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时光柔软了我
清晰了你
我们却已杳然无踪影
楔子
黑暗裹住一切。
我被手机振动惊醒。屏幕的亮光闪动,随着砰砰地震动声,在暗黑里被无限放大。
我感觉心脏快要跳到喉眼。
当初接到父亲突然的死讯,也是在这样的夜半光景。所以我既怕夜半机响,又不敢关机。
我眯着眼,忍着强光的刺疼,瞧了下屏幕——许嫣!心里一紧,手机差点从手上滑落。
“你——还好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却清亮,显然很清醒。只是一如既往地掐头去尾,但稍微停顿地语调里,我听出了一些小心翼翼。
“——好。”
我也是一如既往地简洁。
然后,一阵和这四周暗黑一样的沉默充斥在我们之间。隔了多年光阴,我和她,这么近,又那么远。唯独这样沉默里的气息,是我们最熟悉的默契。
挂了电话。我再无睡意,在床头柜上摸到了烟,点燃了靠在床头。
窗外朦胧的天光,从玻璃窗漫透些许进来。反衬得屋内更加暗黑。但我的眼睛已然适应了黑暗,能看清屋子里各样物什的轮廓。包括挂在墙上的那副画——梵高的星空。
我想哪怕闭上眼,也能把它看得一清二楚。那是许嫣的临摹画作。
我深深吸了口烟,眼前的烟头黑红明灭,那些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朦胧身影,也随着这黑红交替,明明暗暗。
一、咫尺天涯
和许嫣最后那次见面,是在三年前。
那一年,我还在读大学三年级。过年的前三天,我接到陆子涵的电话,说许嫣请我们吃饭。
那时,我也是看着这副画,一个晚上无法入眠。道歉的话,错过了那个时间,就越久越难以开口。
我是个后知后觉的人。
和许嫣的纠葛,随着时光流淌洗涤,直到去年我去了敦煌,才看见它显山露水地浮出本色。我才意识到,在我不算长的人生里,人来人往,各色纷呈。而她,是最浓彩重墨的那笔,没有之一。
一夜无眠,我对着镜子发呆良久,浓重的黑眼圈,面色苍白。
换了两次衣服,本想再化点淡妆,但最终只是拿起润唇膏抹了一圈嘴唇。然后,抓起头发,在脑后束了个简单的马尾辫。好歹看起来精神了些许。
我到底还是迟到了。
陆子涵穿着黑色棒球衣,衬得他更加面若冠玉。黑得发亮的短发,鬓角裁剪得分明而利落,就像他的五官轮廓一般,棱角如雕琢。精致的右耳垂上,吊着一只银色的小耳环——他还是这般的妖孽模样。
以前,所有人都说他长得好。我也就觉得喜欢他理所当然。后来的某一天,我突然很认真地想起他来,发现他只是裹着一层迷雾,远观壮阔,可走近仔细一瞧时,依旧只是那青山绿水。那一瞬间,所有的感觉突然就那么分崩离析。
我不知道是因为他说过不喜欢我,让我给自己潜意识设置了壁垒。还是原本我就糊里糊涂。这种心虚,直到如今,我都不敢仔细辨识。
总之,他是我的一笔烂账。
而这笔烂账,在那懵懂岁月里,却恰恰折算出我心里最阴暗的不堪。更重要的是,还搭上了我的许嫣,
是的,许嫣!
