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意远·殇逝

作者: 温不晚 | 来源:发表于2024-12-27 10:3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故事纯属虚构 如有雷同 纯属巧合

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三期创作 主题:回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阔别十余载,我还是回到了这片贫瘠却又富饶的红土地。

他说过我们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一样。至少土地不会背叛自己,至少不用担心饿死。他说的对,这里什么都缺,又什么都不缺,只要勤恳一些,豆和瓜食之不尽,足以安身立命。

十年前,他把自己永久地还给了大地。

如今,我也不会再走了。


01

回乡的长途大巴车把我和我的两个简易的行李箱扔在了一个明晃晃的崭新车站内,便累趴了似的躺在一旁不再动了。

我久久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往哪里去。

眼下是一个偌大的停车场,满满当当的泊车位上停靠着屈指可数的几辆客车,在十二月凛冽刺骨的寒风中显得空旷落寞,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一直延伸到视线的模糊区,把原先这里的所有一切都埋在了地下,闻不到一丝乡土的气息,也看不到那熟悉的红色。

我被一种陌生的恍惚感从现实中剥离了出来,一度以为这也只是途径的一个临时停靠的站点,等我们吃饭方便完就会重新上路。在看到同车的乘客在趴着一动不动的大巴腹部掏出他们全部行李,各自头也不回的散了去,连司机在内,剩下我一人时,我终于也拖着行李箱四下寻找着出站口,像多年前我独自去外地谋生,第一次走在大城市那巨兽一般将往来乘客吞吐其中的车站一样茫然。行李箱的轮子和水泥地面摩擦滚动发出的声响随着我的脚步在空荡荡的车站内回荡,直到在各式各样宣传标语中看清一块红底白字的横幅上写着家乡的名称时,尘埃落定。

毫无疑问脚下这个新兴的与时俱进的大型客运站,就是我们这座小县城的终点站。它就这样盘踞在这片土地上,看起来那么突兀,像一件原不属于这里的舶来品硬生生搬来被蛮横地搁在了这里。只是此刻,它反客为主,而我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乡客。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有些怀念起印象里那个老旧的汽车站来,下车点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和车,各种叫喊声不绝于耳,热闹的像集市,只需跨过一旁隔断的围栏,就可以换乘下乡的中巴车,便利非常。如有时碰巧他在县城,他便会来这里等我,替我接风洗尘。不论他穿着什么样的着装,我总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的身影,他永远那么一丝不苟,全身几乎看不到一道褶皱,包括他那梳的界限分明的三七分的油头,标志性的金丝眼镜,立在哪里都会很自然地将他和周围的人划分开来。

如今,物已是人也非,岁月将我们无情摆布,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身边碾过。

拖着疲倦的身躯走了差不多公交车一站之远的距离,总算坐上了往返县城和乡下的中巴车。

它似乎是在等我,我一上去,便开动了。这令我颇感意外,我记得以往它总要等坐满了才发车,从不按时出发,有着急赶回家的人也只能干等着。而此时的车厢内才只有伶仃的几个老人,其中一个带着一个约摸不到三岁的孩童,加上我也凑不够一半。我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在我以为这一次可以安心坦然地选一个座位坐下时,老人们粘稠的目光已经粘在了我身上,像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口香糖,我惯性地低下了头,最后还是逃离到了最后一排的位置,他们才意犹未尽地挪了回去。我知道,任何一个回乡人,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车窗外日薄西山的黄昏余晖照在老人们暮气沉沉的脸上,凝固的皱纹像雕刻过的金色年轮,稀疏花白的头发也晕染了金色的油墨,将他们变成了一幅油画,车厢内一片阒寂无声,只剩下车子的引擎在喘息,这是末班车常有的景象,这画面和过去是那么似曾相识,这二十多年的时光仿佛不复存在,我一下子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和他一同坐车回家的场景。

这样说也许不太贴切,因为他很少入座,尽管这样的末班车里也很少有空位空出来,但有时中间过道临时用木板搭的座位还是会剩一两个,他也宁愿在一旁站着。

有一回,放学早了一些,我们背着装满书籍的笨重书包上车的时候,后排的临时木板座刚好还可供两人坐下,想着一直这样站到家怪累的,我便拉着他勉强坐了下去,他却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每当车子停下时,他就伸长脖子探起头看向打开的车前门,起初我以为他在找什么东西,也顺着看过去,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直到看到一位挑着担子的佝偻老人挤进车门时,他倏地站了起来,卖力地挥动着双手想招呼老人过来,原来是要给他让座。这样挥了好一会儿,老人并没有看向我们,只是往他身旁的几个位置看了看,他看向哪里哪里留给他的就只有一个分不清黑还是白的橘黄色头顶,他缩回了目光,扶手杆成了他唯一的依靠,瘦骨嶙峋的手几乎整个抱在上面,身体才不至于被晃倒。

我旁边的他有些着急起来,顾不上其他,就大声喊了起来,老人家,这有座位,来这坐。车厢里的视线突然齐刷刷地朝着我们看了过来,我的脸一阵发烫,也立马假装看向他,只有老人叫了几遍还是无动于衷,终究是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许是受了感染,冷漠的人群中总算有一只手帮着拍了拍老人的肩,指向我们的位置,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老人才眯起眼看向了站着的他。老人伸出手向我们的方向致意,众人纷纷给他腾出了一点空隙,还有人给他拎起来担子,他蹒跚着走了过来,终于坐到了他让的座位上。老人堆着一脸带着皱纹和歉意地微笑向他一个劲的道谢,谢谢你啊,后生,谢谢啊。他一边礼貌地回应着老人,一边理了理衣物,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吊着拉环笔直地站到了一旁,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然地完成了这一切。他笔挺的宛如一颗树,一颗从不弯曲只会向上生长在夕阳下散发着金黄色光的白杨树。

如果他们不曾开口说话,不曾这般旁若无人地大声交谈,不是那久违的乡音断断续续地跳入了耳膜,一点点把我从游离的状态拉回,我可能还停留在那个黄昏,看着那棵树。

我回过神时感觉车里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是那个小孩,被我发现后便立即把头缩回了老妪的臂弯,又从缝隙里偷偷地看着我,小小的眼睛里藏着大大的好奇,好像我是一个外来的生物,那是留守儿童特有的一种渴望的眼神,想来他父母的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今年也许不会回来了。我朝他笑了笑,他害羞地躲避了。想起大衣的口袋里还有一些吃食,便拿了出来,对着他晃了晃,招了招手,他还是不敢上前,双手摇晃着老妪,老妪看了我一眼,也许是看我穿戴整齐不像个坏人,她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得到首肯之后,小孩一阵风似的飞快地接了过去,回到座位仍一边看我一边吃了起来。我不再理会,把头偏向了窗外。

中巴车一路穿行在丘陵延绵的山间,像一艘在海浪中行驶的帆船,那些山丘便是一个个浪头,火红的日头就挂在这些浪头上,我们追赶着它,它便滚动起来,像一个发光的皮球在浪头里浮浮沉沉,黑暗虎视眈眈的紧跟其后,想把它一口吃掉,被我们甩在了后面。在它彻底被吞没之前,我看到了山间那片灯火阑珊。

这里依旧没有通路灯,月光显得格外清亮,门前那颗柏树还在,已经高过屋顶了,曾经高大的房屋在它面前似乎矮了几分,斑驳的墙壁已经容不下它的影子。

一阵浓郁迷人的幽香冷不丁地从屋侧的小树林里冒了出来,不用细闻便知道是儿时熟悉的月见草,又名夜来香,我是有点惊喜而感动的,像遇到了一位故人,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它们又出现在了这里。

我跟着热烈的香味来到屋前,藉着月光把钥匙插进门锁,铁皮门次次拉拉刺耳的锈迹声划拉着耳膜,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鼻而来,赶跑了随了一路的芳香。有人说,房子是靠人的气味养活的,无人居住的房屋老最快。我的屋子自从我走后,再没人来过这里,它确乎比我老的快的多。

我敞开大门,没有开灯,让月光住了进来,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灰精灵一瞬间无所遁形,聚在一起变成一道白色的烟雾,溜出了门外。

待屋子灌满了不请自来的清风,我有意闭上眼,让自己陷入完全的黑暗,朝着二楼走去,仅靠脑海回想着曾经家中的场景,如预想的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了床边,它们果真还是原来的样子。掀开白色的床罩,顾不得未脱的衣物,一头栽倒在上面,感觉就这样陷了下去,陷进了一个大大的柔软的怀抱,我被整个包裹住,耳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正想回应她,是的,我回来……,一路疲惫的睡意如潮水般涌来,没过我的双眼,话还没说完便重重地睡了过去。

翌日在煦暖的阳光下自然醒来,浑身异常舒畅。只觉肚子有些辘辘,我下楼来到厨房,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那些锅碗瓢盆像一堆尚未出土的文物有待重见天日,早饭看来是做不成了。我来到前院,那口我爷爷辈打下的压水井旁,试着压了压生锈的把手,竟然还能用。井水汩汩地流了出来,由一开始带着锈黄带赤的颜色慢慢变的清澈透明,在阳光下闪着碎光。我回屋拿了水杯接了一满杯,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甘甜清冽,并不觉得冰冷,到胃里不一会儿就暖开了。记得小时候冬天直接喝隔夜的凉茶,要被长辈说的,但如果是喝井水,他们就会一笑置之。

