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作者: 梅开如雪 | 来源:发表于2024-01-18 05:38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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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脸的晚阳坐在西山上,看着一顶八抬花轿被一群人簇拥着从官道上拐下来,走上一条乡间小路。小路左侧傍着一条清凌凌的小河,小河与官道相隔约二里处横着一条石板小桥,小桥对面便是徐家庄。花轿忽忽悠悠摇晃着走过了小桥,从庄里穿过两条小街,最终停在铁栓子家门口。喜庆的唢呐声把邻居们吸引过来,他们站在黄昏的余晖里,叽叽喳喳议论着新媳妇娘家陪送的嫁妆。

小换静静地坐在轿子里,她的头上罩着大红的盖头,金色的流苏垂在她的肩头。她的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原本坐在这里的应该是姐姐小改。姐姐的抗婚,使得自己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她悲凉地想:“我不过是一个代替姐姐出嫁的冒假货罢了,为了爹娘,我只能孤注一掷。”她纷乱的思绪无从着落,那个曾经被自己偷窥过的男人黑红的面容却是越来越模糊。她无助地听由喜婆掀开帘子,扶着她下了轿子,将她冰凉的小手交到一只厚实温暖的大手里。她的心慌乱地怦怦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使自己平静下来。

小换感觉自己像一只任人摆布的羔羊,被这一只大手牵着走在一道道风俗规矩里。她听从主婚人的吩咐,拜了天地祖宗,最后被一群人簇拥着送进洞房。

喜娘安排着小换坐床的方向,小换拘谨地坐下来,听着身旁闹喜的人说着俏皮话,惹得大家一阵阵哄笑。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拉扯着新郎官进来,一众人同声喊着:栓子栓子,快点掀开盖头!让俺们看看新媳妇是不是大麻脸!

小换窘得屏住了呼吸,见眼前一个影子晃了一下,红盖头被称杆子撅了下来。小换红着脸低下头,两只手捏着衣服下摆揉搓。

一个大男孩弯着腰,歪着头盯着小换的脸:“三哥,俺嫂嫂真俊哎!你过来看看这张脸儿,像朵桃花一样红呦!”

铁栓子嘿嘿笑着,给大伙分发糖豆子喜果子。闹喜的人不依不饶,拉着铁栓子跟小换并排坐一块,起哄让铁栓子脱掉小换的鞋子。小换吓得转身上了床,盘起腿,将两只脚结结实实藏在屁股底下,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好不容易挨到闹喜的人都散去了,铁栓子体贴地问:“你、你是不是饿了?”

小换害羞地低着头,小声说:“还好,不饿。”

铁栓子说:“我去灶房看看有没有好吃的,给你垫吧垫吧。”

小换说:“不用呀,我不饿。”

正说着,大嫂用捧盒端着两碗饺子两盘炒菜一壶酒走进来。铁栓子不好意思地说:“大嫂来了?”小换跟着叫了一声:“大嫂。”便局促地站在一边。

大嫂笑着说:“都坐下吧!”她把饭菜放在床头,拉着小换的手说道:“三弟媳妇,都快半夜了,饿了吧?这是交杯酒,你们喝了就歇息吧!明天早起给婆母敬茶,还有几位亲戚也要敬茶呢。恭喜你们白头到老,早生贵子啊!”

大嫂从衣袖里掏出一块白绢给了小换,神秘地笑了笑,她附在小换耳边嘱咐了几句话后适时告辞,随手带上了洞房门。小换红着脸把白绢递给铁栓子。

铁栓子仔细收了白绢,就着红红的烛光端详媳妇俊美的模样,心里暖苏苏的,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试探着握住了媳妇的手,小声说道:“我知道你是小换。”

小换激灵一下,小脸变得苍白:“栓子哥,俺姐姐对不起你。我是替俺姐姐来侍候你的,你是不是嫌弃我呀?”

铁栓子道:“怎么会这么想呢?你知道吗?自从第一次去你家见了你一眼,我的心里就认准你了。今儿头晌,听三姑嫲嫲说,那天我看见的就是小换姑娘,我的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可甜可甜了。你说是不是神仙在帮着我呀?我真是太有福气了!”

小换泪汪汪地抬起头看着铁栓子,可怜巴巴地说:“栓子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

铁栓子一把将小换揽进怀里,替她擦拭眼角的泪水:“好小换,别哭了,你哭我会心疼的。这辈子咱们在一起过日子,我一定好好待你,给你遮风挡雨。”

小换哽咽着趴在铁栓子厚实的肩头:“栓子哥,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我嫁的男人是一个忠厚善良的汉子!”

铁栓子拍拍小换的后背,轻轻地说道:“不哭不哭,今天是咱们两个人的好日子,要高兴才对嘛!来,擦擦眼泪,咱们喝交杯酒吧!”

小换擦了泪,娇羞地捧起酒杯送给铁栓子:“栓子哥,我长这么大没喝过酒,但是今儿晚上这杯酒我是一定要喝的,假若我喝醉了你千万别取笑我呀!”

铁栓子也捧起酒杯递给小换:“咱们一块喝,你先吃点饺子垫垫肚子,别空着肚子喝酒伤了身子。”

两个人喝了交杯酒,小换说道:“栓子哥,俺大俺娘说没教导好俺姐姐,实在是对不住你。让我顶替俺姐姐,又恐怕你家里人嫌弃俺家做事孟浪,想着补偿一下过失,给了我十亩地当做嫁妆。”说着,从怀里掏出来地契递给铁栓子。

铁栓子吃了一惊:“十亩地呀!这不是要掏空你娘家的家业了吗?使不得呀!”

小换说:“栓子哥,这些地,我既然带过来,就是咱们家的了。俺大已经上岁数了,这么多地也管不过来。咱们把日子过好了,再去孝敬二老也可以呀!”

铁栓子郑重地接过来地契,说道:“岳父岳母这么厚重的情意,徐铁栓日后一定报答老人的恩情,如果我说话不算数,让老天爷惩罚我!”

小换伸出小手捂住铁栓子的嘴:“不许胡说。你有这份心意,俺大俺娘就知足了。”

铁栓子握住了小换的手说:“明天早上咱们把这个地契给娘吧?让她老人家看看怎么安置。”

小换点点头说:“我都听你的。”

铁栓子说:“时候不早了,你听,鸡都叫了。咱们睡吧?”见小换害羞地低着头,铁栓子善解人意地说:“天亮还要早起,也睡不多会儿了,咱们就别脱衣服了吧?”

小换红着脸上了床,两个人相拥着合衣而眠。

天才蒙蒙亮,小换便起床梳洗。

铁栓子等小换拾掇好了,过来牵了她的手去见婆婆。小换紧张地问:“我的头发可以吗?我的衣服上有没有褶子?”抬手给铁栓子整理了一下衣服。

铁栓子说:“咱娘可善良了,你一点不用害怕。你是我的媳妇,我喜欢的媳妇,娘一定也是喜欢的。放心吧!咱们一家人都是很好相处啊!”

两个人来到正房门外,小换见婆婆王氏已经坐在红木方桌旁的大木椅子上等候着了。大哥大嫂都在婆婆身边站着,大嫂给婆婆递过一杆旱烟袋,大哥急忙打着了火镰。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铁栓子回头看了一下,急忙拉着小换让到一边,恭恭敬敬地问候道:“二哥二嫂,你们早起了?”

小换低着眉眼跟着问候:“二哥二嫂!”

二哥二嫂答应着,脚下并没有停留,先一步跨进门槛,铁栓子牵着小换的手相跟着进了屋。

大嫂过来招呼道:“三弟,三弟媳妇,过来给娘上茶吧。”

小换叫声:“娘!”便跟铁栓子跪下来,给婆婆磕了头。铁栓子擎着茶壶,小换双手捧着茶碗接了水,送到婆婆面前。

王氏接了茶碗,喝了一口,放在大桌子上。她伸手虚拉了一把,对着铁栓子两口子说道:“都起来吧!媳妇进了咱们徐家,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大家伙都在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互相帮扶着,谁都别有二心。”她顿了顿,仔细端详着小换,说道:“我看栓子媳妇模样长得周正,是个善良的面相,只要你们小两口和和顺顺的,当娘的就放心了。栓子媳妇,这里都是咱们自家人,这是恁大哥大嫂,二哥二嫂。”

小换跟着铁栓子,一一拜见了哥哥嫂子们。说话间,从院子里跑进来一个半大小伙子,大声嚷嚷着:“娘,你怎么不介绍介绍我呀?”王氏嗔了一声:“毛毛躁躁的,都十四五岁的人了,还不稳重着点。过来,见过你三嫂。”

小伙子笑嘻嘻地说:“三嫂,昨天晚上我就见过你了。我听俺哥说了,你是个识字的嫂嫂。以后你帮我读文章吧?我拜你为师,叫你女先生。”

小换认出来,原来是昨天晚上夸自己像桃花一样的那个大男孩。小换窘得满脸通红,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铁栓子说道:“这是咱家的读书人,小弟金锁。锁子,好好跟你三嫂说话,你看看,你把她吓成啥样子了。”

小换低着头叫了一声:“弟弟。”躲在铁栓子身后。

王氏道:“小四,以后跟你三嫂说话别没大没小的。你三嫂文文静静的,你多跟着学点读书人的样子。”

金锁笑着说:“娘,我就说嘛,我拜俺三嫂为师,求她好好教我呀!”