隔了近三年光景,如今她坐在我面前,一袭红妆,就像一簇燃烧的彼岸花。
无论红装素裹,她总是最夺目的焦点。
我记得以前,她是喜欢素色的。黑色、白色,或者深蓝衣着。发墨如缎,肌若雪玉,就像满池青色的荷塘中,独开一朵的白莲花,孤独,清远而傲然。
火锅店里人声鼎沸,我看着她,咫尺天涯。
她对我粲然一笑,瞬即消逝。就像阳光突然刺破满天乌云的间隙,又马上被吞噬,归于荒芜。
那片荒芜里,寂静无声。如同一个人立于旷远无边灰蒙蒙地天地间,有种令人濒临绝望的恐惧。
我忽然很想上前紧紧地拥抱她,用尽我身体所有的力量。这种突如其来的炙烈情绪,令我措手不及。
于是我把手插进口袋,摩挲到了那尊泥塑佛像。这样,我就可以波澜无声地平静坐下。
然后,尽量让自己面部舒展,挤出一个笑。
笑得鼻子发酸。
二、敦煌45窟
“你同学都来了,可以上菜了吧。”
我这时才恍然过来,她边上还坐了一个男人。
黑色西装,蓝白相间的领带,鼻梁上架了一副金框眼镜。他的面容丰润圆阔,双下巴随着他的低头,时而微显。
我觑着他,不知为何,竟想起曾经看过老舍先生写的那个猫星球,心里一阵发紧。
“我要结婚了。”
许嫣说着,把一只蟹脚夹进我的碗里。我喜欢的,原来她还记得。
我心里一惊,抬头看她。此刻我从侧面瞧去,才注意到她的肚子似乎微微隆起。
那个叫做刘浩的男人,正微笑着对我们举杯。他坐在许嫣身边,那么理所当然。他看她的眼神,那么势在必得。
从他身上把目光收回,再看许嫣,我就像跨越了几个光年。不,不是光年的距离,是许嫣说的维度。我突然想起许嫣当初说的一句话——这世界上,很多人注定不在一个维度里。
我心下颤抖,愤恨地百感交集。
原本她身边所有的理所当然,与他何干?!
记得当时,我和她,陆子涵。我们在深夜无人的操场,谈论一个个本该属于我们的理所当然——上大学后,我们结伴天涯。
结果第一站,我们就争得不可开交。最后陆子涵让着许嫣,许嫣让了我。我选了拉萨。第二站自然是许嫣的。她的计划是从北京出发,穿越草原,穿越戈壁,去看看那个千年的敦煌……
念及至此,我仿佛独自进入了那暗黑的时光隧洞,隔了万千红尘,看着黑红灼亮的陆子涵和许嫣说着笑着,却不知道他们讲些什么。
我的手,在口袋里不住地摩挲着那个泥塑佛像,似乎它才是此时的真实。它是去年暑假,我一个人去敦煌带回来的。
没有许嫣,也没有陆子涵的敦煌。我独自一人,站在深夜的街路上,听着塞北的风,刮过路边的银杏,在耳畔飒飒声响。
莫高窟,诚如她所言——令人惊心震撼。当初许嫣第一次看到莫高窟塑像明信片的时候,就附魔般,不住对我念叨——怎么会有那么美的塑像。
我选的,正是她最喜欢的那尊——莫高窟第45窟,西壁龛内北侧菩萨像。
他,微微提起左肩,像孩童见着了新奇,稍稍侧头,双眸微张,巧笑倩兮——倾国倾城。是的,我记得她这样说过,这塑像——倾国倾城。能造出这样倾国倾城的菩萨,只有那个再也回不来的盛唐。
曾经,我们一起讨论艺术和书籍,分享灵魂深处的纤毫体验。我们对这世界的所有的体悟,对这人间所有的见解,都那么惊人地彼此相通。
她作画,我配字,我们合作的作品,曾一时是青城校园的佳话。而这一切,如今都随着我眼前的时光隧洞,渺然无踪影。

三、青梅竹马
饭后,我和陆子涵回走。适才还谈笑风生的他,此刻和我一样沉默,面无表情。
二月的青城,本就是最寒冷的季节。冷风里带着冰凉的微雨,打在我的脸上,我打了个冷噤。
“下雨了,去喝杯咖啡吧。”
陆子涵终于开口。我点点头。随他拐进街角的一家咖啡馆。
店内空间很小,五六张栗色小圆桌错开摆放,灯光昏黄,可能才过了晚饭时节,一个人都没有。
柔和的温度,顿时让我放松了揪紧地肌肉。我拉开一张最角落位置的椅子坐下。前台唯一的一个服务生就紧随而至。陆子涵和我都点了一杯美式。
陆子涵突然伸手敲了下我的前额。我最是厌恶别人在我头上乱动,条件反射地怒目站起。
他大大惊吓一跳道:“陆子安,你作死这么吓我!”
