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父亲

父亲老了。心中涌起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人生的无奈和悲苦。

父亲七十多了。我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明显地感觉到了父亲的老。总之，这种感觉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但我写父亲的文字却是那么地少，就像父亲说过的话一样。而我写母亲的文字却比父亲要多很多，这也就像母亲的话比父亲的话多很多一样。和天下很多高大威猛而严厉的父亲不一样，我的父亲可以说是一个慈父，慈祥得甚至有点软弱。下面的一件事似乎可以很好地说明父亲的这种性格。

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有一次病的厉害，送到医院，医生差点就下了病危通知，母亲忙前忙后的找医生求医生，而父亲只知道在病房门口流眼泪。母亲不只一次地说起过这件事，边说边责怪父亲在关键的时候没了主意。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几乎没有对我们发过脾气，更不用说打我们了。父亲的这种宽厚常常给他带来母亲的一顿责备。和父亲不一样，在我们小的时候，母亲经常对我们发脾气，我们都有点怕母亲。母亲在责骂我们的同时，也会把父亲带上，说父亲不管孩子，图清闲，把管理孩子的事情都扔给她。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是沉默着，被母亲说急了，就走开。在我的整个少年时期，我一直都认为父亲是有点怕母亲的。有时很为父亲鸣不平。但父亲对母亲的唠叨和责骂从来都是以沉默相对。这样的时候不是很多，大部分的时间里，父亲和母亲的关系都是很融洽的。

在我成家之后，我渐渐地明白了父亲。他并不怕母亲，他的沉默只是一种理解和宽容。他理解母亲的辛苦，宽容母亲对他的责备。这里面有着相濡以沫的情感。父母把我们兄弟五个一个个抚养长大，这其中他们共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从田里到家中，他们起五更睡半夜的劳作。在这种披星戴月的辛苦中，谁会没有着急生气的时候呢？母亲生气的时候，父亲就是她的出气筒。父亲也应该有生气的时候，但他没有出气筒，他用他自己的宽厚的天性消解了心中的怨气，或者说，在他有怨气生气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在承受着。这种胸怀，是我在作了丈夫作了父亲之后才渐渐体会到的。

虽然父亲时不时地要承受着母亲的唠叨和责骂，但父亲却是家里货真价实的顶梁柱。在一些农村家庭中的所谓大事上，母亲向来是依靠父亲拿主意的。比如家中几次的盖房子，都是父亲在谋划着方方面面，母亲只是负责盖房子人的饮食。盖房子是农村人最大的事情。我们兄弟五个，父亲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在我还小的时候，父亲的打算是给我们五个兄弟每人盖两间瓦房，那个时候，条件好一点的都是盖四间，父亲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就对我们说，他只负责给我们每人盖两间，剩下的要我们自己挣钱去完成。那个时候，在我的感觉中，生活是充满的苦难的。后来，我们兄弟五个中，最小的两个（我和弟弟）靠着读书走出了农村，不需要父亲给我们两间瓦房了，但父亲依然在老家盖了四间瓦房，我和弟弟每人两间，我们回家的时候就住在那里。

父亲头上很早就有的白发，一定是和那些房子有着密切的关系。后来，哥哥们都成家立业，都把自己的那两间瓦房变成了四间，后来又把四间瓦房已变成了更结实漂亮的楼房。而父亲和母亲依然住在给我和弟弟盖的那四间瓦房里。快20年了。有一年春节，我和父亲聊起说房子旧了，是不是该重新盖新的。就在那个时候，我感觉到了父亲的变化。父亲不再像20年前盖房子时那样的充满自信，而是用一种无奈一种无力的语气对我说，他想把房子翻新一下的，可是又没有钱，还是先这样住着吧！父亲没有提出让我们出钱帮他，他也知道他的儿子们也都是一家子人，各自有各自的难处。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但是我不再想让我那已年老的父母住在潮湿破旧的房子里了，于是我把那已20多年的四间瓦房翻盖成了更结实明亮的平房，不是我盖不起楼房，我只是和父亲一样，不想太张扬，我只是要父母能住在一个健康安全的房子里而已。通过这件事，我知道，我和父亲已完成了某种角色的转变，突然间，我更加懂得了父亲，也懂得了生活。

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还有一个证明就是我们家的钱都是由父亲管理着。父亲年轻的时候作过会计，是一个很细心很有条理并善于规划的人。我小的时候，家里的钱大多数的时候是不够用的，需要向亲戚朋友借。在用仅有的钱规划着一件事情的时候，父亲在母亲面前显出了绝对的权威。在我的记忆中，在为数不多的几次父亲用批评和不耐烦的语气对母亲说话就是在这个时候。父亲以他的细心和条理规划和维持着这个拮据的家庭，母亲在这方面是相信并依靠父亲的。我想，这应该就是他们几十年相濡以沫地支撑着这个大家庭的基础。

现在，父亲老了。我已记不清父亲那挺直的腰是在什么时候弯下去的了，也记不清父亲是何时有了满头的白发。现在的年青父母们都会用相机细心地记录下自己孩子的一个个成长瞬间，可是，天底下又有几个儿女注意过父母亲腰身弯下去的过程，又有几个儿女注意过父母亲头上的白发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一根两根而是渐渐地白了满头。成长是令人欣喜的，而老去是让人悲伤的。我们关注着成长，却忽视了老去。父母就在我们的忽视中苍然老去，难道人生的这种更迭注定只能是这样的悲苦吗？

也许我是一个倾向于悲观主义的人。从乐观的一面来看，我的父母都年逾古稀而身体健朗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们现在吃穿无忧，正幸福地享受着他们的晚年，春节的时候儿孙绕膝等等，这些都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孔子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每每想到年迈的父母，我想得最多的总是那个惧，而不是喜。

所以，不想了。唯祝天下老去的父母们健康快乐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