小换红着脸说:“四弟净说笑话。我一共没识几个字,哪敢称师呀!”

金锁认真地说:“三嫂,能认识字的女人有几个呀?你认得字,就算是女先生!以后我背书的时候,你帮着提醒我吧?”

小换拉了一下铁栓子的衣袖,铁栓子说:“锁子,别开玩笑了。你三嫂刚过门,让她熟悉熟悉咱家再说啊!”

王氏道:“小四儿,你先坐一边,我们还有正经话要说。”她看着小换说道:“栓子媳妇,咱们家人口多,干的活也多。我是个病身子,家里的事都托付恁大嫂总管,以后就听恁大嫂的吩咐吧。”王氏微微气喘着喝了一口茶,又道:“自从恁爹没了,咱们家的大事都听恁大哥大嫂的安排。恁大哥接了徐家的染布生意,常年在外操劳,辛辛苦苦养活咱们全家。恁二哥跟三儿在家里侍弄着几亩地。咱们也不求大富大贵,这个乱世,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吃饱穿暖就行了。”

铁栓子急忙从怀里取出小换带来的地契,双手递给王氏:“娘,您老看看,这是俺岳父岳母给您儿媳妇的陪嫁。”

王氏接过来,转手给了大儿子。大哥打开看了,吃惊地说:“这么多地呀!娘,俺三弟媳妇带来十亩地的陪嫁,您看看怎么安排吧?”

王氏把地契接过来收好了,沉思了一下:“亲家这份陪嫁真是丰厚。这样,地契我给保存着,先说明白,这是三媳妇的陪嫁,将来我不在了,你们要单过分家产,这些地是三儿两口子的,谁都不能眼红。不分家,就是大家的,你们兄弟几个一同受用。”她看着铁栓子两口子道:“这样处置可以吗?”

铁栓子说:“娘跟大哥怎么说就怎么办,俺跟媳妇商量了,听娘和哥哥们的安排。”

王氏点点头:“嗯,那就好。这样一来,二子跟三儿要多出力了。咱们家又多了十几亩地的家业,日子越过越红火啊!”她对大儿媳妇说道:“大妮她娘,你带着三子媳妇上东屋里给恁姑们姨们行个礼,认识认识咱家的亲戚。”

大嫂答应着,过来拉着小换的手道:“三弟媳妇,跟我来,去给老祖们行礼吧!”

小换辞了婆婆,跟着大嫂出了正房门,铁栓子也跟了上来。小换从二嫂跟前走过的时候,见二嫂眼里有根刺一样的光亮一闪,她心下暗自吃了一惊,不由得挽紧了大嫂的手臂。

小换跟着大嫂出了正房,抬眼打量着婆家的庭院。婆家的院子很宽敞,有六间房子。刚刚出来的正房共有三间,中间是正厅,两边各有一间内室。她和铁栓子的婚房是单立在最西头的一间,东头还有两间房子与堂屋相邻,看这两间房比正房矮了两砖,小换明白了是灶房。方方正正的院子,大门开在南院墙中间。靠西墙盖了一溜偏厦,养着鸡鸭猪牛一应牲畜。倚着东墙盖了三间厢房,房门上挂着一把铁锁,这里大概是盛着杂物的库房吧?小换想。厢房把东墙分成南北两段,北段的墙上开了一个月亮形的门,一看就知道婆家还有一个东跨院。

大嫂带着小换两口子进了东头的灶房。灶房因为比西头的房子稍微矮,光线有点暗。进了门,见右手边是灶台,灶台东隔壁是一间内室,内室的门开在灶台北边。他们越过灶台时,大嫂从灶台上端起盛着三个茶碗的托盘给了小换,小换看见三个茶碗里各放着一把炒熟的大米和红糖。大嫂掀开门帘,笑咪咪地问道:“二姨三姨二姑,晚上睡得好吗?俺三弟媳妇来给老祖们磕头了。”

铁栓子陪着小换进了内室,这里是一铺火炕,炕头上坐着三位白发斑驳的老嫲嫲。小换在铁栓子的引导下挨着问候了老人,小两口给老人们送上了早茶。大嫂早在炕前放了一个蒲团,铁栓子和小换跪下给老人们磕了头,三位老人各自把红包放在托盘里。小换两口子齐声道了谢,跟着大嫂退出房间。

大嫂带着小换走出灶房,从月亮门里进了东院。进了月亮门,一个两间屋宽的院子出现在眼前。这个院落深深,有两间北屋,一溜东屋,最南头的一间是个草棚子,里头拴着一头毛驴。院子里放着几个大瓷缸,支着好几个晾衣服的架子。南墙有个朝街的大门,看来,这里是徐家用来染布的作坊。

大嫂领着小换沿着西墙根继续往北走。走不多远,有一个朝西的小门,推开小门又是一个院子,小换心里惊叹着,原来婆婆家不光有东院西院,还有前后两处宅院。走进后院,也是六间房子,院长比前院短了一些,靠东墙盖了两间草棚子,小换往棚子里瞥了一眼,见棚子里有一盘青石磨,一条乌木碓,角落里还垒了一个炉灶。院子偏西拉着两条晾衣绳,绳子上搭着大大小小的衣裳。

大嫂说:“你二哥二嫂带着我们两家的孩子们住在这进院子里,东头三间住着老四和俺家的两个小子,西头三间住着你二哥二嫂和两个丫头。来吃喜饭的亲戚临时住在东头的两个里间,都是老亲,我带着你过来认识认识亲戚们。今天是送大饭的日子,过晌后,这些亲戚就跟着来送大饭的家人回去了。”

小换跟在铁栓子身后,由大嫂领引着,拜见了来吃喜饭的一众亲戚们。这一圈走下来,小换基本上熟悉了婆家的院落布置。她在心里感叹着,婆家真是家大业大呀!她忽然想起二嫂那一道闪电似的眼神,暗暗思忖,婆婆家的家业大,同时也人多眼杂,烦心事肯定不会少啊!往后的日子,当真要小心着点呀!

下午,来吃喜饭的亲戚们大多跟着家人回去了,只有从诸城回家探亲的二姨留下来,要陪着多年没见面的姐姐说说话。

三日晚上,一家人吃罢了饭,妯娌几个收拾了碗筷,大家簇拥着王氏坐了一圈。大嫂说:“三弟妹,咱家人口多,吃的用的也多。以前都是我跟你二嫂管着洗衣做饭,侍候一家老小。如今你来了,咱们妯娌三个干家务活,俺两个也轻松一点了。”

小换恭恭敬敬地说:“大嫂,俺娘家是小户人家,日子过得平常简单,我什么本事都没学着。以后有什么活,大嫂只管吩咐,我若是不会的地方,还求大嫂二嫂指教我呀!”

二嫂笑嘻嘻地说:“弟妹真是会说话,你手里攥着这么多家产,还说是小户人家呀?你又是个识字的,以后呀,我和大嫂都要跟着你学还差不多。”

小换急忙站起来,低着眉眼对二嫂道:“二嫂言重了!俺娘家陪送那点薄地,在咱们徐家眼里不过是九牛一毛,我哪里敢攥手上?俺娘家在山洼洼里,没见过世面,大嫂二嫂别嫌我笨,教导着我学些做媳妇的本事,我在这里给嫂嫂们施礼了!”说着,敛着衣襟给大嫂二嫂福了一福。

王氏沉了脸道:“大家一起过日子,互相帮衬着,别像唱三国似的耍心眼。你们两个年长,有事多担着。三媳妇刚进徐家门,帮着嫂嫂们治理家务,都是做分内的事情。栓子媳妇,你年轻,别吝惜力气,凡事勤快些,做家务没有多少巧处,肯出力什么都有了。”

小换恭恭敬敬地答应着:“娘,我知道了,我不会吝惜力气的。”

妯娌三个都恭敬地站着听着婆婆的训教。王氏站起身道:“我累了,先去歇息了。你们收拾收拾,也早点歇着吧!”