我才想起,我和他也两年多没见了。以前,我的头,对他和许嫣没有禁忌。
不知为何,此刻我看着他仿佛隔世。这个我曾经心心念念的少年,我为他笑过,也曾哭过。我曾经连想都没想过地,就一头扎进去,以为他就是我的爱情。
许嫣离开去海南的那年,他也移民去了加拿大。送他去机场前一天,我想着——终究都散了,哭了一个晚上。再后来,我想起他来便是云里雾里的迷糊混沌。然后,上学,各种社团、兼职,忙的竟把他丢到爪洼国去了。
我和他从小一个院子长大,青梅竹马。长辈们总玩笑地说,若是做不了夫妻就做兄妹,所以连名字取得都像一家子。小时爸妈一吵架,我就往他屋子跑。
念及至此,我仿佛突然从一片黑森森的丛林中突围而出,阳光普照,世界清明得纤毫毕现。我恍然明白,为何当初对他爱上许嫣一事,那样几乎失去理智地愤恨。
这发现让我激动又恼怒。我气问他道:“陆子涵,许嫣怎么联系上你的?”
“我们一直有联系啊。”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以为我会揍他,作势往身后的椅子一缩,拉开了一个和我的手非常安全的距离道:“陆子安,不是我不告诉你,是许嫣不让我告诉你。“
三、无人可替
回家的路上,陆子涵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耳畔。就像符咒,盖过了周遭一切的声响。
还有许嫣最后那清冷,萧索的面容。
晚饭最后的时候,她单独和我去饭馆外面的露台。
几丛炫目的三角梅,如火如荼,铺满露台的栏杆。楼下城市的街灯在夜色里,氤氲着迷离的黄色光晕。
她竟然开始抽烟。
以前齐肩墨色的短发,如今染成栗色,大波卷的在背后披散开来。双臂环绕交叉紧紧的拢在胸前,这是她的习惯地动作,比如冷的时候,比如一个人的时候。
我记得以前冬天,她时常把手放进我的口袋,让我给她取暖。
可是现在,她却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她的肩膀和我的,隔着至少三十公分空气的距离。
她比先时更为消瘦了,没有化妆,肌肤依然润泽如玉,双眸点漆,只是在它忽闪地时候,多了一些我看不清楚的波光。
我很想像以前那样握住她的手,让她暖和些。很想问她,这些年过得怎样?但我抿了抿了唇,到底还是没有开口。她先前让我不要过问她的事,我便真的一句不提。
也许她感应到了什么,突然转头看我。
“你——”
我们竟然同时开口。这场景,像极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尴尬场面。
愣怔片刻,她勾起唇角,绽开一笑,久久地弥漫,那么灿烂。
我亦跟着笑了。
久违了 ,许嫣!
她抬头道: “真想再看一次后山上的星星。”
她说的时候,肩膀向我靠近,空气里似乎有了一丝暖气。
我随着她的角度仰望,此时城市混沌的天空,一无所有。
而她,她的脸上,却荡着那夜的星辰和月光。
我们都不再开口,心照不宣地看着这人间的灯火辉煌,车水马龙。仿佛一开口,就会打开某个时间奇点,再也找不到彼此。
那一刻,那种久违的温情和幸福突然溢满我的心间。我恍然明白,无论我和她经历怎样龃龉,历经多少岁月风尘。但是这只属于我和她之间的默契——名字叫青春,此生再无人可替。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泥塑佛像递给她。她先是一愣,接过了细细摩挲,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记得,你一定记得——只是,我的人生从此就是这样了。”
走的时候,她没有再看我,径自往廊门而去。她披了一件卡其色过膝盖的长风衣,大波卷的长发在身后衬着她的背影,凄清又傲然。
四、她的秘密
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三个字。
我这死不悔改的人!