肚子有了几分饱意之后,我撸起袖子准备拾掇起屋子来,虽是一个大工程,倒也乐在其中,看着老屋一点一点变干净,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不再那么浮躁。我又想起了他说过的话,此心安处是吾乡,不错的。“心安身自安,身安室自宽。心与身俱安,何事能相干。” 他是个通透的人,总是比我先一步。

在二楼把上学时的卧室收拾了出来,改造成了一间书房。说是改造,其实也只不过是把床铺搬了出去,剩下一桌,一椅,一柜,足以。书桌是早年间就留下的一张古色古香的红木办公桌,母亲省钱为我买来当书桌用的,旁边简易的书柜是父亲纯手工打造的,里面放着没舍得卖掉的各个年级的课本,它们还整整齐齐的,这个家只剩我一个。我叹了口气,把它们都清理了出来,装进一口箱子里,封存了起来,再把行李箱随带的一些书放了上去,除了有点少,看起来有了点样子。

之所以选中这间,还有一处令我拒绝不了的原因,就是那扇大窗,正对着后山,一半青山,一半天,半帘幽梦,半人间。

我终于也有了属于我的书房,这样一间窗明几净的简陋书房,已是长年在外求而不得的一个存在。自此漂泊半生的灵魂终于有了一处可以聊以自慰的容身之所。我用笔墨顺手写下三个大字,半月轩,姑且算作它的名字了。他还在的话,应该也会为我高兴吧。对于这类雅趣之事,不管旁人如何冷眼相待,以为附庸风雅,他一定是点头附和,拍手称赞的那一个。

就这样住了下来,除了阴阳相隔,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我和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02

把自己安顿好后,准备出趟门,去邻村看望一位老人。那个村叫双井村,那位老人便是他的令堂。那里是宋代山谷道人黄庭坚的故居,也是历史上有名的进士村。村里人大多姓黄,他亦如此。

我八岁那年,班上转来一位新同学,他叫黄小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这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介绍的,非常自豪地说他的祖上是大名鼎鼎的山谷道人,问大家听没听过,大家全都摇头,那时才上小学三年级,哪知道这些,我却偏巧知道。打记事后,我那当小学教师的爷爷便有意识的想方设法增长我的见闻。有一回,他带着年幼的我去县城探亲,那位亲戚就住在山谷大道,走过大道,再穿过一座桥,有一座纪念馆,名字叫黄庭坚纪念馆。爷爷便把我领了进去,进门指着一尊头戴长帽,留着长胡须,手拿着书籍的大雕像和我说,这可是咱们家乡的文化名人,大宋才子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你可要记住罗。我回了声,哦。心想,怎么会有人叫这么怪的名字,山谷里的道人,道士吗?就这么记住了。

当我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他眼睛睁得像铜铃那么大,向老师请求要和我做同桌。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苏离。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眼睛再次一亮,抓住了我的手,像个大人一样十分郑重地握了握,咧开嘴笑了,我们一定会成为朋友的,一定,他说。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尽管当时觉得这个男孩子有点莫名其妙,但后来真如他所言,他成了我第一个要好的同桌兼朋友,尽管他问我知不知道东坡居士的时候,我还一问三不知。

再后来,他常邀请我去他家玩。对于那个村,也就这么熟悉了起来,甚至比对自己的村落还要熟悉,我跟着他到访过那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我喜欢那的氛围,那里的村民,还有那里残存下来的文化气息。

终于要出发了。

几番斟酌,还是选择步行上门拜访,一来觉得这是一份诚意,二来想再走一次那条小道。

一切收拾妥当,我穿上一身素色的衣物,带上给老人备的一点薄礼,向着曾经往返过无数次的山谷中走去。

小道沿着山谷底部蜿蜒爬行,似一张淹没在荒草下的巨蟒蜕的皮,已然没了生机。两侧山林草木疯长,几欲将人覆盖,值了寒冬才稍减其势,一侧的农田也已荒芜,村里老人相继作古后,已经没几户人家开垦山田了。它们成了被人遗弃的野孩子,重新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没了约束,靠自己吸收阳光雨露野蛮生长着,一副势要改天换地的架势,发泄着原本的野性。

我迈了上去,凭感觉游走在没过膝盖的茅草丛间,像淌过一条浑浊泛黄的小溪。不用担心隐匿其中的蛇虫鸟兽,它们冬眠的冬眠,南飞的南飞,远离人群的地方才是它们的归处。只是不时脚下会被绊住一个趔趄,拨开一看,是一些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干枯的巴根草,仍挣扎着不肯撒手。我尽量抬高些脚步,才不至于被它们拖住。所幸这个季节碰不到招人烦的苍耳子,要是在夏末初秋的时节,行走在山野间,无处不能看到它们的身影,而且经常藏在暗中偷袭,不在你身上撒下点暗器誓不罢休,让人防不胜防,路过的人没几个能幸免。

冬天的荒山,万籁俱寂,一片萧条,走在这样一条几近荒废的小路上,那些动的静的动植物们一个个销声匿迹,唯有山谷里穿梭的寒风尾随着我,还有几座碑文都已看不到的孤坟分散在山间,一阵阴冷的感觉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收紧了衣领,埋头走着。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的枯草堆里似有几只小黄狗摇着尾巴正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在里面找些什么,我心底一喜,总算有个活物作伴了,也许是前面山里人家豢养的家犬。直到走近了,才发现原是被风吹动摇晃的狗尾巴草。那褪去了青绿的黄色模样倒真的和中华田园犬的尾巴样子如出一辙,竟如此逼真,我有些失望地顺手扯了一根尾巴,仿佛听到它疼的嗷呜一声叫出声来。

再往里走,能看到几处破败不堪的房屋痕迹,那曾经晒满番薯干的干净院落里也长满了杂草,这里也终究人去山空了。儿时和他从这里经过时,住在这里的一些老人,总是喜欢吓唬我们,我说娃娃,这山里面可是有可怕的豺狼,专吃小孩,你们不走大路走这里,不怕碰见它们么?一开始我信以为真,想打退堂鼓,他站出来说,不怕,怕什么,我们这里根本没有狼。没牙的老头把手搭在矮小的土围墙上,继续笑着问,你咋知道没狼嘛,我就在山上见过一只。书上说的,狼不适合生长在这里,何况山上都光秃秃的了,它们根本没处躲藏。哦嗬,这娃娃机警的很嘛,你是谁家的娃儿?我是隔壁双井村的,黄姓子弟。老头不禁啧啧连发数声,竖起大拇指,哦哦哦,难怪,黄家,书香门第,我年轻时还在你们村黄老爷家做过长工哩,黄老爷,人挺好,挺好……他念叨了起来,我们没有理会他走了过去,最终也没有遇到可怕的豺狼。走过一次,此后他们再说啥也吓唬不到我了。

走的多了,和这里的老人也熟了起来,他们有个明显的特点,就是逮住人就一个劲的唠,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着,只要有人能陪他们说话就行。他们子女无一例外走出山里后,就很少再回来。只过年才回来一趟,刚过完年,又要走。见一次老一次,他们老的匆忙,子女的背影还没看清,半截身子就埋进了土壤里。直到有一天,最后一点牵挂入了土,子女们便彻底搬离了这里。对他们来说,能葬在这里,已经是最好的归宿。早些年,村里开始宣传火葬,不得私自盖墓的时候,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便满面愁容,终日提心吊胆,连死都不敢死了,不是害怕死,生前吃的苦和死亡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他们是害怕变成一堆骨灰,连个全尸也留不下,还不知道会葬在哪个陌生的地方,灵魂难以安息。

绕过那棵像烫着爆炸头般蓬松茂盛的大樟树后,眼睛被一片火红色的亮光晃得一阵眩晕,待适应过来,终于看清了这些光的来源是一个富丽堂皇的琉璃瓦屋顶反出的太阳光,似乎是新盖的楼房。心下疑惑,以前这里只是一个开阔些的平地,并无房屋,是谁会把房子盖进这样一个荒村野岭?

越走近,那个屋子的轮廓越在树影间看的清晰起来,果然是一栋新盖的房子。和这一带白墙黑瓦的徽式建筑不同,这是一栋洋气奢华的现代别墅,连同一个堆放着建筑材料的院子被一圈铁栅栏围了起来,里面尚未修整的人造草坪,横七竖八大理石地砖,没有注水的人工泳池,看得出来还未竣工就被搁置了下来,一个人影也没有,似乎废弃了,透着一股阴森可怖的气息,像和什么建筑相似。联想到以前在山里见过一些有钱人家修建的陵园,极尽奢华,有檐有瓦,有门有窗,还有石狮子,根本看不出来是一座坟墓,乍一看和人住的房屋看起来差不多,就是比例稍小一些。像是把阳间之物搬去了阴司,变成了一个往来两界的通道,里面住着的魂魄可以随时往返其间,令人心惧。

对于这类怪力乱神之事,他却是不怕的,他说人自有正气,在鬼魂看来,人是笼罩着一层光圈之中的,他们不敢轻易靠近,只有人犯了错,心里有愧那层光变小或者消失才会让他们趁虚而入,所以只要行得正坐得端,没什么好怕的。他的话宛如在耳边响起,我又添了几分底气,眼前这栋诡异气派的别墅渐渐在日光下恢复了色彩,可以确乎是人住的。只是在这样肃穆的山林间修建这样一栋房子,如此大动干戈,把原有的山野风貌被坏殆尽,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

这些年,只见人们都往城里走,为了子女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无可厚非。往回走的少见,建这房子的人想必是想落叶归根,荣归故里,本属难得,可惜用错了方式,如果连根都拔起了,又谈何归根呢?