大哥大嫂搀着娘的胳膊,送到东屋里,二姨早把炕上的被褥放下暖着了。

三对小夫妻都回了自己的房间,妯娌三个各自怀了不同的心事。夜色深沉,嘶嘶的西风吹打着窗外的树枝,让人感到春夜格外寒冷。

铁栓子见小换坐在床头默然不语,便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问道:“怎么了?想家了吗?”

小换点点头说:“嗯,有点想。”说着,眼圈就红了。她伸手去挑了一下灯花来掩饰自己的情绪,回头笑了一下道:“没事,大概是闲的。明天我找些活干就好了。”

铁栓子体贴地说:“大嫂人厚道,你跟着她,她会帮着你的。累活干不动了就跟我说,我帮着你干。”

小换道:“你还得下地,不是更累吗?大嫂二嫂都能干的活,我也能干得了,你就不用担心了。”

铁栓子疼爱地把媳妇揽进怀里,一只手给她理理刘海。小换的眼睛黑亮亮的,脸上红扑扑的,铁栓子忍不住轻轻亲了一口,小换害羞地将脸蛋埋在他的胸窝里。铁栓子感到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在奔涌,心脏在咚咚地跳,他“噗”的一声吹灭了豆油灯,抱着媳妇滚到床上。

白亮亮的月光照着雪白的窗纸,窗纸上一对头颈相交的剪纸鸳鸯栩栩如生。

二月十六,是小换新婚回门的日子。

头几天,张富贵就开始往家置办鸡鸭鱼肉,刘氏把鸡鸭剁成小块,煮得烂烂的,鱼和肉都卤了,盛在大盆子里。刘氏把西厢房收拾出来,正当门放上一个木桌子,指使张富贵把肉盆子端进西厢房,放在木桌子上,顶上扣了一个大竹筛子。

吃过早饭,张富贵出去转了一圈,请了本家的几个老弟兄和他们的家眷们,来吃中午的喜酒。刘氏正在家里忙着,来了两个妯娌帮着烧火炒菜。三个女人一台戏,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洒了满院子。

日色东南晌的时候,小换跟着铁栓子回到了娘家。

刘氏赶紧把闺女接进门,一边招呼女婿进屋与叔叔大爷们相识。刘氏见两个孩子情投意合的样子,把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小换在娘家盘桓到近傍晚,刘氏催着道:“换,回吧!早晚都要离开家,趁着天色还亮,跟女婿回家吧!省得你婆婆娘惦记着。你现在是徐家的媳妇了,好好孝敬你婆婆,有事跟女婿多商量着,别自己闷心里。爹娘现在身子还壮实得很,不用惦记着。想家了就想想早前读过的书,听人家说,书里有开脱想家的办法。”说着,眼泪就掉下来。小换伸出手给娘擦眼泪,自己也被眼泪打湿了衣襟。

铁栓子对刘氏说:“婶子,您老就放心吧!我们一家都会好好待小换的,有什么事我都替她挡着,我护着她一辈子。”

刘氏说道:“女婿这么说,俺老两口就放心了。小换年龄小,在家里我还没教她多少家务活。在婆婆跟前,她哪里有做不周到的,还要仰仗着亲家母多多体谅一下。”

铁栓子推着独轮车,张富贵吸着烟袋锅子,跟在女婿旁边,爷俩说着话往村口走,刘氏拉着闺女的手跟在后头哝哝咕咕说着体己话。刘氏道:“儿呀!今天回了你婆婆家,往后回来看娘的光景越来越少了。在你婆婆家,眼色灵活着点,嘴头甜着点,多干活,少惹事,受了委屈掂量着是不是该告诉女婿,万一女婿上来愣脾气,大家都红头红脸的就不好了。读过书,懂事理,肚量大点,有些事能藏肚子里就不要说出去,话多讨人嫌啊!”

小换道:“娘,您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您不用惦记我。我看俺婆婆家的人都厚道得很,我不会受委屈的。娘教会了我那么多的家务活,在俺婆婆家我能顶得住。俺婆婆说了,家务活没什么巧处,就是一个勤快。娘,我不吝惜力气就行了。”

刘氏的泪珠子滚了出来:“儿呀,你自己的日子得自己过,娘是帮不上了。”

小换挽着娘的胳膊,把脸贴在娘的肩头。她伸出手给娘理理额上的乱发,她注意到,娘的鬓角长出好几根白发。

张富贵和刘氏将闺女女婿送到村头,铁栓子让小换坐在车子的右边,另一边放着岳母给的回礼。告别了岳父岳母,大步流星地走上回家的路,西去的斜阳把橙色的光洒在他的背上。刘氏依依不舍地看着远去的闺女女婿,直到他们拐了一个弯,无法看见他们的身影。

九日回门后,大嫂告诉小换,让她收起嫁衣,既是做了徐家的媳妇,就要承担繁重的家务劳作。

这天晚饭后,大家围坐在一起,兄弟几个说些道听途说的见闻乐呵乐呵,再算计一下当天的支出收入明细,报给老娘知道,末了是大嫂安排第二天家务的时间。大嫂说道:“赶明儿,咱们推五升苞米两升秫秫,再掐(舂)两大笸箩地瓜干子。煎饼不多了,后日介早起烙煎饼。”她看着两个妯娌说:“二弟媳妇,你推磨吧!让三弟媳妇掐碓。今晚上我把粮食量出来,放到后院磨台上。”

大哥道:“你们明日推磨,毛驴给你们使唤吧!我不出门了,在家染布。”

两个妯娌答应着,各自回屋歇息。

二日早饭后,小换去后院把碓臼清扫干净,准备掐地瓜干子。她把头发盘成发髻,发髻上顶着一块蓝底白花的方巾,穿了一身从娘家带来的暗紫色的旧衣服,上衣衣襟压了黑色的绣花布边,布边上绣着栩栩如生的月季蝴蝶,裤腿处扎了蓝色的带子,带子上绣了几朵粉色的桃花。

金锁背了书包从房间里出来,看见三嫂在清扫碓臼,走过来问一声:“三嫂,你搬得动吗?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小换笑了笑说:“不用四弟动手,我搬得动。你快上学去吧!”

金锁说声:“那好,三嫂,我上学去了。”小换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开心地挥了挥手。

小换清扫了乌木碓,去磨台上把地瓜干子端过来,安下了掐碓的凳子,坐在凳子上开始掐碓。木碓像一条巨大的鲅鱼,她踩到鲅鱼的尾巴上,一起一俯间,让隼在鱼下颌上的小柱子砸进石臼窝里。

小换右手持着一个长杆子笤帚,不断地把崩到石臼外头的碎瓜干扫进石臼窝里。地瓜干在石臼窝里变成碎块和碎末,小换停了下来,把木碓搬开,将地瓜干碎末捧进网罗里筛了一会儿,面粉子筛进簸箕里,碎块块放进箢子里。她掐出来一堆,再放进去一堆,一会儿工夫,一筛子地瓜干下去了大半。

二嫂也起了床,她打着呵欠走过来,看了看小换已经掐了半筛子地瓜干,说道:“哎呦,弟媳妇真是能干呀!这才东南晌,你就掐出来一半的瓜干了?俺三弟真是娶了一个勤快媳妇啊!”

小换见二嫂过来了,就把木碓停下来,说道:“二嫂,俺屋里没有别的活缠手,能早点过来。嫂嫂们屋里还有孩子要穿衣喂饭,干了这一个活儿还有那个活儿等着,你们才是忙人呀!”她走过去,帮着二嫂清扫了磨盘,又帮着把秫秫米倒进木盆里,两个人抬到磨顶上。

二嫂道:“多谢俺弟媳妇了,你快去掐碓吧!我自己干就行了。”

小换答应着转了身,接着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大嫂牵着毛驴从东院走进来,二嫂忙上前接着,两个人把毛驴牵进磨道里,给它戴上眼罩,套上缰绳,在它的背上拍了一下,毛驴迈开四蹄沿着磨道“咔噔咔噔”转着圈圈,二嫂拿着一个笤帚跟在一边往磨眼里添加粮食,不时把磨出来的面粉收进磨盘下的木桶里。

大嫂过来看了看小换掐的地瓜干子,说道:“三弟媳妇,你把这些瓜干骰子再掐一遍就行了,面粉罗出来都盛箢子里,剩下的瓜干骰子今夜晚泡上水浸着,明日早起磨成面糊,掺上苞米面秫秫面烙煎饼。”

小换答应着:“大嫂,我知道了。”

大嫂道:“我去前院干活了啊!早饭还没做熟呢。你们忙着吧!”

