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人间四月,芳菲满。
宫墙圈住的牡丹鲜血般凄艳,蝶儿枝头兜兜转转,累了栖于花间。
对晚镜,我捻了小笔,将那弯浅黛,徐徐描成远山。如眉搁盏凉了的茶于案上,垂眸欠身,“公子书请觐见大王,明日将入朝歌。”
“哪位公子?”
“西伯侯长子,伯邑考。”
清风掀开罗帷,拂落指间红纸,我摇头轻叹一声,可惜了。
眸敛镜里容颜,眉若柳叶,眼如桃花,一页红纸抿罢,唇色便似血点,当真一副好皮囊。
纣王掀帘而入,环我肩,又埋首于我脖间,温柔似水,“弱水三千,唯卿天下。”
纱幔缭绕,他温热的呼吸就在耳边,唤出声声,妲己......妲己......
一夜鱼水,极尽缠绵。
贰
我打小被囚在冀州侯府后山的竹林,少时记忆,唯有一片墨绿,拼命逃离去却又无可奈何的,墨绿。
冀州侯苏护,宁可相信方士所言的“天命”,亦不肯相信女儿。他看我的眼神藏了多少怨毒,毒蛇吐信般盯得人发怵,“大商要亡在你这个女人手里!”
我惶恐退后,扑通被绊个跟头,哭着闹着被下人拖到竹林,两年不得出。
那年,我十一。
遇上伯邑考,天公作媒。若非雨落瓢泼,他亦不会敲我窗棂,“姑娘,可否予小生借一地避雨?”
檐下拧着长衫的他,回眸的笑,多仓皇,就有多好看。
他胸中丘壑万丈,眸里风光万千,世上逸闻趣事,于他口中化成绵绵珠玉,落我心头,谱段天籁乐章。
天地广袤,红尘何尽,他曾是我看不完的风景,心头莹白月光。
妲己倾城叁
此间微雨,如眉撑伞,侍我城下红衣盛妆。
马上的他,依旧英姿飒沓,他凝眸望我,只望我。我浅淡一笑,“我在等你。”
他翻身下马,急奔抱住我,不顾身份,不顾天地,世间万物都似凝成我一人,良久唤了声,“朝歌”。
“十年了。”
我附他耳边幽幽笑,“你踏进这城门,可就再走不了了。”
他大笑着放开我,漠然走过,恰飘来单薄一瓣桃花,被风撕扯,又被我狠狠踩进泥里,零落。
肆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
就如纣王不放他父亲,他不得不从西岐送来珍奇。
他带来会随琴音跳舞的白猿,我坐纣王怀里,小勺舀桂花羹喂他口中,纣王复又喂我,嬉戏着俯身舔我唇角残羹。
一声刺耳,琴弦断了。
纣王不悦。纣王不悦,便要杀人。我漫不经心掩面笑,“大王,他琴音好听,传予臣妾可好?”
我卧于锦绣宫榻听他弹琴,直听了一天一夜,他指尖都磨出血。
我纤足细步,坐他身边,抚他手,他欲抽回却被我狠狠攥住。
我咬他耳垂,轻声呵气,“诺,你弹,别停啊。”
“公子渴否?”
他抚琴不语。
“公子饿否?”
他依然不语。
我像幼时那样,捧头枕他膝上,稍动,肩上轻纱就滑落了,我敛眸笑,“公子贪色否?”
琴音乍停,他拂袖而去,唯留一句,寡廉鲜耻,伤风败德。
妲己倾城伍
我将自己淹没在浮满花瓣的池水中。
狰狞的疤横于胸口,这皮囊终不完美。
十六岁夏夜,伯邑考从无望的竹林带走我,奔逃三天三夜,直到湘江方被西伯侯和苏护追到。爹爹苏护,狠狠甩我一个耳光。
尔后送我回竹林,幽囚无穷无尽。
很多年我都记着那夜枕他膝头,望月光都是一地的白,可约莫,终我一生,眼前都是无望的绿,无边竹海。
苏家女美貌,不知怎的传出,到纣王耳里。
惶恐的我从竹林逃出,扮作农家妇,一路风霜前往西岐,躲避苏护,躲避纣王。我若入宫,便弄丢了心头月光,眼里风景。那日我于湘江畔,古树孔中窥一彩帛,是他字迹,相约七夕会于轩辕坟。
生命里,最后一点亮光。
却也熄的迅速。
那日,我等到刀剑相对的苏护,没能等到他。
一脸媚相,乱世之源,如是评价我的苏护,宁愿取我性命都不愿送我入宫,所以,立马弯弓,一箭穿心。
倒下时,我笑着对他说,“我生来就是亡商的。”
是伯邑考出卖了我。
陆
比干是伯邑考尊敬的师父,我挖了他的心。
黄飞虎是伯邑考知己,我将他妹妹黄妃推下摘星楼,跌入虿盆受毒虫蛇蚁吞噬,炮烙、车裂、虐杀一干大商忠臣。
伯邑考真是善心,周济对贫苦父子。腊月陪纣王出游,偶见这对父子赤脚淌水。
我瑟瑟发抖缩进纣王狐裘,“大王,臣妾好冷啊。”
他将我抱的很紧,我贴上他唇角,呵气如兰,“那两人为何不怕冷?腿和我们不同吗?”