我望着它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已然没了故地重游的兴致,不由得加快脚步,继续向前逡巡。越过一个小山丘,山下那个村子赫然出现在了眼前,黑白相间,层层叠叠,一条小河从它旁边流过,整个村子上空氤氲着白色的水气,俨然像一副泼墨山水画。

穿过一段长长的下坡路,我走进了画间,落到了村里。

这里已不复当年模样,开发成了一个景区,建筑大多仿造宋代房屋的建制,楼台高锁,帘幕低垂,完美还原的场景精美的像高清修复过的旧照片。站在街心,有一种梦回千年之感。忽地想起北宋词人晏几道的一句词,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便是那样一种感觉。可惜的是,美则美矣,只是少了些许历史的厚重感,那是久经岁月散发出的韵味,时间沉淀下来的余香,这是复刻不来的东西。哪怕之前这里几经衰败,留存下的只是几条残破古旧的老街和一片风烛残年的老宅,我还是更怀念那时的村落。

如今连他家的方位,都已辨认不得。我凭着仅剩的一点记忆在村子里兜转着,寻觅着印象中的古屋,却久久找寻不得。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会不会连他的住处也消失不见了吗?老人又何去何从?我拉下脸皮找人多方打听,才在村西一隅寻到了他的住处。

直到那座宅院完好的浮现在眼前时,才松下一口气,不禁感慨万千,几欲落泪。多少年过去,时代在变,只有它仍保持着原来样子,是我儿时印象里一直的那个样子。尽管饱经风霜的它已经像一位垂垂老矣的老者,皮肤干皱皲裂,看起来摇摇欲坠,它的屋脊却依旧粗直板正,结实可靠,支撑着他祖辈们世世代代的荣辱兴衰。

我一步一步走近,看到了那跃过墙角的一角飞檐,推开朱漆剥落的大门,穿过东西厢房中间的青石板庭院,来到正殿前厅,前厅的正墙是一面神龛,上面写着,紫薇镇照,中间是,天地君亲师,下面摆放着一些牌位,牌位前是一些香炉、香盒、香箸、香铲之类的香器,香是燃着的,闪着几点火星,青烟像一根根银丝线袅袅而上,屋子里弥漫着檀香,清香悠远。屋子还住着人。

我把檀香吸入腹中,待心神平静下来。朝着内庭喊了一声,娭毑,您在家吗?是我,苏离,我回来看您了。是小离吗?一个柔和中带着急切的声音传了出来。是的,是我。紧接着她缓缓走了出来,脚步轻的听不到声音,手中的针线还未来得及放下。那一满头醒目的银丝盘的头顶上,白的像雪,被一支木簪子束了起来,这团雪便有了优雅的形状。她身着一件旧时侧边开襟盘扣的黑色棉衣,开襟那里挂出来洁白的一角,是一张手帕。裤子也是一色的棉裤。填充的棉花鼓鼓囊囊的,使她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瘦弱,直到看到她层叠在布满岁月痕迹的细长脖颈上的数件衣领时,才发现她瘦的如一张纸般单薄,身形全靠这些衣物支棱着,感觉风一吹就会飘走。仅过去十年,她已经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老人了。

犹记当年临走前向她辞别时,她还是一个有着一头青丝的中年妇女。来时的路上,我猜到她会老了一些,没想到这么迅速,仿佛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我一阵心酸,急忙跨步迎上去想搀扶住她,她轻轻推开了我的手,示意不用担心,转而两只苍老的手久久地捧住我冰冷的双手,一句话都没有说。枯瘦的手温热的像几根燃烧的火柴,我能感受到那跳动的火焰,帮我驱赶走一路携带的风寒。良久,她抽出一只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终于开口了,孩子,手暖和些了吧,去给他上柱香吧。她看着我,目光慈祥,嘴角含着笑意。

从进门开始,我一直不敢直视桌上那些牌位,生怕看到那个名字,控制不住情绪。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便看出我内心的惶恐,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就化解了我心底的不安。知子莫若母,在她心里,我和他都一样。

我点了点头,走了过去,看到“黄小谷”三个字时,还是猛然颤栗了一下。他就在那里,我却连一句,黄兄,别来无恙?这样简单的问候再也无法说出来。只点燃了三炷香,作了三个揖,便扭头离开了香案。

娭毑默默地看在眼里,许是看我仍心有戚然,柔声说道,他在那边很好,见到了他一直想见的那个人,也算是夙愿得偿,还有他的父亲也在,他并不孤单……听着她安慰的话,本来强拗下去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我打断了她,声音也变得哽咽,娭毑,这些年,您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她愣了一愣,随即又笑着说,傻孩子,还能怎么过,吃穿不愁,日子清净,做点针线活,倒落得清闲。可是,您怎么老的这么快,老了这么多呢?人总归要老去的,早一点晚一点罢了,我只是头发白的快了一些,我挺中意这头白发的。娭毑,小谷他,他……没等我说完,她走到我坐的椅子旁,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好孩子,好了,别再说了,难得你过来看望我们,我们都很高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啊。我分明感觉到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起来,摸着我的头的手也稍稍加大了力气,似一种有形的哀痛阻挡着我无法转过头去。


03

我是在另一位朋友的车上,听闻他的噩耗的。

十年前,他出事前的那个冬天,那天是小雪。我收到了一条久违的短信,是他发来的,一封类似古人书信的邮件:《寄苏离君》。

苏君:

        见字如晤。

        迩来已是小雪,一夜北风紧,寒意忽至。

        今添置衣物时见汝在吾行冠礼那年所赠书用来包裹的红围巾,甚是惊喜。未曾想它压在箱底沉寂至今已过去这么多年,依然红似火般明艳,就像汝之待人赤诚,待书如友,始终如一。

        吾将之取出,还未戴上,心底便陡然升上一股暖意。才惊觉,岁月如梭,星河斗转,十年弹指一挥间。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前五年,我们尚能聚在一起把酒言欢,促膝长谈;后五年,终是聚少离多,一年难期一会。

        而与君相别后,又是一年。不知君在外,过得如何?可有遇良人?期间无甚联系,亦无书信,望勿怪。

        汝知吾一向不喜言辞,不善交际。然吾始终相信,有些人,有些话,是不必说的。汝来,我在这里;汝不来,我仍在这里。

      桃李终不言,为君始留香。

      恰逢苏君诞辰,在此祝君福寿康宁,余生常伴明月清风。

敬请

        台安。

                                  愚弟 黄小谷 敬上     

                                    戊戌年十月廿二

遥祝我诞辰快乐。原来,那天是我生日,我自己都忘却了。他还是那样,文绉绉的,喜欢咬文嚼字。趁着那天别样的黄昏,我给他回了一首自创的古诗:《答山谷书》。

日薄于西始于东,青山不见白云浓。

故人只影几回见,他乡暮色半点灯。

春风化雨润万物,明冬霁月染千空。

夜幕沉沉天欲雪,唯托君意酒一盅。

并附带了一张余晖待雪的照片。

他知道我懂他的拳拳之心,并非卖弄文采,我也明白他懂我的多愁善感,并非舞文弄墨。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惯用的表达方式,就算现在通信设备这么发达,想见谁一个语音一个视频就可以解决,他却连一部智能手机都没有,有的只是一部诺基亚,还是可以当砖块用的那种老年机,就这还是实在没办法配备的,如果可能,他连这个也不会去用。鸿雁传书,才是他理想的方式。按他的说法,从前车马慢,而今思念长,那样的才有分量。

距离收到他发来的那封邮件不过才过去个把月,公司就早早的放了假,我有点喜出望外。难得那么长的假期,还以为是公司人性化的福利,没有想过其他。几乎未做任何逗留,便早早的收拾好行李,买好车票准备回到家去。一来有个好消息想和他分享,我进入一家报社工作了,终于不再是游离在社会边缘的人士;二来可以在家多待一阵子,好好过个从容年了。

出发的前一个晚上,我发了一条归乡的朋友圈。在乡下做公务员的朋友,看到我发的动态,便留言问什么时候到,他开车来县城接我。我颇有些意外,我们一向联系的少,但每年回家了也会聚一聚,属于交情不深也不算浅的那种。我们两家隔得不远,一个村头一个村尾,很多家里面发生的事情,我都是通过他那里知道的,我有时候觉得他就像连接我和家里的一个情报站,通过他,我才得以感知那些变化,大到家乡的变迁,小到共同认识的人的命途现状。曾经熟悉的人和事物才不至于完全离我远去,还能成为我的一部分。