可是如今我肠子都悔青了。
陆子涵对我说:“陆子安,你就是蠢。”他抿了口咖啡瞧着我道:“别那么瞪我!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是喜欢我。你只是霸道任性,死要面子!你觉得我就该是你的,许嫣也该是你的。”
“说人话!”
我心情糟糕到了极点。这些羞于启齿的自私,幼稚地自以为是,我最是不想从他这里听到。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关于许嫣的一切。
“我说了,你别那样瞪我!到今天,你还给人家摆脸色!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就知道,只要关于许嫣,他就没法对我冷静!
“不开心就是不开心,装什么装?!陆子涵,你这么有本事,你不是和我说许嫣也喜欢你吗?你怎么就始乱终弃?怎么就没留下她,怎么就没有?!”
我想起许嫣的萧索面容,想起她委身的那个,不知哪个猫星球来的刘浩,我的心脏都缩成了一团。
“倒是问起我来了!当初,你为什么就一句道歉不肯说呢?许嫣那么听你的,也许你一句话,她就留下了呢?可是你却无动于衷,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很冷血?!”
他瞪着我。他知道我最软的肋。他的话,就像有把刀,嗖地一声划开我的心脏,干净利索,我疼地失去力气,却又机械地挨着桌子站了起来。
陆子涵说完,也意识到了什么,看着我,伸出手,想摸我的头,我缩了回去。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轻声道:“陆子安你坐下!说实话,当初要不是你,我他妈揍人的心都有。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无论如何,我得承认陆子涵对我的包容,甚至纵容。他自幼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可他独独只会让着我,任何事,除了许嫣。
陆子涵颓然低着头道:“子安,这件事,永远翻篇了。我们都没法改变。也许就像许嫣说的,人有命吧。但你要知道一件事,在她心里,你比谁都重要!我当初对你很生气,才说她喜欢我。但她和我无话不说,已经让我觉得是庆幸了。许嫣,她当时应该是害怕任何男人——”
“先前你记得你们一起去过我家吧。我爸见过她。一次我偷听到我爸和警局里几个朋友在聊天时提起——她在初中时候,被老师强暴,偷偷报的案,但那人有后台,学校又强压,就不了了之了。我那时忍不住找她证实,要给她讨公道,但——就像她说的,这该是多天真的事。后来我找人抹黑揍了那王八一顿,但又能改变什么呢?她——让我别告诉你。”
我只觉得周遭的声响和影像都静止了,只能看到陆子涵嘴巴一闭一合。
五、我们初见
我踉跄地跑回家,却看见久未归家的父亲坐在大厅的木椅上,悠闲地抽着烟。而我的母亲披散着头发,睡袍的前襟散开了,正举起供桌上的花瓶——“哐当”一声甩在地上。接着她捡起地上的碎片向父亲冲去。
我心惊肉跳。双手紧紧地抓住门扉。
却见父亲起身,一把将她制住,于是撕扯、辱骂上演。
死吧!一起死了算了!
如此轮回不断的吵戏,从小到大,我何止看过千百遍。
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冲上二楼,砰地一声甩住房间的门。捂着耳朵缩进墙角。
但楼下的争吵声,加夹着陆子涵的话,还是像鬼魅般绕着我的耳畔嗡嗡作响。
不,我不该想这些。我把墙上的画拆下,抱在怀里。就像个溺水的人抱着一根浮木。
那是许嫣离开时候,托陆子涵送我的,她临摹地梵高的星空。
我想起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她陪着我找寻离家出走的母亲。她紧紧地抱住我,轻声唤我:“子安,子安,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浑身冰冷颤抖,就像一个人又回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雨夜,四周黑的令人绝望。而许嫣的声音,许嫣温暖的怀抱,自记忆深处重新向我翻涌而来。
我学着像她那样环绕双臂把自己抱紧。我想起曾经她写给我的一句话:子安,谢谢你,举着生命之火靠近我。
许嫣,我现在才知道。你也是我的生命之火。这世界兵荒马乱,我们彼此取暖。如今,你去了哪里?你能去哪里?
