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时候,季真读了张爱玲。
她和别人还有不同,人家是先读的她的小说,黯然销魂,意乱情迷,爱她入骨,又恨她入骨,爱恨本就是一体两面的,进而再去探究她的人生的,她的闻名遐迩的曾祖父,她的坎坷跌宕的生涯,她的风雨飘零的爱情。
季真是先读了她的传记,读了不同的两个人的版本,多年过去了,她也不记得孰差孰好,那也丝毫不重要,但她记住了那个民国女人的苍凉一生,许多身世铭记在心,直到后来倒仿佛是她自己的故事。
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历史积淀,她便比别人多了一丝对幽灵梦魇般男男女女,世道浮沉的大彻大悟的好。
张爱玲看穿一切,清凉通透的人生观,也便如寒夜里的风,分分寸寸往她骨髓里沁,比别人更深入几分。
她是张爱玲遗留在人世间的一丝怨气,是苍白瘦削的古代仕女脸上那一抹凄惨的白,她是张爱玲飘荡在红尘情海里的一道冤魂。
她没有张爱玲的倾世才华,所以未曾早早地出名,但是她猝不及防的遇见一场爱情,在中国北方。
她的所有爱情,都发生在漂泊的远方,都在萍水相逢的人身上,因为没有一个人值得深究,没有一个人,值得做长久的指望。
生命对她最深的残忍,是她的愤世嫉俗,屡试不爽。
他也不过是她的人生恒河里,最轻浅的一粒薄沙。
她记得那条光线迷蒙的长街,他们并肩走着,她不知道他做何想,她心里只觉得,他的每一阵脚步声都是踏踏实实地往她心上落实的。
他们怎么相识的呢,这样的问题从来让人伤脑筋,她不记得,她不再记得,像埋在幽深洞窟里的一粒蝉,等到合适的时机,它自己会爬出来,不过不是此刻。
她只记得,晚风里,她瑟瑟缩缩,漫长的余生她说她都会记住,那一夜的冷,漫长余生她都会记住,那一夜的凉风,还有被黑暗吞噬的约定——
「我一直都想过,这世间会不会有这么一个人,能够陪我去西藏,那是一种情结,遇到你,我感觉这不是奢望。」
那个沧桑的男人,大概有三十七岁了,或者更老一些,他的目光里时时刻刻翻涌着一股奇异的苍凉的柔情。
他对她说,人和人之间,隔着深不可测的河,有时候你想停靠,她却想要颠簸,有时候你只是捕一尾鱼,但是他迷恋那柔波,甚至不惜跳进去和月光同眠。
「我遇见过千千万万人,在天涯漂泊的旅途中,但是没有一个人像你,这么让人感到彷徨失措,像是一阵风,你在我眼前,我也觉得你是遥远的,像是一阵风。」
她是怎样从他的床畔离开的呢?她是怎样把他的一腔心意当作耳边风的呢?虽然她爱他,她深深知道,但是她总乐于将一份纯真的恋情演绎成悲剧——她说她喜欢这样的人生。
很多人问她,为何长路漫漫,孤身一人,你需要有一个人陪伴,他不见得多么好,但是他要懂你,并且珍惜,他会把你灵魂里晶莹的细浪,变成森林里吸引梅花鹿的泉水,他会把你为之寂寞过的深沉黑夜,变成烟花璀璨的迷离星空。
读小说的人,比常人敏感,比常人脆弱,比常人有更多的犹豫,更多的缺乏,更多的颠簸,更多的不满。
读小说的人,听到一段爱情萌芽,于是顺便听到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瑟瑟发抖的声音,所以她要不断不断不断地逃离。
想到说出「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的男人,有朝一日朝秦暮楚,还故作深情地说「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舍地话」,她便感到胃酸。
令她胃酸的是,这并非特例,而是寻常。
她流连过许多人的床榻,他们都是渡他过河的莲花,从淤泥里升华,让她汲取最赤裸的纯洁。
她越来越看清,自己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奉献出自己的忠贞的精神病态。
因为停留,是堕落的开始。
与其爱上一道伤痕,不如托身一段回忆。
又过了几年,她独自一人来到西藏,走在人潮熙攘的八廓街,吹着冷酷高原的风,沐浴着灿烈的日光,她忘记了过往,只是心底有一处角落,感到寞寞的空。
有人在深山古刹里,悠悠扬扬地唱,唱着她不懂的歌谣,唱着被时光萃取出精髓的信仰,唱着红尘里芸芸众生无法逃脱的虚妄。
她知道自己在别处是听不到这样的音乐的,悠远神秘的吟唱,把人的心唱得无限的空,无限的寂寞,无限的纯洁,无限的事不关己。
她知道自己在别处是看不到这样的蓝天的,那样的泛滥,那样的无辜,那样的高远,那样的与世无争。
她知道在别处她是听不到这样的风声的,那样的空旷,那样的怅惘,那样的悠久,那样的沧桑,仿佛将一个人的前尘后世都小心翼翼地滤一遍,将人的肉身到灵魂都密密麻麻地捋一通。
季真独自走在拉萨的蓝天之下,心里一片明镜般空虚和怅惘,仿佛那段故事,终于蒸发干净,又仿佛被岁月漂白,对她而言,等于是从镜子里瞥见的一束光,没有实实在在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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