他主动找我,我便预想一定有什么事。果然,从我上他车前,他的神情就有些不太对,一脸严肃,不似以往那般一见面就笑脸相迎。上车后也是,一向健谈的他,连话也变少了,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他没再说话,只是还会不时透过后视镜往我在的后座看一眼,他没注意到我也在看他,他抿了几下嘴巴的几下动作我都看在眼里,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在尽力克制着什么,又像在酝酿什么情绪。我也没有开口,静静地等着,车里的空气凝固了起来,沉寂的如一潭死水,上面结满了冰霜。也许是这过分的安静,让他察觉到了尴尬,他打开了收音机,声音像颗炮弹一样发射出来瞬间在我们耳边炸开,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来,带来喜和爱……他迅速调低了音量,随手又切换了另一个频道,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和大街小巷一样,每年这个时候这些带着年味的歌就会按时的充斥在各个角落,人们试图用如此铺天盖地的喜庆氛围驱赶走过去一年的阴霾。

他没等歌曲唱完,又把收音机关了。这些歌原本就像是为春节而量身定制的,在这个时节播放是最应景的,此刻看来,有些不合时宜。

年年都是这几首歌,太没有新意了,都要听腻了。他终于说话了,自顾自地自我解释道。要不我连接蓝牙手机,听听xx的歌?他嘴上这么说着,握着方向盘的手并没有要动的意思。我顺着他的话,回了一句,不用了,安静点也挺好的,坐这么久的车,头还有点昏沉。xx歌手是我们学生时代共同喜欢的歌手,如果他真打算放,他不用征求我的意见也知道我肯定同意的。他有心事,瞒不过我。只听他说,哦,好的。之后,又要陷入沉默,我这次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秋生,老家近来有什么变化吗?你也不和我讲讲。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还是老样子,只是留在村里的人更少了。这不,临近年末,也没见几人回来。这年过的是越来越没滋味了。他说着便叹了口气。

没办法的事。你不是也把房买到城里了么。

也是,要不然媳妇还不知道在哪里。其实县城那房一年到头,我根本住不了几天。都在乡下办公。

说不定哪天你就升到县里去了,早晚用得到。

唉,不指望了。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在这里还能怎么样,也就是混口饭吃而已。他情绪低沉,看来仕途并不怎么顺利。

在哪里不是混饭吃?你这还是铁饭碗,多少人羡慕不来。何况还没过而立之年不是,来日方长。我对体制内的事向来不甚了解,只好口头宽慰一下。

和年龄没有关系,前方的路已经堵死了。他一脸消极,一副认命的架势,我一时语塞不好继续这个话题。便问道,对了,我们那群留在家乡发展的老同学,现在都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他先是闪过一丝惊讶,嘴巴微张,而后忽地脸色一沉,像是隐藏了许久的秘密被突然发现了。我意识到,他欲言又止的事,一定和这个有关。赶紧追问了一句,你有他们的消息吗?他没有回避,最后咂吧了一下嘴,顿了顿说,有,而且是个坏消息。

坏消息?什么样的坏消息?听他这么说,我有些错愕,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又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发现我正看着他,他又把目光撤了回去。直视着前方的路说,我也不瞒你了,本来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总也说不出口。怕你接受不了。阿离,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的语气严肃了起来。

我心下顿时凉了一截。迅速把那几位还有联系的老朋友想了一遍,能让他这样再三踌躇不敢轻易说出来的唯有一人,黄小谷。我俩的交情,他是看在眼里的。小谷,莫非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是他还是娭毑?我不敢往下想,害怕像十年前那样,我的双亲就是因一场意外离我而去的,从此我彻底成为了一株独自飘零的浮萍。

是不是小谷,出什么事了?我压低着声音问了出来,仍心存侥幸,想听他从嘴里说出来,会有不同的答案。

唉,是他。你的感觉还是和以前一样敏锐,有时候真不知道你们写文的人这样异于常人的细腻心思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唉。他连着叹了两声气。

我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等着他把话说完。

他,死了。我昨天刚得到的消息。他骑车回村的途中,掉进了河里。一直到下游水库才被人发现的。身体已经被泡的不成样子,衣物竟然还完好无损,只是被胀的像鼓包的气球。

我听到身体某个地方轰的一声,倒塌了,垒好的砖块七零八落撒了一地。我已经确乎认定他说的是真的了,嘴巴却还在挣扎,身体也向前倾了过去,都辨不清样子,怎么,怎么确定是他?

一开始没人认出是他,直到黄母向公安局报了警,才联想到是他,他是三天前失踪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了一根烟,一边说一边抽着。

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砸在了车靠背上,只觉眼前狭小的车顶不断变大,变大,正朝着我的脸压了下来,车身似乎也在下沉,要将我一起埋在其中,我闭上了眼,把这个消息咽下了肚子,反复咀嚼,消化,不论我怎样抑制着它,它还是随着胃液不断地涌上来。

他朝车窗外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有意给我预留了一块足够安静的领地,去接纳这个事实。我维持着仰坐的姿势,尽力不让他看出来异样。

就这样过了良久,终于能勉强睁开眼,车顶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这时候,他的声音恰如其分的从前座传了过来,你还好吗?我发现他的烟已经抽完了,没有回话,调整回原来的坐姿,缓缓地点了点头,他许是看到了,接着说,但你的脸色看起来还是不太好。

不妨事的,还是晕车,刚有点想吐,现在好多了。听我说罢,他便把后座的车窗摇了下来,冰凉的冷气浸入肺叶,和此时心脏的温度融为一体,整个人如坠冰窖,呼吸却有一种麻痹了的顺畅感,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手放在起伏的胸腔上往下捋着,作出一副缓解晕车症状的样子,正当我以为他相信了我拙劣的谎言时,他说话了。

你呀,这么多年,你还是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有变,连说谎都不会。我知道,这个消息对你来说打击太大了些……你不用硬撑的,何苦来?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我说不来什么安慰人的话,但是当一个倾听者还是可以的。他的话,听的我心里一酸,再也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哀痛,一股脑地向他倾泻了出来。

我还是不敢相信,秋生,你说,他怎么会掉进河里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因喉咙发干有些嘶哑。他一向沉稳,怎么就掉进河里莫名其妙地淹死了呢?

听人说,是骑的太快了,那道桥又窄,不小心撞到一旁的矮护栏,连人带车翻下去了……

可是,他的水性明明那么好,就算掉到水里,也难不倒他,小时候他还救过我,把我从水里拉了上来。

可能是水流太快了,也可能是晕过去了,总之,这是个意外,就是个意外。意外的事,就是无法用常理揣测的。

意外,意外吗?也许你说的对……我一下子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无论我再如何不解、如何不忍、如何不愿,都无济于事。他死了,带着所有的疑惑,一起沉到了水底。

可是,他还那么年轻啊,老天未免也太残忍了些!一想到此,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声音已哽咽不清。

阿离,节哀,节哀顺变吧。

在我陷入悲愤之中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此刻最痛苦的人,不是我,而是娭毑,小谷走了,就只剩她独身一人了,这样的刺激,她怎么接受得了?她该怎么办?不行,我要去看看她。

我清了一下嗓子,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秋生,可以把我直接送到他家去吗?

去倒是没问题的,但是,你不用先回家歇息一下吗?

我没事,秋生,麻烦你了。

我们一路不再言语,径直朝着双井村开去。

到他家的时候,灵堂已经设好了。

屋内到处都是人影,灯火通明,从没像现在这样热闹过。我找了一个正在贴挽联的伙计问了一下,才知道葬礼将于今晚如期举行,是由他的同族长辈们帮忙操持的,好在赶上了。

我穿过往来的人群,恍惚着走向灵堂,眼神颤巍着,想尽快见到她,又生怕走进去一眼就看到她趴在棺木上悲痛欲绝难以自恃的样子。她没在棺木旁。这种时候,会去哪里呢?我想到她因伤心过度,以致躺在床上无法起身的样子,慌乱地四下寻找她的身影,下一秒,终于见到了她。她裹着一身黑色的布衣,素雅端庄,羸弱的身形跟在人群中忙碌着,没有注意到我。她屋里屋外走动着,一刻也没让自己闲下来,靠这些琐事支撑着皮肉。

我松了一口气,拭了把脸,凑到她的跟前。叫了一声,娭毑。她这才看到了我。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表情由喜而哀,我分明看到她的眼角瞬间湿润了,泪珠仿佛一不小心就会顺着那些鱼尾纹滚落下来,她偏过了头,快速用手帕擦了擦,再看向我时,已看不出悲喜,轻声地问我,小离,你怎么回来了?