我泪流满面。
和许嫣第一次见面,是我到青城中学上高中的第一天。
那天大雨滂沱。我没有带伞,自报道处出来后,便一路小跑。
青城中学依山而建,在跑到第二座建筑平台的拐弯处,她撑着伞,见我迎面急冲便左右闪躲。
我低着头,一时没有判断好她的方位,如此反复两次。错乱间,我的头撞到了她的伞尖,雨水落了满面。我捂着头,恼自心起。
她在伞下,见我抬头也是一愣。
愣怔相看的片刻,我们同时挤出一个字:“你——”
我当时的样子狼狈又滑稽,她到底没忍住笑了出来。然后,迅速移过伞,挡住我头上的雨水。我们便这么认识。
这世界总有一些人,他们等在某个角落,到了时间就出来和你相见,无论是怎样的方式。只要相遇了,就知道,哦,是她。我和许嫣当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但因为我当时初到青城中学,并不知道她很出名。一个月后和同学都熟悉了,我才知道,许嫣在初中部的时候,便是远近闻名的校花,还画的一手好画。
她长我一岁,我便依着年岁小她,玩笑地唤她一声学姐,然后有恃无恐。
那天我见她自画室出来,抱着一束花和几封信准备往垃圾桶里塞,我伸手拦住道:“可惜了这好花,不如给我吧。”
她白了我一眼,随即弯起了唇角,脸颊两边便有了两个小巧的酒窝。伸出一只手敲着我的头道:“花有我好看吗?有我在,看什么花?”
的确。
我不得不承认,她绝非浪得虚名。她是我有生十七年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女生。她平素冷漠傲娇,总是独来独往。而她对我的亲近,加上她如日中天的声名,让我有种与众不同的殊荣感。
她也确然待我与众不同。
六、国色天香
那个周末,她回家时候,竟然邀我同往。
我听说她从来不邀人到她家去。便一路高兴地踩着单车跟在她后面。她家离学校要骑行至少三十分钟的路程。我第一次到青城这么边郊的地方。及至到了她家里,我才知道,她为何从不邀人到家里。
她父亲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见她回来,迎面站起,竟是拄着拐杖,半边腿耷拉着。见了我,拘谨地瞄了我一眼,也没招呼,我紧忙喊了声伯父好。他只是略点了头,便推门把我们迎进屋内。
这是一个半段红砖接连着半段木制结构的房子,那半段红砖,想来是为了修补支撑后半段那即将倾颓的老木屋。
我从未见过这样乱地房屋。
屋子里透着一股奇怪的酸味,我刚想举手捂住鼻子,又强行忍住。地上随处摆放着各种农作工具,入门的墙角处,还零散着一堆带着新鲜沙土的地瓜。
我跟着许嫣入内,拐过一半处,到了里边的一处屋子,墙壁已然是木头。竟然靠墙处立着一个木色书架,架上摆满了累累实实的书本。书架旁边竟还挂了一副国色天香的牡丹。画上飘逸的笔触,题着是刘禹锡的那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那丹青晕染的妖艳花瓣,在这黑木、昏黄的老屋里,那么格格不入,又那么刺心夺目。
我一愣怔,差点绊倒。低头一看,竟是一个篮子的提手挂住了我的脚脖子。篮子歪倒,小小的地瓜,翻滚了一地。我赶忙蹲下身子去捡拾。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她父亲在身后叠声说,语气里充满了歉意。好似是他的过错。
“爸,妈是不是又喝醉了?”她在前面转身看向她的父亲。
“没,她就喝了一些,在睡觉呢。”她的父亲正捡拾着地上的地瓜,迎着她的眼神嗫嚅着。
我听着父女二人奇怪的对话,不敢吭声,只见她的眉头皱起道:“我周三晚上回家时候刚收拾,怎么又——?小弟去哪里了?这几天晚上又没回家吗?”
