挥锄挖了三下,才回来进洞房。
这个婚礼令吴师傅觉得浑身都不舒坦,十分别扭。但是他平时就少言寡语的,这时候更不会表示什么。
一年后,大队革委会主任要嫁女儿,想要一件别致又不失革命化的嫁妆。想来想去,最后想到吴师傅会做挂簟,就把他请到家里做一幅挂簟,要求有葵花向太阳的图案,下方有毛主席语录。
吴师傅破竹、劈篾、刮篾、染色,忙了半天,做好了前期准备。下午,他扫干净一块平整的地,铺上塑料薄膜,然后拿了各色篾片,脱了鞋,蹲在薄膜上开始编织了。
柔软的篾片在他手里不断跳跃起舞,一会儿是本色的篾片飞扬起来,一会儿是染色的篾片添加进去;双手翻飞,篾片飞舞,令人眼花缭乱。
快傍晚时,语录“妇女能顶半边天”编出来了,葵花编好了,太阳也即将完成。
这时,主任回家了。
吴师傅正蹲在太阳上编最后的一点点——为挂簟锁边。
主任见状眉头一皱眼珠一转,不阴不阳地说:“德理啊,你踩在什么上面哪?”
吴师傅名叫德理。
众人常取笑他:“你爸怎么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啊?”
吴师傅笑笑:“这个名字不好么?什么时候都是得理的。”
“去掉中间一个字就是‘无理’了。哈哈哈……”
吴师傅也不理论,只是笑笑,又埋头干活。
这会儿,吴师傅依然没抬头,继续干活:“踩在簟子上干活呢,就做完了。”
“簟子上?簟子的什么上?”主任继续发难。
德理做完最后一个动作,站起来,看看脚下,下意识地挪了下脚。
“你看,你刚挪开的地方不是红太阳么?谁是红太阳?毛主席!你好大的狗胆,竟然脚踩红太阳,这不是反革命吗?”
“主任,我不蹲在簟子上怎么做事?”德理不得不辩解了。
“你以为你真的是‘得理’啊?不能蹲在旁边做吗?好哇,不仅脚踩红太阳,而且屁股冲着红太阳,就是无理!”
主任咆哮起来,把德理一推,德理猝不及防,倒在地上。
主任的咆哮惊动了正在厨房做饭的母女二人,忙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怎么了?”
主任指着德理:“他有现行反革命行为!”
“我,我……我只是……蹲在挂簟上做事。”
“不准狡辩!滚,晚上开会批判斗争!”
吴师傅连忙爬起来收拾工具灰溜溜地走了。
主任老婆看不下去,埋怨道:“你看你,人家忙了一天没歇一下,饭都没吃就赶人走!”
主任女儿:“就是。看人家师傅编得多好看!不谢人家还说人家反革命。”
“你们懂什么呀?头发长见识短。吃饭。”
从此以后,吴师傅再也不编图案了,脸上也看不到笑意了。
后来,吴师傅的儿子长大了,想学爸爸的手艺。吴师傅沉默了半天才说:
“还是不学了吧。儿子,好好读书,一直读上去。只有读到了书才能有出息。”
现在吴师傅老了,拿不动篾刀了,没人请他做了。晒谷有水泥场,地箕没用了。塑料编织袋装谷拖拉机运,箩啊、篓啊什么的也不要了。塑料袋、无纺布袋取代了各种篮子,煮饭都用电饭煲了,筲箕也不要了。篾匠没有用武之地了。但是,德理不仅没有失落感,反而脸上常有笑意了,因为他儿子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县里上班。
有人曾在他面前表示遗憾:“唉,你这么好的手艺就要失传了,可惜啊。”
吴师傅淡淡一笑:“不可惜。实用的篾器都用不着了,还要这种手艺干什么?”
“簟子上编的花好看呢!”
“咳,我儿子说了,大城市里有艺术学校,他们竹编草编出来的是一幅画,比我编的强百倍都不止。我倒是打算哪天让我儿子带我去看看,开开眼界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