娭毑,是不是我没回来,你就不打算告诉我了?我像一个刚受了委屈的小孩,语气中带着些许愠怒地责怪道。

怎么会呢,我是担心你在外面太忙了,而且你也知道,小谷这孩子,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的。她小心翼翼地解释着,微红的眼眶里满是柔情。

我能算别人么?小谷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不在这里,我还算个什么?我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听到我这么说,她嘴角也跟着抿了起来,努力克制着不表现出来,从嘴唇里蹦出几个字,是娭毑考虑不周了,你和小谷都是好孩子,我不想你面对这样的情况,等事后过去了,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可是,你知道吗?你不让我知道,才是最让我难受的,连这种时候,您还在为我着想,你一个人,要如何能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生离死别呢?我几乎哭出声来,见我情绪不对,她握紧我的手,把我带到内庭没有旁人的地方坐了下来。我俯首在她的双腿上,嚎哭了出来。

她拍着我的背说,不哭,孩子。娭毑这半辈子,什么都见过了,他爸当年走的时候,葬礼还是我给他操持的。人啊,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自己就好,小谷,是我引以为傲的好孩子,他到哪里我都放心,都放心。娭毑没事,只是可怜了这孩子,走的时候,没人在旁,没人给他换件干衣,一定很冷很孤单吧。

我早已泣不成声。

那一年,我们都二十八岁,小谷走了,他是我在世上的一面镜子,他走了,我灵魂的某一部分也跟着入了土。

他前不久给我写的那封邮信尚还温热,谁承想而今竟天人永隔了。


04

那晚葬礼上,娭毑也是像现在这样巨大的丧子之痛,反过来安慰我的。她的话还在耳边响起,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她始终独自一人承受着,直到泪流干了,把她变成一张纸片。

我一直不敢去想噩耗传来的那一刻,对她来说,是怎样一道晴天霹雳,怎样地痛彻心扉,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都相继离她而去,一颗心该坚忍善良到何种地步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笑着宽慰别人呢?我只知道她一定在心里悔不当初,用最尖锐的刀剜自己,早知道,我就不让他回来了啊,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但她始终缄默不言,把所有的悲痛都埋葬在她这具小小的躯体里。我多希望她能和以往一样,和我说说,哪怕哭出来,那样她的头发也不会像如今这般白茫茫了吧。

我从过往的悲痛中苏醒了过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到来再次勾起老人的痛苦回忆是何等残忍。我掐断记忆,收起了不争气的泪水。连忙起身扶着她坐下,顺便把带过来的伴手礼递到了她面前,娭毑,你看我给你带了些什么来?娭毑看向礼品盒,这才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你这孩子,又花这冤枉钱,娭毑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要,你拿回去吧。不破费的,您看,是您最喜欢的金丝皇菊,我从老乡菊园里采摘来的,您若不嫌弃,就收下泡杯茶喝喝吧。我直接拆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难为你有心,娭毑就收下了。她的眉眼舒展了开来,没有再拒绝,双手接了过去。

接着她想到了什么似的站了起来,说,看我,真是年纪大了,茶都忘给你斟了。你在这稍歇,我去去就来。我本想推辞,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趁着这会儿间隙,我独自在院里踟蹰着,院里的那株桃树和李树还在,叶子已经飘零殆尽,只剩光秃的枝丫。那些比我胳膊还粗的桃树枝丫像遒劲的龙爪,一边张牙舞爪的伸到空中,一头却扎进很深的土里。而它一旁的李子树,树皮已经变成灰褐色,老出了一道道皱纹。《管子·权修》中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如今再看到这两颗相依为命的树时,不由得倍感唏嘘,娭毑对小谷的栽培,似乎正应了这句话。

小谷尚年幼时,他的父亲便撒手人寰了。她才三十出头,便成了遗孀。她也曾是出自原当地望族陈氏的大家闺秀,念过不少书,容貌出众,修养俱佳。和书香世家的黄家算得上门当户对,黄父家虽只是一个旁支,家境也还殷实。可惜后来都家道中落了,至他们成婚之时,家里除了一座空空的宅院和一屋的书籍,其他一贫如洗。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嫁过来后任劳任怨硬是把这个一穷二白的家打理的井井有条,整洁大气,她说不能辱没黄家的门面,人可以穷,志不能短。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日子眼见好了起来,又遭此变故,她更是一人扛起了家里整个里外事宜,含辛茹苦独自把小谷拉扯大,不但抚养成人,更是尽心培养成材。她把祖训《黄氏家规》二十条写下来裱在正厅墙上,时刻提醒着小谷端正自己的言行举止,亲自教导诗书礼仪,践行“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籯常作灾。”的家训,督促他读书识义,还专门请了个同族的黄老先生来指导他。同时也不忘强调他的身世,以身为黄庭坚的后代为荣。

这是一次来他家借书时,他告诉我的。娭毑的用心良苦,早在他和我结识之前,他就已经懂得了。他成为什么样的人,很大程度也是受娭毑的影响。

他从小便在这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着,被熏陶着。认识他之后,我也跟着渐渐收到他的影响,慢慢喜欢上了看书。因为他喜欢看书,特别是古书。他家里的藏书又多,每次去他家玩,在他那间给他作书房用的西厢房里总能找到一些有趣的读物,那间房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魔力,吸引着我们。尤其是他,浸泡在其中,书籍里的东西已经渗透进他的品性和人格里,滋养了他,塑造了他,也禁锢了他。看的古书越多,他也越发变的和那些古书一样,浑身散发出一种古朴的气息,像从千年前穿越而来,和这个现代社会处处显得方枘圆凿,包括他的言行举止,常出人意表,做事也从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只要他认为对的,就会去做。也因此时常被旁人视为异类,被人群疏远。对于他来说,除了书,便只剩下孤独。

我想起那些从他家看书借书的日子,腿不由自主地朝着西厢房的书房走去,熟稔地像在自己家一样。如果不是结识了他,不是接触过那些书,不是亲自经历过他所做的一些事,我可能也和旁人一样,可能也不会理解他;不会明白他拘泥于形式下的质朴纯真、智虑单纯;不会懂他的孤独和无奈,更不会想成为他。他是一个真正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而这样的人,是注定和社会脱节的,为世俗所不容的。

他的特殊,在我们八岁那年就初见端倪。也是因为那件事,我们认定彼此可以做永远的朋友。

八岁那年的一个傍晚,暗沉的天空像耷拉的眼皮几欲合上,周边山影幢幢,即将陷入黑暗,最后一丝光亮的缝隙眼看就要被缝上,路上依稀可见几个扛着农具的疲惫身影,脸庞已看不清,光是看脚步和身形,我就能判断那是村里忙完农活回来的谁家的老人们。

和往常一样,我正和家人在门口就这这最后一点天光吃着晚饭,这时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道黑影从门前的沙土路上经过,立马就吸引了我们的注意。他们走的奇慢,高胖点的那个身影走起来有点蹒跚,矮瘦的那个像是搀着他适应他的步伐在走。从他们进入我眼球开始,我就好奇地盯着他们看了一路,试图辨认他们的身份,由于光线的原因,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猜到是一老一小,而且绝对不是村里人。

直到他们快挪出我的视线的时候,我才想起什么似的,放下碗筷跑到路边,朝着那两个黑影的背影叫了一声,黄小谷?两个黑影停了下来,准确地说,是其中一个先停下脚步,把另一个拽住了。那个和我看起来个头差不多高的影子好像在暗中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回了声,嗯?谁叫我?是我,苏离。果然是他,我跑了过去。是你啊。你怎么在这?我们异口同声地问道。我先回答道,这是我们村啊,我家就住这附近呢。哦,瞧我,你和我说过的,忙着赶路,忘记了。他一只手摸了下后脑勺,嘿嘿一笑。

就停下来的这会儿功夫,我们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好些刚在路边玩耍打闹的小孩,围了大半圈,一个个比脖子长似的伸着脑袋往里凑,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我继续问道,倒是你,天都要黑了,要去哪儿呢?要不要去我家坐坐?不了不了,我还有事呢,下次吧。说着,他又扶住旁边那人的手,像是安抚了一下。我才突然反应过来,他旁边那人一直站在边上没说过话,阴沉沉的,那只伸出来的手奇瘦,只剩皮包骨,原来这老人并不胖,只是穿的衣服厚,我打了个寒战,低声问他,你旁边这位是谁?怎么古古怪怪的。

她是我外婆家的村镇上的一位老奶奶,小时候去外婆家时,经常路过她家的开的小卖部,她总是对我笑眯眯的,买零食也会多给一些,人很好很慈祥的一位老奶奶。他很认真地答复到。

原来是这样,那她怎么会出现在这,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这个,说来话长。那你长话短说吧。

他想了想,继续说。我也说不清楚,我是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她的。一开始看到她时,就认出了她,和她打招呼,她没回应。心里也很疑惑,她都这个岁数了,怎么会这个时候一个人慢吞吞地在路上走着,要去哪里呢?就过去问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好像得老年痴呆症了,不认得我了,也不认识回家的路了。我心想坏了,眼瞅着就要天黑了,也联系不上她家里人,这大晚上的,她这样的情况糊里糊涂地在外面晃悠,四下又无人,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想着亲自送她回去,这样周全一点,去外婆家的路,我还认得的。就带着她一路走了过来,可惜她腿脚也不利索走的实在太慢了,天越来越黑了。

我恍然大悟,下巴都惊的快要掉下来。旁边的小伙伴也叽叽喳喳起来不知道在说些啥,这时不远处的大人听到动静也凑过来了,以为发生了啥事。听了他说的情况,都说,小孩,这种事情,你还是不要管了,赶紧回家去吧,免得你家里人担心呢。是啊,小孩,别惹事上身,闲事莫管,听劝哈。你看天都黑了,黑灯瞎火的,路都看不清,你们能走到哪去呢,别你自己也跟着迷路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

不,不行。我不能丢下她,她迷路了,回不到家了。他回答的很坚决,说,我会想办法的。那些七嘴八舌的大人提的建议,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嗬,这小孩,不听劝。傻不傻。大人们见无趣,领着自家小孩散了去。

最后只剩下我和他,还有那位老奶奶。他抬头看了眼天空,又看了看前面要被黑暗吞噬的路面,倒吸了一口气,和我说,我们得继续走了,趁天还没黑透。说完就准备走。看着他的举动,当时和他一样那个小小的我也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你等等,等我一下。我朝他说了一句,赶紧跑回家了。

我偷偷从家里拿了个手电筒过来,没敢告诉奶奶,只出门的时候,和她说要去外面玩,晚点再回来,让她不用担心。因为平常吃完晚饭都会去外面玩一会儿的,她没发觉什么不对,只说了一句,别太晚啊,早点回来睡觉。我哦了一声撒开腿就跑远了。

我来了。我陪你一起去吧。有了灯,就不怕天黑了,还能有个伴。我拿着手电筒在他面前晃了晃,他笑了,没有拒绝我。只说了一句,谢谢。

我想,他表面那么平静,心里应该也在害怕吧。身边带着这样一个老态龙钟没法交流的老人,要走那么长的一段夜路,明明我们都还是连打雷都会被吓到的年纪。到底是什么让他有鼓起勇气和下定决心,做这样一件大人们都唯恐避之不及的事呢?