妯娌三个各忙各的去了。

日色偏西的时候,二嫂收拾干净磨出来的粮食,牵着毛驴送进东院。她洗了洗手,告诉小换说自己的奶涨鼓鼓的,该去喂孩子了。

小换道:“二嫂,你快去奶孩子吧,别饿着了孩子。”

小换掐完了地瓜干子,她把木碓搬开,将瓜干碎末收拾干净,面粉装进箢子里,碎块块装进筛子里。她从草棚子里找到一个大木盆,端到水缸跟前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把碎瓜干块倒进盆里,提了两桶水倒进去,这才从棚子里出来。她拍拍身上的粉尘,取下来顶在头上的方巾,抬头看看西斜的春阳,从水缸里舀了瓢水洗了洗手,甩着手上的水滴走出后院。

晚饭后,大嫂照例安排第二天的活:“明天早上咱们早起推地瓜糊子,支下鏊子烙煎饼。三弟媳妇,你早点起床,咱们两个推磨。二弟媳妇,你哄好孩子烙煎饼吧!”

小换问:“大嫂,早上什么时辰起呀?”

大嫂说道:“嗯,鸡叫两遍起吧!我早起,套上毛驴,你起来帮着我,等天放亮了,我去做饭,你自己赶着毛驴推吧!”

小换答应着,大家熄了灯,各自回屋里歇息去了。

小换临睡前对铁栓子说道:“栓子哥,明早鸡叫两遍时候,我要是还没睡醒,你就叫醒我啊!”

铁栓子爱怜地说:“要不,你多睡会儿,我替你推磨吧?”

小换拍拍铁栓子的手道:“你也很累呀!地里那么多活。我没事的,咱们家还有毛驴可以使唤,累不着,你放心吧!”

鸡叫两遍,铁栓子正在犹豫要不要叫醒小换,小换正好醒了。她伸伸懒腰,一骨碌爬起来,摸黑穿衣服。

铁栓子问:“点着灯吧?”也起了身,伸手摸出洋火点着了豆油灯。

小换问:“你再睡一会吧,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呢?”

铁栓子道:“我送你去后院,帮着你和大嫂套上毛驴。”

两个人急匆匆穿上衣服,小换在院子里洗了一把脸,便去了后院。

大嫂已经牵来毛驴,正准备上套。铁栓子说:“大嫂,我来吧!”接过毛驴,给它戴上眼罩子,套进磨道里。

大嫂说:“三弟呀,你可真真省了我的力了啊!快去歇着吧,这里俺妯娌两个就行了。”

两个人推了大概一个时辰的磨,天气已是蒙蒙亮了。大嫂道:“弟媳妇,还剩下半盆地瓜骰子,你一个人辛苦着推吧?我去前院做饭,他们弟兄几个还要早吃了饭出去忙。你先把地瓜糊子控上吧!过一会儿你二嫂过来烙煎饼。”

小换道:“大嫂,你去忙吧,这都快磨好了,我自己就行。”她把磨好了的地瓜面糊子倒进一个铺了白粗布包袱的大筛子里,面糊子里的水从包袱渗进筛子里,又从筛子的网眼里滴答滴答露到底下的大瓷缸里。小换把包袱边角整理了一下,提着空桶放回磨盘底下。

推完了磨,天色已经大亮。小换把毛驴解下来,牵到东院系在槽头上。她回到后院,侧耳听了听,没听见二嫂起床的声音,便将地瓜面糊收进木桶里,拎到一边。她从水缸里舀来水,将磨台清洗干净,又拾起扫把子把磨道扫了扫,转头看见墙边有个小凳子,便坐了上去歇一会儿。

金锁起床了,他看三嫂坐着歇息,走过来道声问候:“三嫂,你累了吧?还有什么活我帮着干一些?”

小换道:“我不累。你快收拾一下去上学吧。”她看着金锁背着书包去了前院,禁不住想起自己上学的日子。时间过得真快啊!她心里叹息着。从天真贪玩的张家姑娘,变成徐家任劳任怨的小媳妇,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小换看见草棚角落里有个柳条筐子,走过去提起筐子,去东院的草垛上扯了一筐豆秸挎到鏊子边上放好,又过去抱了一捆秫秸过来。她看见路上洒了些碎草,顺手找出扫帚清扫了一下。她把草棚子拾掇干净,拍打一下衣服,摘了头上的方巾,洗了一把脸。正收拾着,侄女大妮过来呼道:“三娘,俺娘说叫你去吃饭了。”

小换拉着大妮的小手,一边走着一边给她理理凌乱的头发,娘俩个来到前院,见铁栓子刚起完猪圈粪,正准备洗手。小换走过去帮他舀了瓢水倒进脸盆里,洗了一遍,又换了一遍水,闻闻身上的衣裳有股猪臭味,小换道:“换身衣裳吧,过一会儿我洗洗。”

铁栓子道:“先不洗,头午我还得往地里送粪,等收拾好了再洗吧!”说着,两个人进屋换了衣服准备吃饭。

二嫂从灶屋出来,说是刚喂饱孩子,正要去后院。小换道:“二嫂,你不吃了饭再去?我把烧草抱过去了,地瓜糊子也控着了,不知道控干了没有。”

二嫂笑嘻嘻地说:“哎呀!俺弟媳妇就是能干,你这是都帮我拾掇好了嘛!那我就吃了饭再去烙吧!”二嫂说着又进了灶屋,找了一个小凳子坐下来等着吃饭。

小换跟着二嫂的脚后跟进了灶屋,见大嫂正指导着闺女大妮往饭桌上摆碗筷,小换走过去,帮着大嫂拾掇饭菜。

二嫂悠悠地道:“俺兄弟有福,摊上这么能干的媳妇,搁下提篮扛扫帚,将来指定过好日子。”

小换说了声:“二嫂就会开玩笑。”端着饭菜去了堂屋。

大嫂白了二嫂一眼:“人家帮你干了活,你还阴阳怪气的,真是不识好歹。”

二嫂道:“妯娌之间开开玩笑,深一句浅一句的,谁还拿着当回事嘛!再说了,她一双大脚,男人婆一样的,多干点就多干点呗!”

小换过来端饭菜,走到门口听二嫂说的话,及时立住了脚,悄没声地往后退了几步,恐怕闯进去大家尴尬。碰巧大妮端着煎饼走出来,看见小换站在门外,叫了一声:“三娘!”小换不自然地答应了一声,硬着头皮走进灶屋。

二嫂撇了撇嘴,没再说话。大嫂接过小换手里的捧盒放在灶台上,将一盆苞米面糊放进捧盒里,小换端着捧盒赶紧走了出去。大嫂白了二嫂一眼,端着一盘辣菜丝去了堂屋。小换在堂屋服侍大家吃饭,见大嫂过来,便闪身站在一旁,让大嫂过来坐了喂孩子。

吃着饭,铁栓子问大哥:“大哥,今头午你出去吗?”

大哥道:“今日不出去了。毛驴又拉了半晚上的磨,让它歇歇吧!我正好把布整理一下。”

铁栓子说:“噢!大哥真是好心肠。我还心思叫它帮着把猪圈粪拉地里去。那让它歇着吧,我用车推。”

大哥道:“你也就使唤一头晌,下晌叫它歇歇也可以啊!”

铁栓子道:“那好,今儿头午我就使唤它了。”

等大家吃了饭,小换跟大嫂一起收拾碗筷,她端了空碗空盘进了灶房,见二嫂已经去后院了。

大嫂说道:“先不急着刷洗,快来吃饭吧!忙了一大早,早就饿了啊!”

小换答应着,找个空碗给大嫂盛了饭,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她坐在灶台旁,默默地吃饭。大嫂边吃边说道:“弟媳妇,别跟你二嫂一般见识,她就是一个有口无心的人。十几口子人住在一起,俗话说一人难称百人心,咱们都得大度一点。要不就没法过日子了。”

小换道:“大嫂,我没事。你放心吧!”

大嫂道:“吃过饭,我来收拾碗筷,你去后院看看,你二嫂要不要有个人给烧火?”