我从未见过她那么冷肃的眉眼。
此刻我才了然。她的冷漠,她的孤高,都是她的铠甲。而她的内里,残破不堪,兵荒马乱。
后来,我才知他父亲原就些不足之症,后来又从工地摔下来,坏了一条腿已经多年。母亲喜好喝酒赌钱。家徒四壁不算,还偶尔欠点赌资,常有人上门要账。还有一个弟弟在读初中,成日里晃荡。
回学校的时候,我们牵着自行车并走。
她转头看我,刚要开口。却被我堵住了:“你家的那副牡丹真漂亮。”
“那是爷爷的画,只剩下这一副了,爷爷以前是个中医,我很小的时候,他便教我作画。”
我转头看她,突然明白了,她身上那不只是漂亮的与众不同源自何处。
“让你见笑了,我家这么乱。”
她到底还是歉然开口,说的时候,眼睛看着前方。
许嫣,你让我看你这样的残破不堪,就不该再解释这句话的。
我眼睛涩然,紧着喉咙道:“有什么好笑的,我妈摔东西的时候,比你这乱多了去!”
她转头看我,我欣欣然道:“你怎么这么小气?你家那多地瓜,我还每次掏钱上校门口买。我们找天去后山烤地瓜,好不好?我还没烤过地瓜。”
“去后山烤地瓜?好啊。”
她终于笑了出来,小酒窝在白璧无瑕的脸颊上,略微隐现,短发齐肩,青山连翠,漆黑的眸里,像点了星辰的光。
七、星辰旋转
烤地瓜,自然少不了陆子涵。我们已经是无话不谈的“三剑客”。
多年过去,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夜的星空和月色。
夏虫在草丛里吱吱地低声轻鸣,一勾新月挂在无垠的天幕中,浩渺的银河横跨南北,灼灼的星斗闪闪发亮。
我拍了拍手上的泥沙,走到他们中间。像他们一样,曲起手臂枕在脑后躺下。
不远的前边,红色的灰烬里,飘散来柴火和烤地瓜的气味——也许是我想象。
陆子涵说,怎么可能,地瓜都没掰开哪里来的香气。但是他不知道,我好像真的闻到了。
我侧身看许嫣,她看着天上星辰月光。她的脸氤氲着月华,和月光一样的澄澈。
“你说梵高怎么画出那个星空的?”她喃喃低语,又像在问我。
“我告诉你这个天大的秘密,你画一张星空给我?”
我一直想要一张星空挂在房间里。市面上卖的极少。有也是粗制滥造的印刷品。先时我央了她几次,她都没应我。梵高的星空,在她心里独一无二。她说临摹这张画,还远未到时候。
此时,天幕上一朵云都没有,四周青山环绕,黑色的天幕,星辰浩渺,就像宇宙的子宫。
“那要看你能编出什么样的答案了。”她嘲笑着应我。
我清了清喉咙认真道:“你盯住一颗星星,眼睛不要动,你就会发现,它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做类椭圆形的运转——然后,你再换一颗星星看,也是如此——最后,你再放开视线,放大到整个天空,看所有的星星,便会发现它们都在旋转、抖动。”
过了片刻,许嫣突然坐起来。
“——真的!子安,你怎么知道的?!”
她激动兴奋地像个孩子。又转身扯住陆子涵的手臂道:“子涵,你看是不是?还是我被子安忽悠,出了幻觉?”
我惊诧不已。她从来不触碰男生。
八、人海茫茫
陆子涵,当时也是一根校草。
在枯燥无味的高中生活里,他和许嫣这样的人物,自是很容易成为一段传说。
果然不久之后,关于他们的传闻便开始传开。
原本在陆子涵的传说里,一直只有我。而许嫣那才华无双的佳话里,本也只有我。如今,他们两个双宿双飞,我成了那个被远远甩开的傻瓜。
我是个宁愿被伤心,也不愿被伤面子的人。如此狗血的剧情,让我咬牙切齿。
“你到底是怎么了?”