我很好奇,也很害怕,对我来说,驱使我鼓起勇气和他同行的,更多的正是这份好奇,他真的很与众不同。

我们就这样上了路,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手电筒照出的那束光圈,把黑夜烫了一个洞,形成了一个流动的结界,帮我们阻隔了无边蔓延而来黑暗和躲在暗中无形的鬼魅,让我们稍感心安。但这点安全感并不足以对付黑夜的恐怖,对于山林间喜欢昼伏夜出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各种叫声就无法阻拦,偏偏我们还听到一种听起来特别急促尖锐凄厉的叫声,像小孩的啼哭,听的人头皮发麻。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山里有一种叫屠夫鸟的怪鸟,嘴大钩利,性情凶猛,常将猎获物挂在带刺的树上,在树刺的帮助下,将其杀死、撕碎而食之,特别残忍。它的叫声就是这样粗哑急促的。我不由往中间靠了靠,提议他一人扶住老人一边,加快些脚步,一边不断的和他交谈,消抵那些诡异的声音,也借此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小谷。

嗯?

你为什么会想护送这位老奶奶回去?

我没法对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

哦。那你不害怕吗?

有一点,但是我没想那么多,只一心想把她送到家,就万事大吉了。

哦。我们还要走多远啊?

大概五六里吧。

那我们要走多久才能到呢?

这个,我也说不准。只能边走边看了。

哦。如果太晚了,你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我唯一担心的也是这个,没来得及回家和母亲先打声招呼,她该等着急了。

那怎么办?

没事,只要到时说明情况,母亲最多说我几句,不会责备我的。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是她教我的。

哦。你妈妈人一定很好。

谢谢,好像大家都这么说。

你,也很不赖。

有,有吗?这倒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夸我。他们都笑我傻。

好像是有点。

是吗?

是的。

可是,这不是很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吗?

你说,为什么别人不去做呢?

我也想不通。但你不是也在这样做吗?

我是因为你在做,好奇才跟过来的。

结果是一样的。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他们笑由他们笑去。

哦。你真的很不一样。

你也是。所以一开始,我就觉得我们是同一种人,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像“苏黄”那样。

苏黄?

就是苏东坡和黄庭坚。

黄庭坚我知道是你的先祖,苏东坡又是谁?

他是我先祖黄庭坚的恩师兼好友,是非常了不起的大文豪!他姓苏,你也姓苏,你说巧不巧?你一定要认识一下。

你懂的可真多啊!

没有啦,只是我家藏书比较多,我看过一些皮毛,先祖的事迹很多都是从书上得知的。自然就知道了苏轼,东坡先生了。哪天你去我家玩的话,一定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好。

说定了。

小谷,很高兴能做你的朋友。

我也是。希望有一天我们也能真正像“苏黄”那样的知己好友。

苏黄,苏黄。苏离,黄小谷。听起来真不错。

也就是那个赶路的夜晚,我把这两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走在那条寂静黢黑的山路上,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心底充满一片光明,没了任何恐惧,没了时间概念,也不知走了多久,后来终于大概是走到了小镇上,剩下还有仅一半的路程。由于实在觉得太晚了,怕家里人担心,他想起说镇上有个亲戚,提议去那歇歇脚,顺便给家里通个电话。

当我们把老人带进去他亲戚的屋子,我清晰地记得他亲戚的反应,看到这个老人时,一脸惊恐,似乎被吓得不轻,生怕她多待一会儿,刚进屋就被他撵出来了。我一时不明白为啥他亲戚会反应这么激烈,未免过于冷血。在而后他和小谷的对话中,我能听出他也是认识这老人的,还听到这样一句,她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神志不清,你就往家里带,你想过后果没有,不怕她死在这里吗?出了什么事,你说的清楚吗?小谷没有答话,大概也震惊了,这样的后果我们确实没有想过,也不会去想。做便做了。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那些大人为什么会如此避之不及了。

他一边拉着老人的胳膊往外走,一边让我们晚上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还让我们不要再管,说他会去处理。小谷急忙赶上去问怎么处理?他担心会老人会被扔回街上,誓不罢休地追问着,直到他亲戚答应会替我们把她送到家,才没有再跟上去。

后来的事,那老奶奶到底回到家了没有,我们最终也不得而知,此事再也没有被提起。我们没有留在那里过夜,原路回去了。

回去时,一轮巨大的金色月亮已经爬了上来,天空澄澈明朗,山峦现出了原形,山路也流淌着银光,像极了白昼。他明显轻松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刚了却一桩心事,也许是因为月光涤尽了幽暗,竟提议我关掉手电筒,要和我进行一场赛跑。我答应了。然后,我们往家的方向,一路飞奔而去。

后来我想,如果他一开始就预料到那些后果,他还会去做这件事吗?大概还是会的,因为那就是他。


05

推开书房那扇木门的一瞬间,我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了进去,脚绊在门槛上,一个踉跄,几近跌倒,像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似有什么东西跟着跑了进来,待我站稳转过头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娭毑还在内庭,是风吗?等我再次回过头时,看到书房中间那张摆着笔墨纸砚的红木书桌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个人,正低着头,拿着毛笔在桌案上写着什么。

那忽明忽暗的身影,即使看不清脸,我也能知道是谁。我心一下跳到嗓子眼,几乎要喊出声来,小谷!是你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我的嘴巴是动着的,坐在位置上的他却听不见一样不曾抬抬一下头,手指仍不停的写着。我想走近,发现脚也动弹不得。整个人像被什么束缚着,僵硬在原地,只有意识还能神游。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一个声音穿了进来,小离,你在书房吗?是娭毑,她已经斟好茶出来了。我急忙大声地回了一句,我在这,娭毑。我以为这次说的话,也依旧会被消音发不出声,下一秒被自己的嗓音震到了耳膜。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了,手脚也能动了。

娭毑闻声进来了,手里用茶托正端着茶,笑着说道,小离,不用这么大声的,娭毑耳朵还灵光着呢。不是,娭毑,你看。我用手指了指书桌的方向,什么也没有。我擦了擦眼睛,还是什么都没有。怎么了?她问。我刚才好像看见,看见……说到一半,我停了下来,不能在这个时候再提小谷了。看见什么了?她声音低沉,语气略显急促,似乎迫切想知道。没,没什么。我看见,书桌还是和以前那样整洁干净,我只好生硬地打岔道。

哦,你说这个啊。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旋即又恢复了。她示意我在接客的茶几旁坐下,递上刚泡好的茶,自己则坐在了另一侧,然后徐徐地说,这间书房是黄家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的心血结晶,也是小谷的心爱之物,我不能让它在我手里荒废了。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来整理一下,清洁,清扫,不定期搬出来晒晒,做防潮防虫处理,书房不同于其他房间,和人一样需要悉心照看。她说着顿了顿,用一根手指在茶几上轻揩了一下,凑到眼前看了看,叹了口气接着说,以前扫的勤,近来少了些,想不到还是落了灰。老了,不中用了。

我端着茶静静地听着,刚才的事仍有些惊魂未定,右手下意识地把茶杯凑到唇边,不料被烫的立刻缩了回去。这个细微的动作也被她看在了眼里。小心烫,刚烧开的水泡开的,凉一会儿再喝。她立马关切地说着,眼神始终放在我身上,我像个小孩般笨拙地点了点头,把茶具放到了茶几上,顺手摸了一下,桌面看起来是清爽的,划过上面的手也干净无余,看不出什么灰尘。

于是接着她前面的话说道,娭毑,多亏了您,这书房才能保持一切如昨,这般干净,已属少见了。您知道吗,我在外头看过的那些图书馆的整洁程度还不及这里的十分之一。只是,您也别太勉强自己了,实在不行,您找个帮手来,不要什么都亲力亲为的,身体要紧。

她听了我的话之后,回道,找人搭把手也是有的,过去叫来过一两个村里的小伙,人倒是忠厚老实,就是做事太毛手毛脚了,晒书的时候弄破了好几页书,到底还是不放心,后面就没再找人了。就自己一本一本慢慢挪出来,再一本一本挪回去。就当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了。她表面说的轻松,眉头却紧锁了起来。

一想到娭毑在那么多个日子里,一个人屋里屋外把书搬进搬出的辛劳情景,不禁心有戚然,她终究是上了岁数了,往后只会愈加老去。这些书,是她如今唯一的精神寄托了,有一天她搬不动了怎么办?我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我回来了,要不往后就交给我来整理吧?她的皱纹绽开了,孩子,交给你,我是放心的,小谷也会放心。只是又要麻烦你……娭毑,莫要再说这些话,你把我当小谷就好了。说完又自知失言,赶紧闭了口。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茶温刚好,口感鲜醇爽厚,顺滑不涩,回味悠长。这味道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有变。我说,是双井茶吧?