小换明白大嫂是为了让她给二嫂递个下来的台阶,沉吟了一下,说道:“嗯呐,我收拾一下再过去。”

小换走进自己的房间,铁栓子把换下来的衣裳随意扔在地上,房间里染了猪圈的臭味。她把衣裳捡起来拿到门外放在一个凳子上,回到房间换下来自己的衣裳,照着镜子仔细梳妆打扮了一番。她拿出大姑给的花脸盆,把换下来的衣裳放了进去,端着脏衣裳去了后院。

小换把衣裳端到水缸跟前,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地搓洗干净,搭在晾衣绳上。水缸里的水不多了,她挑起木桶,准备出去挑水。走到前院,大嫂阻止道:“哎呀!弟媳妇,哪里有新媳妇挑水的道理?二弟,你去挑水,叫弟媳妇在家帮我干些杂活。”

小换把水桶给了二哥,见大嫂探寻地看着自己,便咧嘴一笑道:“我这就去帮二嫂烧火。”转了身向后院走去。

小换来到后院草棚门口,二嫂正在忙忙乱乱地烙煎饼。黄泥垒的炉灶上支着一个圆圆的大铁鏊子,鏊子底下架着几根燃烧着的秫秸,鏊子上热气氤氲,把二嫂的脸颊蒸得像喝过了酒一样红润。她一只手往鏊子底下续草,一只手熟练地在鏊子上滚动团成球状的地瓜面糊,面糊从鏊子上滚过,魔术似的变成薄纸一样带着甜香味道的煎饼。

小换心里感叹道:真是好手艺呀!她问了一句:“二嫂,要不要我给你烧火?”

二嫂滚着糊子球说道:“那赶子好,你看我顾得了续草顾不得滚糊子。你来烧火我烙得还快一点。”

小换走过去,坐在鏊子跟前,把秫秸秆轻轻续进燃烧着的灶膛里。二嫂腾出手,将糊子滚得飞快。

二嫂见小换低着头烧火不说话,就找个话头道:“弟媳妇,你这身衣裳真好看啊!

小换续了一把草,答应道:“噢,都是早前的旧衣裳。”

过了一会儿,二嫂又说:“弟媳妇,你的衣裳样子好看,绣的花也好,穿在身上真可体呀!”

小换说了句:“嗯,俺娘手巧。”

二嫂见小换不爱说话,自觉无趣,便住了嘴。

添个帮手烙得快,没一会儿一盆糊子就烙完了。小换起身端来刚控好的糊子,把空盆子接过来,倒进些地瓜面糊控出来的水泡着,继续坐在灶膛前烧火。

二嫂揉揉胸脯说道:“弟媳妇,你来替我烙一会儿?我涨奶了,得去喂喂孩子了。”

小换抬起头,吃惊地瞪大眼睛道:“二嫂,我不会烙煎饼呀!”

二嫂呆了一下:“不会烙煎饼?女人家哪有不会烙煎饼的?”

小换脸红了红:“二嫂,我真的不会烙煎饼。我就烙了一回,把手指头烙出来一个泡,俺娘嫌我拙笨,再没让我近鏊子。”

二嫂道:“啧啧!看看你的手,细嫩细嫩的,真是个有福的哎!在娘家有人心疼,不会也就罢了。在婆婆家得学呀!早晚都得烙,你就学着烙吧!就当帮帮我了!我去喂喂孩子就回来,你替我一小会儿就行啦!”

小换见二嫂这么坚持,横了横心道:“那我就糊里糊差地烙几个,你可别嫌我烙不成个儿!我叫妮儿过来帮着烧火。”说着,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喊了声:“大妮,大妮,过来帮着三娘烧火。”

大妮在西屋里正跟弟弟妹妹们一起玩着,听到三娘喊她烧火,高兴地跑出来:“三娘,我来了。”

二嫂见小换吆喝着把孩子使唤来,一下子就拉长了脸,心里道:小娘们儿人不大心机不少!你这是故意叫合家人都知道我难为你啊!她把围在胸前的围裙解下来扔给小换,冷着脸走了出去。小换接过围裙穿上,坐在炉台旁,笑嘻嘻地对大妮说道:“妮,你烧细了点,我还不太会烙呢。过一会儿叫你看看我的好作品。”

大妮问:“三娘,作品是什么?”

小换笑着说:“就是我的手艺呗。”

二妮听姐姐和三娘说笑,也跑过来凑热闹。小换烙了一个布满洞洞的煎饼,她提起来让两个小女孩看看:“看吧!这个是漫天星星。”又烙了一个,却是怎么都揭不下来,弄成了一堆碎嘎吱,她做了一个鬼脸道:“这个是草上飞雪。”

大妮笑得直拍手,忘记往鏊子底下续草了,小换烙了一个一边焦糊一边还青生的煎饼,她好不容易揭下来,说道:“看看,这个煎饼是阴阳脸。”不小心把手烫了一下,她疼得吸溜一声:“哎呀!这个鏊子真是热呀!”

两个小女孩被三娘的风趣逗得开心极了。不知不觉间,小换烙得越来越成形了。她飞快地推着面糊子在鏊子上从外到里滚动转圈,转到中间时,一只手轻轻一托,把剩下的糊子收进面前的盆里,一只手从另一个水盆里捞出一个半圆形的木头尺子,在煎饼上抹来抹去,把煎饼上多余的糊子抹得又匀又光,待煎饼上没了热气,用尺子把煎饼边蹭了一下,一只手顺着翘起来的煎饼边,嗖地一下把煎饼揭下来摞进身后的笸箩里,一只手顺势把尺子放进水盆里。

小换和孩子们有说有笑的,像玩儿一样开心。大妮忽然问道:“三娘,俺三叔说你会认字,真的假的呀?”

小换说道:“我读了不到两年的书,认不多。”

大妮羡慕地说:“三娘,你教教我呗?我也想认字。”

二妮也跟着说:“三娘,你教教俺两个吧!”

小换笑着说:“好好,我把我认得这几个字教给你们。你们也要去学堂上学才是呀!这样吧,我们唱个三字经的歌,等你们唱熟了,我再教你们认三字经的字。好不好?”

小女孩高兴地拍着手说:“好!三娘快教我们唱三字经吧!”

小换清了清嗓子,一句一句的吟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孩子们清亮的童音在小院子回荡,听得小换如痴如醉。

大嫂过来叠煎饼,见小换和孩子们在烙煎饼,问了句:“你二嫂呢?”

小换道:“喂孩子去了。大嫂,我不会烙,都破拉苏苏的,不像样子啊!”

大嫂道:“没事,烙几回就会了。破的留着咱们吃,好的给男人们吃,让他们吃得饱饱的,好养家糊口。”

娘几个说说笑笑间,小换的面糊盆子已经下去大半。正说着,二嫂姗姗而来。她见大嫂也在这里,脸上带了些不自在。她干咳了一声道:“大嫂,你过来拉呱呀?”

大嫂端起煎饼笸箩,瞥了二嫂一眼:“我哪有工夫拉闲呱?这不是过来拿些煎饼叠叠午饭吃吗?”她对小换说:“大妮跟着我去做午饭,你自己烧火吧!大妮,来帮我抬着煎饼笸箩!”

小换把围裙解下来,坐到灶膛前继续烧火。二嫂悻悻地穿上围裙,她见二妮还站在门口,气呼呼地吼道:“死丫头,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去前院看着你弟弟去!”二妮小跑着离开了。

二嫂生气地嘟囔:“看看人家的婆婆,能帮着看看孩子。咱家这个好吧!就知道享福,连个孩子都不给看!”

小换只管低着头烧火,不敢接她的话头。二嫂又说:“出了门子的女人真是受罪!天天侍候着一家老少,累得浑身难受也没有人疼。下辈子托生头驴也比做女人强!驴还有主人爱惜,女人白天晚上穷忙。”

小换小心地问:“俺二哥不是在家里吗?你让他帮着看看孩子呀?”

二嫂用鼻子哼了一声:“指望他?除了压床上就是赌钱,在家里又有什么用!”

小换噤了声,从草堆里捡出一根秫秸往鏊子底下续。二嫂猛然明白过来,自己是失言露丑了,赶紧住了嘴。两个人沉默着,只听见面糊滚过鏊子时的滋滋声。

二嫂手快,一会儿工夫糊子盆就见底了。她朝外瞥了一眼,问道:“还有没有糊子了?”

小换道:“还有小半盆。我去端过来。”她把半盆糊子端进来,递给二嫂,二嫂顺手倒进灶台上的盆子里。小换把空盆子放一边,坐下来往灶膛里续了一把豆秸。

不到两个时辰,两个人烙完了煎饼。小换把灶前的乱草归弄干净,收进筐子里。二嫂把泡尺子的水倒进糊子盆里,灶台上掉的煎饼渣子捡起来放进煎饼笸箩。两个人把这一摊子收拾利索了,小换说:“我把剩下的草挎到东院,回来帮你抬煎饼吧。”小换挎着筐子去了东院,二嫂把几个空盆子洗刷了一遍。她看着这高高的一摞煎饼,心里想:大家大口的,也就吃五六天吧?侍候这么多人口,做媳妇真是能累死呀!