我环住纣王脖颈,“不如,砍下腿一观吧?”
“爱妃好主意。”纣王宠溺刮我鼻子。
柒
伯邑考疯了般扯开纱帐,将梳妆的我狠狠扯出,他死死掐住我脖子,像一头发怒的豹,“你恨什么,冲我来,动他们做什么!”
我瞧见他眼圈红了。
我凝望他的眼,“只有这样,你才最痛。”
后来,听闻他常出没秦楼楚馆,有个姑娘宠得紧。
召入宫,他瘦了很多,我侧躺于锦绣宫榻,唇角微抿,莞尔一笑,“你说,未成形的胎儿是什么模样?”
他先是一惊,后惨淡笑了,“朝歌,你敢动她,我会杀你。”
“哦?”
他离开,下人方将那姑娘押上,面上血污擦净,我瞧见她模样,竟同我生得那么像。
剖腹取出胎儿时,她近乎扭曲的挣扎、痉挛、哀嚎,然后死去,我就像杀了自己那般畅快、恣意。
青楼未找到她,他知道在我手里,破门而入,瞥一眼屋里光景就拔剑了。
我步下台阶,浅笑吟吟,“把剑放下。”
“你变了,朝歌啊......”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把玩手中杯盏,摇头,“我不会再给你机会,可惜了。”
杯盏脚下尽碎,我凄厉一声,有刺客——
我听见伯邑考放声大笑,“你满意了?”
妲己倾城捌
终途,我提纣王予的剑,杀了他。
远无想象中畅快,血全数溅在了我身上。他死了,剑弃脚下,我呆坐地上,觉一颗心,都空了。
心头那汪白月光,熄了,无声无息。
我将自己埋在深秋落叶下,闭了双目,让身体不住下坠,下坠,终于浮在半空,瞧见落叶下的自己。
落叶下妲己睁眼,笑的诡异至极,“心愿了,不畅快么?”
耳边风凄厉呼号,眼前景山呼海啸,天旋地转间所有一切都回到原点。
那日苏护一箭穿心,妲己自始至终都没有从轩辕坟上活过来,狐妖占她身体,我只是妲己对伯邑考 的一点执念。
他死,我断念。
玖
如是,多年。
狐妖囚我于灵台,带我看大商灭,西岐兴,看武王势如破竹,挥师扬鞭,看鹿台火起,牧野倒戈,看风云改烟月寂,变幻帝王旗。
一树繁华转眼衰,一世王权转瞬灭。
狐妖狡黠化烟散去,留我魂魄归体,茫然对万千刀兵。
苏妲己用陌生的眼,望向陌生的城。
陌生的城下熙熙攘攘,“妖女发明炮烙,当炮烙而死,发明虿盆,当百蛇啃噬......”
我嫣然一笑,“我也发明了酒池肉林,就让我在酒池里醉死吧。”
一身缟素,我从百丈城楼飞跃而下,万千过往皆入一眸,一幕一幕。
我看见轩辕坟上,那人一袭青衫,一把长琴,风尘仆仆,我听见他说朝歌,父亲出事,被纣王囚禁,耽搁了脚程,对不住,我来晚了。
朝歌......
无边旷野,我听见他喊那个名字,直到声嘶力竭。
我于百丈高楼飞跃而下,纯白水袖扬起来又落下去。
你来得,太晚了啊......晚到还未开始,就已结束,徒留一个幻影,一段执念,枉凝眸。
一世痴念一世怨,一缕前缘一缕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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