她微微一笑说,娭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能给你沏杯茶了。双井茶,我泡了大半辈子了。您千万别这么说,能喝到这茶,是我的福分。这茶在黄老前辈生活的时代可是供奉皇室的上品呢,一般人可喝不到。你喜欢喝就好,什么时候来,娭毑什么时候泡给你喝。她的话像一股甘霖汇入久旱的心田,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这是多少年没有过的感受。事实上,我的双亲故去后,她一直也把我当她的孩子一样看待,只是我那时不知。我感动的良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回了一句,好。我会时常来的。这次回来,不打算再走了。我简单的回应在她看来却像是感到了某种欣慰,她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慈爱,那眼神,分明把我看成了小谷,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份饱含温情的灼灼目光。

于是看向了窗外,外头已日上三竿,阳光微正,不觉已到正午。虽于心不忍,但我该走了。

我欲起身作别,娭毑似看出了我的去意,已先我一步站了起来,一再挽留下来吃了午饭再走,推辞不便,应了下来。茶你先慢慢喝着,我准备饭食去了。她说着,然后满心欢喜地离开了,书房又独留我一人。

我端详起手中的茶杯,看着杯内汤色明亮的茶水中,圆紧略曲、形如凤爪、锋苗润秀、叶底嫩绿的茶叶,闻着这茶独特的清香。此情此景,勾起了我和小谷关于双井茶的一段轶事,思绪飘到了多年前的某个午后。

也是在这书房。我们正喝着娭毑泡好的茶,在书桌上各自看着书。他突然指着他正在看的一本古籍和我说,阿离,你看,这本书上面记载了一些东坡居士和山谷道人的书信往来,有一篇正是关于双井茶的。我终于知道我们村的茶为什么这么有名了,原来从宋朝开始就有迹可循,还能成为他们交流的信物,影响力就更大了。说着,赶紧喝了一口。我凑过去一看,只见那书上写着:

《双井茶送子瞻》

                                  ——宋 黄庭坚

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

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

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

为公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

他说,你不觉得他们这样的交流方式很令人神往吗?我一直觉得我们的方言虽沟通便利,但终究难以表达某些情感和和特殊的意思,不够深刻有内涵,还有失雅致。不如,我们之间往后说话就用普通话代替吧,日常交流也可以效仿他们,尽可能采用较正式的书面语言,你觉得如何?被他这么一说,觉得挺有意思的,便应承了下来。

我们的这种书面默契,特别的交流方式,就是那时候自然而然达成的。每每和他交谈往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身上好像真的多了那么几分文人的气质,颇为受用。

也许是受他的影响颇深,内心深处,竟不觉也开始以一个文人自居,并与此结缘。而想成为一名作家的念头,也始于此。这个自不量力地的想法,第一个被他看出,也是第一个被他认可。

他说,想当作家这回事,似乎是每个喜欢看书的人都有过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明白你为什么而写,首先你要明白你自己的心,那么不论做什么,不论在哪,写作这条路,早晚都是殊途同归的。

我砸了一口茶,入口清淡,转瞬回甘。不知不觉目光再次落到了书桌中间那张太师椅上,座位上空荡荡的,确乎没人坐在那里。刚才的一切,难道都是幻觉吗?以往来此登门拜访时,小谷总是端坐在那个位置,不是正在看书就是在书写什么。他的身影似乎已经长在了上面,和那桌椅融为一体了,以致恍惚间,眼睛还未适应他已不在的事实,看到了生前的幻影。

我走了过去,坐在那张椅子上。书桌的正对面,是对着院落的西窗,能看到院里四季变幻的桃李树和云卷云舒的天空,旧时和他共话西窗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今斯人已逝,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我提起一只笔,像他平时那样伏案在桌面上,倏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炽烈和孤独包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此查阅资料,笔耕不缀地书写着这座村落的千年风雨,他志在编修一部关于双井村的村志,陪伴他的唯有这方书桌,这张桌子似乎承载了他的一切。然而靠一己之力何其艰难,他始终踽踽独行,不移其志。

不仅如此,回想起他的生平的众多抉择,他都似乎一开始就作出了答案。

他一生似乎都在追随着他的先祖黄庭坚,包括他的至孝之举。《论语·里仁》中讲,“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所以当他从名牌大学毕业后,选择放弃外界繁华,回归故里,我一点都不意外。

他回乡教书,陪伴母亲左右,致力于家乡教育事业的发展,更是用自己微薄的那点收入置办私学,盖了一间免费的学堂,弘扬山谷遗风。对他来讲,钱财是身外之物,名利更是浮云。他下课了回了家,便脱去光洁无暇的衣物,像个真正地道的农民一样下地耕耘着几亩田地,生活自给自足。他那样爱干净整洁的一个人,对土地却从不嫌脏,他说,土才是最干净的,不仅能让人活着,还能让人活的有尊严。生活之外,剩下的时间全都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他想做的事中去,所有人都不解,笑他痴笑他傻,说他食古不化,然而又有谁懂他呢?只恨天道不公,天妒英才,让他的此番宏愿最后变成了未竟之事。

而那时候我还是一块任性的浮萍,漂泊在外,志在四方。总想着诗和远方,总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寻找灵魂的栖息地。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着,处处碰壁,屡屡失意,仍不撞南墙不回头。

以往每年从外回来,和他相聚,说到在外的际遇时,他末了都会说一句,世事无常,勿忘初心。那时我不懂他说的意思,直到他去世后的第五个年头,我抱以极大热忱对待的那份报社的工作事业,在新自媒体的冲击下,报社应声而倒,我再次怀着稀碎的梦在人海里浮沉,挣扎着,彷徨着,换过多份工作,再没有一份是做长久而心安。

那十年里,我一直觉得,他始终在某个地方看着我,呼唤着我,我都选择性的忽略了。

突然在一个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日子里,面对着庸庸碌碌的漂泊生涯,感到了一阵厌倦,想要逃离,他的话在脑海里浮现,一个重新写作的念头冒了出来,于是我拾起了笔,写了起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好像只有这个才是我的解药。我不断地写,不停地写,到处投稿,被拒是常态,即使筚路蓝缕,屡屡失意,也仍未再放下手中的笔。终于也出版过几本书,有了一定的受众,勉强算得上一位不知名的作者。然而在受到作协的邀请,感到要真正进入作家这一行列的时候,我又无来由地害怕起来,也是那时,我决定回来。


06

晌午饭时,饭菜丰盛且可口,娭毑不时地给我夹着菜,未曾言语半分,自己并不怎么动筷,偶尔夹一点到嘴里,一点声响都没有,连整间屋子也跟着她沉默,像沉在了水底,她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让人心酸。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最怕的莫过于冷清。而这里,唯独剩下冷清。这十年来,娭毑就是这么伶仃一人一天天,一个个时辰,一分一秒,对着满屋的孤苦熬过来的,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书一柜,甚至一粒微尘的变化,她都能察觉出来,因为她把思念都寄托在了这些物品之上,才会如此细致入微,怎能教人不忧伤?

临别时,娭毑执意要将我送出门,快到门口的时候,她语重心长地和我说,刚刚在书房,你是看到小谷了,对不对?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也看到过,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满含泪水地看着我。有几次我冲过去抱抱他,最终没有迈开半步,我不能让他看出我的牵挂和不舍而愧疚自责,难以安息。这孩子一定是放不下我还有那些书吧。我能做的,就是好好替他们活着,照管好那些书。只是娭毑老了,力不从心了。你能来这里,娭毑这颗心就放下了,什么时候去见他们父子,也了无遗憾。小离,我的好孩子,谢谢你。回去的路,娭毑不能送你了,千万珍重。

我在她的不舍的目光中离去,一直不忍回头望,走到路口的拐角处时,偷偷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像一株枯瘦的老树立在门口,朝着我的方位摆动着她那细弱的枝丫,她甚至连我有没有走远都看不清,只是不停地摇曳着。我狠了下心,拐了过去,消失在她看不见的视野。

回去的途中,我不断地回想着她刚才的话,以前那个柔中带刚,从不轻易在人前示弱的她,终究抵不过无情的岁月,变得脆弱不堪。小谷一走,她最后的坚强也没有了。以往我从外头回来看望她时,娭毑都会和我念叨小谷,早知道就不让他回来了,他本该像你一样有更广阔的天地,小谷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犟,你帮我多劝劝他。她一心全在他身上,对他是最无私的关爱,她虽然心底是为他自豪的,私下又不免叹气,她不希望他囿于家乡这方寸之地。觉得自己耽误了小谷的前程,常因此自责。那件意外发生后,这些自责就变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心头的防线。

仿佛被什么指引一般,不知不觉中,我又走到了村旁那条叫做明月湾的“U”型小河旁,它静静地淌着,水平如镜,像千年前一般模样,不论村落如何变迁,世事如何无常,人间如何沧桑,它还是原来的样子,见证着一切过往,一切存在过的存在,也证明他来过,走过,最后在它身体里消失。