转眼到了四月。清晨,小换发现窗外的樱桃果子熟了。小换想起了娘家的山岭上那一片片的樱桃树,想起爹娘说,有时间回家看看俺们的话语,眼角眉梢不由自主地笼了些惆怅。

铁栓子见媳妇心情不好,贴心地问:“是不是想家了?”

小换眼圈一红,默默地点了点头。

铁栓子把她揽进怀里,轻轻地说:“等过几天,我陪着你回家看看老人。”

小换伏在铁栓子的肩头,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抬起头说:“我没事了。你去忙吧!过一会儿,我还要跟着大嫂到西河去洗衣裳。”

铁栓子说道:“出去走走,看看沿路的绿树红花,心里还开阔些。”

小换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把铁栓子撩拨得无法把持,寻了她的额头深深地亲了一口。

早饭后,妯娌三个把家里的杂乱物品收拾了一下,找出来干净好看的衣裳穿了,再照着镜子仔细梳理打扮一番,孩子交给婆婆和二哥看着,这才出门去洗衣裳。她们拆了些被子和男人的棉衣,昨天晚上就放进木盆用皂豆泡了,加了水的衣物湿淋淋的很沉,需要用车推着才行。

大嫂二嫂把湿沉的木盆抬上独轮车,又找来捶衣物的把棍子和三个凳子一起绑在车上,小换推着独轮车,两个嫂嫂端着小木盆,木盆里盛着她们自己的贴身衣裳。小换的天足稳稳地踩着乡间小路,两个嫂嫂裹着小脚,扭扭歪歪跟在后头。

春天已是到了末尾,路边的杨柳都退尽了花絮,绿油油的叶子长满了枝条。枝叶里藏着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啾啾叫得婉转娇柔,一些晚开的野花星星点点从嫩绿的草丛里探头探脑。妯娌三个一路上有说有笑,一会儿工夫就来到西河边上。

四月,天气越来越热,正女人们是拆洗被褥和棉衣的时候。这个时候的西河是女人的天下,男人的禁区,沿河两岸的薄板石上都蹲着洗衣的女人。

小换找了一个空地将车子放下,把三个木盆子从车上慢慢移下来,一个一个抱到河边的薄板石上。她把小凳子在水边安顿稳妥了,两个嫂嫂才赶上来。

大嫂擦了一下汗,气吁吁地说:“还是大脚好呀!走起路来又快又稳当,不像俺两个,瘸瘸拉拉地跟不上你。”

二嫂也跟着说:“可不是。人家赶上好时候了,没受着罪。小时候,俺娘给俺姊妹们裹脚,俺姊妹几个疼得哭,俺娘也哭。唉!什么人留下这么折磨人的规矩呀!”

小换审视着两个嫂嫂的小脚笑笑说:“俺姊妹俩个幸亏了俺大姑拦着,要不,也叫俺娘摁着裹了啊!”

二嫂问道:“你还有个这么开明的大姑呀?真是馋人。她是城里人吧?城里人新潮得紧啊!”

小换笑着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妯娌三个坐在河边,从木盆里扯出来泡好的被里被表,就着清凌凌的河水洗了起来。河边是一片此起彼落的捣衣声。

四月十三,是铁栓子他大去世一年的忌日。早饭后,大嫂把准备好的祭品放进捧盒里,弟兄三个早用纸刀子打了一堆烧纸,叠了一些元宝壳子,王氏找了茶碗和酒盅子放进捧盒里。物品归弄整齐了,王氏叮嘱道:“别忘了给老祖们和邻居们烧些纸,恁爹在阴间好办事。”弟兄四个答应着,各自挎着箢子,挑着担子,一起去徐家林上坟。

徐家林在徐家庄北山上,离家七八里的路程,虽然不远,但都是上坡路,弟兄四个又带着不少祭品,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沿路的荒地里添了些新坟,有人正跪在坟前烧纸,也有人悲悲戚戚走在上坟的路上。大哥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唉!都是被日本鬼子害死的乡亲呀!”小四愤恨地说:“等我长大了,一定去杀了这些鬼子!”大哥急忙用眼神制止了他。二哥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圈道:“千万不要说惹祸的话啦!”铁栓子拉拉小四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言声。一行人缄默着放快了脚步。

晚饭后,铁栓子跟娘请示道:“娘,我看咱们家的麦子再过半月十天就可以割了,我想趁这几天的空闲,上俺丈人家趟,看看帮着他干点地里的活?”

小换听男人要去自己的娘家,便多了一句嘴:“你去帮俺大收麦子?那正好,你跟俺大商量商量,把咱们家的地接过来吧?”

王氏听了铁栓子两口子的话,沉吟一下道:“栓子,带着你媳妇一起去吧!让她多住几天。可怜见的,两个月没见爹娘了,想家了吧?栓子,你先别跟你叔说要地,等你叔家收了秋粮。要是地里还有庄稼的话,明天春天再接过来也行。叫你大嫂置办上些礼物,三媳妇第一次走娘家,得厚实一点。今儿是十三,等十六去吧!十六好日子。”

小换高兴得脸上泛起红光,对着婆婆一连声地说感谢的话。

大嫂跟婆婆商量道:“娘,我心思着,俺弟媳妇娘家也不缺粮食,不用蒸大饽饽吧?明天我蒸点花馍,烙些糖火烧,再叫妮她大捎着买上些点心,割上五斤猪肉,这些可以吗?”

王氏点点头道:“可以,再给你叔两瓶酒。”

大嫂回头,看见二弟媳的脸色沉了沉。她只当没看见,说了声:“都去歇着吧!三弟媳妇,明天早起推两升黍子。”

小换答应着,笑盈盈地跟在铁栓子身后回了自己的房间。一进门,铁栓子回头把小换拉进怀里,一脸的坏笑道:“小换,你是不是得谢谢我呀?”

小换害羞地把脸贴在男人的胸口,铁栓子低头拢了拢她的刘海,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四月十六,天刚蒙蒙亮,小换就起床了。她先给铁栓子找出来出门的衣裳放在床头,再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仔细打扮了一番。她把自己今天要穿的衣裳与男人的放在一起,换洗的衣裳包进花包袱里,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已经大亮了。她出了门,轻快地来到灶间,帮着大嫂烧火做饭。

当铁栓子推着小独轮车出了村口,拐上蜿蜒山路时候,小换像飞出巢穴的鸟儿一样跟男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说从前在学校里的趣事,说小时候跟姐姐的调皮,说爹娘对自己的疼爱,好像要把憋了好久的话都倾出来一般。铁栓子只是笑着,嗯嗯地答应,让小换说个痛快。

不一时,到了娘家。张富贵夫妻见闺女女婿来了,自然是满心的欢喜。铁栓子跟岳父说了,要帮着他收麦子,张富贵道:“大老远地来了,先歇息一下吧。家里的大麦已经熟了,明天我去工夫市找几个干苦力的帮着我就行了。午饭叫你婶子炒几个菜,咱爷俩喝两盅子。过了晌,我带着你去西岭转转,看看地里的庄稼。”

铁栓子说:“叔,我年轻力壮的,干点活累不着,我帮你收了麦子不是还省钱吗?”

张富贵道:“我都安置好了,年年都是这么收粮食。现如今雇个人花不了几个钱,苦力也不好找活,咱们就当是帮帮他们吧。”

听岳父这样说,铁栓子也只好作罢。

过晌,铁栓子跟着岳父去看麦地。张富贵背着手佝偻着腰走在前头,铁栓子紧紧跟在后头。到了地头,张富贵找块干净的地埂坐下来,铁栓子傍着岳父坐在地头。

张富贵掏出了烟袋锅子,慢慢摁满了烟沫子,点着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从鼻孔里嘴巴里喷出白色的烟雾,四月的风轻柔地将这些烟雾扯得越来越淡,只留下一股清苦的烟草味道。

张富贵看着眼前的大麦说道:“小换在你们家还好吗?”

铁栓子连忙说道:“挺好的,俺娘很满意,跟俺两个嫂嫂相处得也很好。”

张富贵叹口气说道:“唉!那就好。栓子,俺老两口没教导好小改,出了这么大的丑事,想起来俺这老脸就没处搁呀!亏着小换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帮着俺一家过了这个难关。小改就这样了,俺也不指望她回来了。你不要记恨她吧!”