当我走出校门的时候,许嫣在后面紧身赶上。恰时放学时分,校门口络绎不绝的行人。她又那么醒目。我只好收住脚,让她到外面说。
到离开校门口拐过了一个弯后,她站住了。深深地看着我,委屈道:“这里可以说了吧。”
我瞥了她一眼,又继续走我的路。
“陆子安,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她少有的连名带姓叫我的名字。
“……”
“你怎么这样?生气要么不说话,要么摔东西。”她终于恼了,肃着眉眼道:“你上次甩坏手机,让我内疚半天。为了修你的手机,我省吃俭用多久你知道吗?你怎么总是这么任性霸道?”
她竟然用陆子涵常教训我的话说我。看来真是亲切!连说话都一个口味了!
我怒极反笑道:“我就这么任性霸道,你难道今天才见识?你不是说看不上男人吗?陆子涵怎么就行?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我给你买画材的那些钱都够买一部手机了吧?”
我知道她最软的肋,知道说什么可以让她一针见血。所有关于她和陆子涵的传言,以及她为了钱和我接近的闲话,还有我在外人那里丢的脸面,此刻都如潮涌般向我甩来。我被怒气、耻辱包裹了视线,缠绕地快要窒息。
她就像一尊石像,定定地看我,面色苍白,呼吸似乎都停住了,手臂却不住地发抖,接着全身似乎都颤抖起来。
然后,我看见她捂住嘴转身,踉跄跑开。她的四周,人海茫茫……
我也久久地定在那里,后知后觉地伸出手,却只是徒劳地划过空气。
尾声
接了许嫣电话后一阵,我又迷迷糊糊眯了过去。
朦朦胧胧里,突然有一个念头自我心里破冒而出。恍惚间,我被那个朦胧的念头惊醒了。
此时窗外天光已经大亮。我的心脏擂鼓般突突直跳。我第一个想起的是给陆子涵打电话,他此时正远在千山万水的多伦多。
在我刚要点播出键的时候,他的电话竟然先进来了。
“子安。你起来了吗?”
“别废话。”
他这个时辰的来电,更增添了我的不安。
当我赶了一天飞机到许嫣住处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人声鼎沸,白色铺陈了。
我没有去参加许嫣的葬礼。
陆子涵踹开我的房门的时候,我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那副星空。
陆子涵:“哭出来!”
我:“她的孩子上个月没的,你知道吗?”
陆子涵:“她也没有告诉我。”
我:“许嫣恨我吧。”
陆子涵:“她和我说,当初你卖项链给她交培训费的那笔钱,是你欠她的,她不还你了。”
我:“——当初,我开口留她,她会和我们一样上大学吧。”
陆子涵:“你知道当时她弟出的事。”
我:“她,还说了什么?”
陆子涵:“——对了,她说,在你的星空里,有张字条。”
把画拆开,画框的框边上,果然掉出一张折叠齐整的字条。陆子涵轻轻地把它摊开——竟是我那时在课上传给她的旧纸条。正面是我的字:晚自习后,陆子涵说去后山烤地瓜。
而字条的背面,是许嫣后来写上去的:
星辰是你。
敦煌是你。
我已活过。
埋在这里。
我拽着手里的泥塑佛像,颤抖不能自已。那日,她接过佛像看了又看,最后递给我道:“子安,你带着它吧,往后你每去一个地方,都带着它,就像我也去过一般。和过去一样,你不要问我的事,没有消息便是我最好的消息。”
陆子涵紧紧把我抱住:“子安,陆子安,你给我哭出来。”
我:“——”
网友评论
终于找到你了
果然非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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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假真真
不予置评
只道一句
前途无量
恕我直言,阁下的文笔真细腻
可以尝试一下分为上下篇。
值班点评遇到这个文,实在是太有难度了,说啥好像都不合适。
文笔非常细腻,非常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