他当年就是掉进了这条河里,被水淹没后,再也没有浮上来。

我还记得秋生送我回去后的那个夜晚,我从他口中得知是那道桥是在明月湾的时候,心下猛的一惊,明月湾,怎么刚好是那里?他和我说过,他如果以后死去的话,这身皮囊怎么样处理都行,人活一世,死后都归于尘土,皮囊什么也剩不下,唯有精神永存。接着他话锋一转,当然,如果可以,他希望明月湾是最后的归宿。

那是我们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出门远行时,他和我说的。

那年,高考结束后,我和他如愿金榜题名,我的双亲在归乡为我庆祝的途中惨遭意外双双离世,我整个暑假沉湎其中无法自拔,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和动力。为了让我走出来,他想尽一切办法。

于是在一个夏日的清晨,他来到我家,连拖带拽地强行把蓬头垢面的我拉出了门,没说去哪里,也没说要做什么,只说,走,跟我来。

不知怎地,我真就跟在他后面走了起来,我那会儿只想逃离,就算这样消失也未尝不可。他背了一个大大的行囊,说里面都是干粮,还有几本到哪儿都随身携带的书。他似乎做了足够的准备,够我们俩吃十天半个月的,流浪到哪里就算哪里,山穷水尽了再想别的办法。

我们就这样走着走着,路过一个又一个的村庄,路过一片又一片的农田,路过一条又一条的小溪,一座又一座的山丘,路过人们的庄稼和菜园,路过欢喜和悲苦,路过一个女孩的明媚和忧伤,像路过了生命中永无止境的悲伤和孤独。

从一开始能识别出熟悉面孔和被人认出的地方,到完全是陌生面孔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知道我们走的比以前走过的地方都远。我们走的头上冒烟,脚底起泡,仍不知疲倦地走着,我早已什么都不在乎了,心底反而生出了一种畅快,莫名的悲壮,他靠什么在坚持,我不得而知,他就这样跟在我后面,从先前我跟在他后面反了过来,我去哪里,他就紧随其后。

那天仿佛和一生一样漫长,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日头一直悬在头顶,万顷碧空,而太阳下的人们,各自过着各自各不相干的生活,人间的悲喜本不相通,从他们的世界路过的我们,也只不过是岌岌无名的过客。

我们走到一座不知名的山脚下,停下了脚步。山很高,山顶萦绕着白色的云雾,这里已没有人烟,也不见半个人影,甚至连一条上山的小径都没有。眼前是成片成片比人还高和芦苇类似长着白色须发的芒草,围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挡住了去路。

我抬头看了眼山头,无论如何也想上去看看,决定硬闯。伸出手想拨开它们。我身后的他见此情景,一个箭步冲到前面,拦住我说,不能用手直接这样碰,会被割出血的。这种植物叫五节芒,别看它这样,它的叶子边缘有锋利的叶刃,应该从根茎底下顺着秆往上用力,再往下压,这样就不会容易被割伤,说着三两下熟练地把它们摆平了,轻易地从中开出一条道来。看着他一顿操作,我怔怔地点了点头。我问,你好像对此很熟悉?谈不上多熟悉,稍微有点了解。其实你也认识它们的。他笑着说。我也认识?我很不解。对,它们的另一重身份是扫帚。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不到平日里常打交道的工具,却从来不知道它们的由来和名字。难得你观察这么仔细。他说,不是我观察仔细,是它们吸引了我。一旦你知晓了它们,知道了它们的名字,你就会喜欢上它们。只要你愿意,你会发现很多东西都是非常有意思的,比如,山里的草木虫鱼就很有意思。怎么个有意思法?这个么,跟我来。

我们穿过这片草丛,进入了山中,如同置身一个远离人群的遥远星球,这里只有层次分明的植被,五颜六色的草木,头顶周围是笼郁的乔木,脚下是丛生的灌木,层出不穷,一步一景。一路上,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山里的一切,讲喜欢拗造型的马尾松、浑身带刺的杉木、经霜不凋的毛竹、结茶泡茶耳的茶树,讲霸道蛮横的芒萁、全身是宝的盐肤木、白花胜雪的小蜡树、有颜有毒的八角枫,还有“揍娃神器”荆条,不一而足。这些植物,明明也是我从小到大在山上就司空见惯的,经过他口述,好像换了一副面孔,真的多了几分不同的色彩,变得鲜活了起来。就连山里原先不起眼的事物也可爱起来,让人着迷,一种奇异的感觉遍袭全身,我感到身体里的阴霾正在一点点消散。

由于没有路,我们便沿着山脊向上行走,不至于迷失在山林里。随着海拔升高,四下温度低了下来,地表的植被也稀疏了不少,有一些断壁处还能看到山体裸露在外的红色皮肤,像一块块伤疤,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我,早已忘了它原本的样貌。这样的红色土囊,地理课本中有提到过,是江南地区低产的土囊之一,本不适宜植物生长,要种植作物更是难上加难,然而就是这样一片红色的贫瘠之地,祖祖辈辈的人赖以生存了下来,这其中付出了怎样的心力可想而知,不由让人心生感慨。

抵达山顶的时候,我们俩这才后知后觉地累的不行,就近席地而坐。只见千山叠嶂、连绵不绝,远处一条闪着银色碎光的河流,蜿蜒绵亘穿过山谷,流经散布其中的村落,那些村落在此刻看来亦不过如几片瓦砾。我似乎有点能理解“上观碧落星辰近,下视红尘世界遥。”这句诗所说的那种感受了。

我看向他,问到,你说人到底算什么呢?发现他手中居然正拿着一枚贝壳,举在半空打量着,喃喃说道,是啊,人世间的人又算的了什么呢,什么都算不上。你看,这枚贝壳。

我一下没懂他想的表达的意思,便问道,贝壳怎么了,哪里来的?

就在我们的脚底下发现的,还有一些海螺。你说,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山顶之上的?

我低下头看了看,果然如他说的那样,沙石里面夹杂着一些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壳类动物的残壳,我捻起一个小的,碎了,已经风化了。说,应该不至于是哪个无聊的人带着贝壳项链然后不小心落在这里的吧。你是说……?我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忍不住脱口而出。

对。很有可能,这里,原来也是一片大海,我们眼前的山,在若干万年前,都淹没在海底之下。他几乎同声和我说到。

我们都被这个揣测震惊了。同时又似乎这样的解释很合理。

以前在书中看过的沧海桑田一词,一瞬间具象化,内心像翻过一层一层的波浪,久久不能平静。

是啊,在时间面前,在宇宙面前,在更高的维度上看,人什么都算不上。又有什么是看不开,放不下的呢?生和死,也一样。

我们十八岁的远行,止于那座山。回去后,我释然了。

我沿着明月湾来回徘徊着,趁夜色降临之前,来到了那道桥边,他当年在桥旁失足落水造成的剐蹭痕迹早已被时间掩盖。我曾一度不敢相信的事实,最后也随着时间推移而渐渐接纳,我甚至一度怀疑,他的死不是个意外,因为他是那样一个热爱着生活和生命的人,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不会放弃求生,但他终究太孤独了,谁能一直忍受那种无人体会的孤独呢?也许,在最后的时刻,他选择了放弃挣扎,那是他最后给自己保留的一份体面。

我在想,假使我能预判到那次意外,我会劝他离开吗?我也许会因为没能好好劝劝过他而内疚自责,但是我不会,我也不能。他属于这里,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宿命。

月亮初升,清风徐徐,在天地辉映下,明月湾现出它别样的风韵,一如往昔。


07

自回到家中,不觉已过去四个多月。

眼下的生活渐渐有了颜色,我扛起锄头学着村里的老农,开垦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试着种些水稻,以及一些时令蔬菜。春耕之时,插下的秧苗已经有了葳蕤之势,种下的果蔬也已经有一部分上了餐桌,菠菜、韭菜、卷心菜之类的应有尽有,一个人怎么吃也不完,于是时常拿点给乡邻,又时常被硬塞回来别样的蔬菜,到最后还是吃不完,像芹菜、莴笋和花椰菜之类的,一个星期可以换着吃不重样。我喜吃辣,青椒和小米椒也种了些,产量超乎预料,剁了腌做辣椒酱,晒了干辣椒尚有不少剩余,地里还在长,一时犯了愁,听邻里建议,可以拿去市集上卖,终究还是不喜抛头露面,便一股脑送给了一位赶集卖菜的老伯。

农活之外,我便继续写书,稿费聊胜于无,权且不必在意。好在除了买书和一些生活用品,几乎用不到什么钱,衣服每个季节有两三套够用,可以穿到不能穿为止。如他所说,吃的已尚能自足。

余下的时间,借书、买书、看书,隔三差五去双井村娭毑家整理书籍。我的半月轩已经充盈了起来,自己打的两个书架已经填满,这让我感到安心。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会选择回来,原来冥冥之中,他早已给出了答案,指引我来这里。

清明将至,如期下起了细雨。我把一早准备好的祭祀物品装进提篮,把昨晚在窗前作的一首词揣进怀里,提上一壶桂花酿,出了门,朝着山谷里走去。

《江城子·忆殇》

山谷回声成绝响,恨不晚,日未长。桃李茔前,孤影何惘惘。旧时漫话剪烛下,西窗故,芯先亡。

夜雨濡湿枕上霜,年正当,郁飘香。此去经年,却道是不详。红土一抔江湖远,形已逝,自流芳。

我将之在坟前点燃,看着它燃烧,灰烬在雨中起舞。

注:村意远,词牌名,江城子的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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