铁栓子说:“叔,我不记恨她。我信命。我和她没有缘分,我的缘分在小换这里。叔就放宽心,俺们两个心意相投,我保证好好待她一辈子。”

张富贵舒了一口气:“啊!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看这片大麦地,这是岭头地,我刚接过来时,俺爹说是十五亩。这些年,我在地边角上开了些荒地,边边楞楞的,十七八亩也有了。这里,我留出来三亩,张家的老林有两亩多,全合在一起算五亩,那些都给你们。过一会儿咱们再去南坡看看,那里是五亩的肥田,咱们两家平分。我的家产都是从祖上继承过来的,我这一辈子就两个闺女,大的生死不明,眼前就剩小换一个独苗,这些家产早晚是你两口子的。我都快六十的人了,什么也不图了,就图稀你两个和和美美地过平安日子,再没有别的心事啦!”

张富贵停了停,又说道:“老话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将来俺老两口干不动活了,还得依仗着闺女女婿呀!”

铁栓子恭恭敬敬地听着岳父的话,回答道:“叔,你放心吧!真到了那一天,俺们两个指定孝敬二老,给老人家养老送终。”

张富贵带着女婿看了田地,沿着田埂往家走。张富贵道:“栓子,等麦收完了,带着你兄弟们来量量地头,把你们家的土地认过去吧!”

铁栓子急忙回道:“叔,俺娘说了,要到秋收完了再说。如果秋天不方便,明年也行。”

张富贵赞叹着说:“真是一个忠厚实在的人家!小换没嫁错人,她姐姐没有福啊!你回去跟俺亲家母说,就秋天吧!你们老徐家让了俺们一季粮食,俺也不能没有数地往后拖。”

铁栓子因岳父不让他帮着割麦,便要回家去。刘氏挽留道:“女婿,天不早了,住下吧!”

铁栓子说道:“婶子,我走得快,日头不落山就到家了。叫小换住一段日子吧!俺娘说,在俺家早起晚睡地干活,回来了就好好歇几天。”

张富贵道:“住个五七六日的就行,这个当口正是麦收大忙,回去就算争不上大用,零打碎敲地帮着干点也好。”

铁栓子对小换说:“那过五六天,我来接你回去啊?”

小换笑着说:“好吧。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就什么时候回去。”

晚上,小换想跟娘亲热亲热,刘氏就在闺女的房间里睡下了。小换细看曾经的闺房,点点滴滴都还是过去的样子。娘把每一个角落都擦拭得干干净净,仿佛闺女们随时都要回家似的,小换眼睛蒙上一层湿雾。世间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虽然只离开短短两个月,却感觉是隔了半生一样,无论是身体还是思想,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小换跟娘叽叽咕咕说了半晚上的话,把娘累得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小换迷迷糊糊间问道:“娘,有没有俺姐的消息?”

刘氏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愿意说起,还是困得不行了,只听她的鼾声轻轻地响了起来。小换翻个身,沉沉入梦。

刘氏睁开眼,慈爱地看着心肝宝贝一样的闺女。对大闺女,她是又担心又生气,又无可奈何。对于小闺女,刘氏的心里就像打破了五味罐子,有欣慰,有爱怜,有愧疚。今天见女婿对闺女是真心地喜欢,老两口心里好受多了。她祈祷老天爷,保佑乖巧懂事的闺女平平安安一辈子吧!

早上,刘氏做了闺女最喜欢吃的咸米粥荷包蛋,给闺女盛了一大兰花碗。小换坐到饭桌前,闻到鸡蛋的味道,觉得有点反胃,还以为是饿了的缘故。她端起碗喝了一口,忽然感觉恶心得厉害,急忙站起来跑到院子里吐了出来。

刘氏怔了一下,跟着走到院子里,轻轻地问道:“儿呀,你怕不是有喜了吧?”

小换不解地看着娘的脸:“我就是吐了一下,怎么是有喜呢?”

刘氏问道:“傻孩子,你的月信什么时候来的?”

小换想了想:“好像有日子没来了呢?我记着三月初三身上还没干净,今天是四月十七了,都过了半个月了呀!”

刘氏半喜半忧地说:“我的儿呀!你真是个小傻瓜呀!有喜了都不知道,这要是磕着碰着的可怎么行?你什么也不要做了,就好好地养着吧!等满四个月就好了。”

小换道:“娘,我身体又没有毛病,干嘛养着呀?我没有那么娇气。”

刘氏道:“轻来轻去的活可以干,重活是一定不能干啦!等栓子来接你,我会告诉他的。你婆婆知道了还不高兴煞了。”

刘氏刷了锅,另给闺女做了早饭。

早饭后,小换跟娘商量说:“娘,我想给俺婆婆和大嫂二嫂每人做双鞋子,给孩子们每人绣个香包,算是我走一趟娘家带回去的礼物。反正闲着也是无聊。”

刘氏说道:“你别累着呀!”

小换笑着说:“娘,这点儿针线活累不着的,有五六天的时间,不用急赶着做。”

刘氏道:“那这样吧,你绣绣花缝缝边做细活,纳鞋底上鞋帮子的粗拉活我帮着你做。”

小换笑着说:“俺娘帮着我做,那太好了!娘的手艺谁不夸呀?”她又想起一个问题:“娘,俺两个嫂嫂都是小脚,咱们家没有好看的鞋样子,我去菊儿姐姐家看看,有没有时兴的小鞋样子吧?”

刘氏道:“我送你去吧!路上别磕着。”

小换哈哈大笑:“娘,你也忒小心了。这么几步路,我又不是泥捏的,怎么就磕着了?我自己去就行,正好跟俺菊儿姐姐和香秀妹妹说说话。”

刘氏把闺女送出大门口,看着她走出小巷子。刘氏回家从小木箱子里找出一摞从前浆好晒干的布壳子,一块深蓝色的石林布,拿到窗台上晾着。她坐在窗前的凳子上,春末的太阳洒了她满身。院子里非常安静,男人说去工夫市找短工,明后天就要收大麦了。此时,她的心里是安祥的,她静静地等着宝贝闺女回来。她的身上感受着太阳的温暖,她的心里也是暖暖的。

小换在娘家住了七天,铁栓子把她接回了徐家庄。临行时,刘氏千叮咛万嘱咐,叫闺女别干重活,别磕着碰着了,别吃到冷饭冷菜等等。铁栓子乐得长大嘴巴,一叠声地答应着。

路上,铁栓子仔细观察着山路,避开沟沟洼洼石头沙砾,平稳地推着媳妇往前走。这车上坐着的是他最珍爱的女人,是他最美好的希望。他感到身上充满了力量。

铁栓子回家把媳妇有喜的消息告诉了娘,王氏高兴地吩咐老大媳妇:“大妮她娘,你三弟媳妇有喜了,往后你跟老二媳妇多干着沉活,一早一晚的让她多睡会儿。”

大嫂答应着,抬头看见二嫂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之色。

小换让铁栓子拿过来一个包袱,王氏问道:“这是什么?”小换笑嘻嘻地回道:“娘,我在俺娘家闲着没事,给大家做了点小针线活。嫂嫂们别嫌弃呀!”

小换解开包袱,一堆娇艳欲滴的绣品惊到了大家的眼睛。婆婆伸手拿起一个香包,看它小巧玲珑的样子,活灵活现的花草,称赞道:“哎呀!这手艺真是太好了。”

小换把礼物分给大家。婆婆的鞋子是深蓝士林布的面料,绣着暗绿色的竹叶,两个嫂嫂用了宝蓝色的面料,大嫂鞋子绣了一丛秀气的石竹,二嫂鞋子绣了两枝梅花。五个孩子的香包都绣着鲤鱼戏菱角。最可爱的是两个女孩子的鞋子,大妮的绣着燕子桃花,二妮的绣着蝴蝶海棠,衬着湖蓝色的布料,那燕子和蝴蝶就像要从花丛里飞出来。

大嫂问:“三弟媳妇,你什么时候量过俺的鞋底呀?”

小换笑着道:“这还用量呀,那天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我看到你和二嫂的脚,大体上就有数了。”

二嫂道:“哎呀!弟媳妇呀!你怎么这么巧呀?俺三弟真是有福,摊上你这么个又漂亮又手巧的媳妇。”

大哥伸手拿起一个小香包,翻来覆去的看那绣花样式,眼里透着赞许。

夜里,大哥跟媳妇商量:“妮她娘,咱娘说叫栓子媳妇多歇息着,你心思怎么安置?”

大嫂正琢磨这个事儿呢,叹口气说道:“咱娘刚放下话,我看见老二媳妇脸色就变了。这个家真是不好当呀!大家都相让着,心胸大着点,什么都好说。就怕有攀比的、搅事儿的。老三媳妇是个有度量的人,老二媳妇挑了两回事儿了,老三媳妇都没接茬。这次弄不好,老二媳妇指定是小肚鸡肠地啰啰不休。”

大哥道:“你不用愁,我给你指个招数。老三媳妇儿绣工咱们都见识了,我有个想法,说了你听听。眼下染坊生意被外国的洋布给挤兑得快要倒闭了,我认识不少染坊的同行都说干不下去了。咱们现在这么支撑着,用不多久也就不行了。你看,老三媳妇的绣花功夫是不是一般人比不上?我想啊,让她教教大妮二妮绣花,绣品我带着卖,多少能添些进项是不是?”

大嫂想了想说:“这事还真是可以。老三媳妇还认识字,正好让她教教大妮二妮,把那三个小子也给她带着认字,比私塾还好呢!老二家的二妮跟着学绣花学认字,小子也让老三媳妇给带着,老二媳妇没有理由挑刺儿吧?”

大哥道:“明天你跟咱娘说说,这事定下来了,就把后院西堂屋当成学堂,让老三媳妇看看怎么布置着用。”

第二天,大嫂跟婆婆商量过后,小换就成了家里孩子们的女先生。

小换欣喜地布置着她的教室,铁栓子问道:“有干不动的活就交给我,别逞强啊!”小换连声答应着:“好好,有累活就找你干。”

小换看着布置一新的教室,欣慰地笑着,她的幸福感染了孩子们,他们围着三娘转来转去,像一群快乐的小鸟。

秋风凉了,王氏从正房搬到热乎乎的炕上睡觉。王氏体弱多病,大哥经常在外,小换是个双身子的人,大嫂怕自己照顾不好婆婆,便叫二哥二嫂搬进前院正房里住着。

秋收后,张富贵把土地分开,准备好了随时过给闺女家。他坐在地头抽着烟,眯着眼看他相伴了四五十年的土地,这些土壤里的每一粒沙子都留着他脚底的温度,每一寸泥巴都有他汗水的味道。虽然是陪送给了闺女,他的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舍。他站起来,围着地头转了两圈,叹了口气,心境凄凉地回了家。

铁栓子把秋粮都收割完成,又把冬小麦种了下去,看看地里没有农活了,便约着二哥去岳父家认地亩。铁栓子带着二哥走了条近路,山路如蛇般弯来弯去,把二哥累得气喘。两人走了七八里的山路才到了这个藏在山犄角里的小村庄。二哥打量着三弟岳父家的宅院,院墙是用山石砌起来的,不规整的石块参差叠垒着,别有一番风味。一溜五间的草房,西头三间是正房,东头两间是灶屋,屋顶比正房稍微矮了一点。小院子没有自己家的气派,但是收拾得利利索索,让人感觉朴实又舒适。两个老人热情地招待徐家两兄弟。

歇了一会儿,张富贵带着两个年轻人来到西岭。他指了指自己留出来的地说:“这一块是俺老张家的林地,我从这头开始量出五亩地,那些都给你家种吧!估摸着得有十三四亩吧?我也没量过。”

铁栓子答应着,顺手拿起块石头埋在地头,做了个地界。二哥见这些地都在岭上,薄土拉舍的,心里很是鄙视,便袖着手冷淡地站在一边。

张富贵指挥着铁栓子分好了地,拍拍手上的土道:“顺便去南坡看看,一块着划拉开吧!”

二哥心里说:都是岭头地,有多少地产也无所谓。他漫不经心地说:“叔,今天不去了吧?等哪天俺三弟来种地,顺手量开就行了。”

张富贵见二哥不太情愿的样子,也没再坚持:“行吧!看你们的工夫,哪天都行。”

这样的薄岭地,路又远又不好走,二哥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回到家,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醭土,一边抱怨着:“走这么远的山路,还不知道能收几斤粮食,我看这块地种不种的没什么意思。”

铁栓子说:“二哥,你怕累不愿意去种,我去就是了,怎么能说种不种的没意思呢?”

二哥翻一个白眼道:“你爱种不种,都是些薄岭地,反正以后我是不去!”

二嫂听说是些薄岭地,心里很是鄙夷。她笑嘻嘻地说:“三弟,薄地肥地早晚是你们两口子的地,也没有谁跟你争,你就去种呗!你二哥也不是个能出力的人。”

铁栓子刚要开口,小换拽拽他的衣角,他涨红着脸喘了口粗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闷头抽起旱烟袋。

大哥慢条斯理地说:“老二,你怎么好意思说这些话!你说这块地离家远,那么咱家的那几亩地,实在离家近,平日不都是老三在管着?你一年能下几回地?”

二哥脸子一甩,进了自己的房间。二嫂嘟囔着:“就是看着俺两口子老实,好处没有得沾,遇上出力的累活一千只眼睛盯着俺。”

大嫂道:“二弟媳妇,咱们两个在一起过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说一千只眼睛盯着你干活,那是我干得少了?还是我做得不公平了?”

二嫂急赤白脸地说:“我说你了?你心惊什么?俺娘家没有家业给我壮胆,老徐家还兴欺贫爱富吗?”她回头指着自己房间的门哭着骂道:“你个无能的东西,俺跟着你没享着一天福,挨人欺负你也不管,俺这命苦啊!”

王氏浑身颤抖着,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她用烟袋杆子使劲敲了一下大方桌,叫着二儿子的小名:“石头,你给我出来!”

二哥低着头从房间里走出来,小声说道:“娘,您别生气,都是我的不对。平日里都是大哥和三弟干活多,我是懒惰惯了,不该说些没心没肺的话。”

王氏气喘喘地骂道:“你是个没有良心的呀!恁爹没有了,恁大哥担着养家的要饭生意,风里雨里走街串巷,还得躲避着土匪鬼子,提心吊胆的,就为了给合家老少扑弄吃的穿的。恁三弟从十七岁开始,一年四季蹲在庄稼地里,你看看他晒成什么样子了?你心疼过哥哥弟弟吗?你见天干的什么?除了躺床上懒,就是去耍钱。我是怜惜你从小身子弱,有意偏心向着你,恁哥哥弟弟都没埋怨我偏心,你还有脸说你出力吗?”

二哥低着头听凭娘的数落。大哥扶着娘的肩头道:“娘,您坐下吧!老二也是一时图个嘴过瘾,他都知道错了。”他叹口气说道:“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都大度点,别攀三咬四的,有事说出来,说过了就过了,明天该怎么样还怎么样,都别放心里。”他见娘的脸色发黄,关心地问:“娘,您累了吧?您去歇着吧!来,我送您上炕去歇歇。”他瞥了一眼这满屋最亲近的人,摆摆手说:“你们还在这里干啥?都散了吧!”

大哥大嫂扶着娘去了东屋,小换拉着铁栓子的手回了西屋。没一会儿,隔壁房间里传出女人的叫骂声和男人的呵斥声,忽然“啪啪”两声脆响,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被秋夜的寒风撕扯得很长很长。

秋风把树叶摧残得越来越少,小换的肚子却是一天比一天大。冬天来了,小换穿上厚厚的棉衣,更显得臃肿笨滞。后院的教室太冷,她给孩子们停了课,只带着两个侄女将绣桌搬到炕尾,就着土炕的热乎劲儿静心绣花。

王氏看着儿媳妇和两个孙女时常把手放进腿底下暖暖再继续做绣活,伤感地说:“这么冷的天,真是难为你们了。早些年,染坊生意兴盛的当口,冬寒时节大家都有手炉取暖,把一面火墙烧得暖暖的,大人小孩都享福啊!如今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咱们家早已没有当年的气象了。”

小换笑着说道:“娘,大冷天有热炕坐着,多么暖和呀。比起有的人家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咱们已经是很富足啦!俗话说穷不生根富不发芽,风水还轮流转呢!咱们也不去争那大富大贵,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王氏叹口气道:“可不是嘛!如今的世道,人命不值钱,说没就没了,还争什么富贵呢?合家人都围聚在一起,平平安安才是福啊!”

小换身子重,在炕上坐久了有点累,慢慢地下了炕,在炕前走动了两圈。她觉得腹中胎儿伸腿似的把自己踢了一下,便将手放在肚子上,感受着即将做母亲的喜悦。如此乱世,她想象不出孩子的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啊?

窗外飘起雪花,灰黑的云彩厚厚地罩住了天空,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冻住了一般。小换感到一股寒意,她搓搓手,急忙爬到炕上。

(摘自长篇小说《岁月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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