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农弥望
找到同伴
星琦的小屋就在边上,紧挨着大房,是老式木结构房子,只剩下一间房大小,虽说是两层但二楼空间狭窄,已经废弃不用。楼下装了灯泡,摆着一张老木桌,木桌斑驳不堪,又凹凸不平,却摆着星琦最喜欢的东西。这里是星琦一个人玩耍的地方,美其名曰“星琦小屋”。
门前,传来云香和星琦说话的声音。“那你先告诉我,刚刚我在炒菜那会,你爷爷和你爸爸聊什么呢?”
“啊!”星琦一时反应不过来。“说啊,聊什么?”云香拽着星琦的胳膊催促道。
“是说,是说,”星琦考量如果这件事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爷爷爸爸不让奶奶知道的用意是什么?
“你尽管告诉我,我不跟你爸爸和爷爷说。”云香瞪着眼,压低了声音向他保证。“就是,就是安惠小姨的事,安惠小姨带着侄子去逛街,被抓去姐咋了。”
“什么,结扎了!”云香睁圆了眼睛,星琦看到奶奶的眉毛向额头高高抛起,又急速落下扭紧,眼角的皱纹也随着她惊诧的神色,拉得更长更深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也太荒唐了。”云香低语,抓着星琦的手也松了,星琦更加不理解姐咋是怎么回事,怎么这般严重。
“奶奶,姐咋是什么东西啊?”星琦小声问道。
“啊?”云香神色不自然地瞧了一眼星琦,慌忙解释道,“没什么,没什么。你说你要那个虎子对吧,我现在就去拿给你。”说着提脚要走。
“奶奶,”星琦拉住云香的衣角,忐忑地问道,“我妈妈跟安惠小姨的姐咋没什么关系对吧?”
“是啊,你妈,你妈……”云香眼眸一亮,按住星琦的肩膀,问道,“你爸有跟你爷爷说什么你妈的事没有?”
“说了,就说妈换了个地方,山清水秀,到那个时候。”星琦老老实实回答。“那就好,那就好,你爸是个有能耐的,不错不错。”云香长长吐出一口气,还拍拍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
“奶奶,到底我妈怎么了呀?”星琦如此被动地琢磨大人的神情语气来揣测事情的来龙去脉,实在是坐立不安。
“你小孩子家家的管那么多干嘛,只管吃好、睡好、读书好就行,你妈没事,有你爸看着什么事都不会有,你放一百个心。”说完也不等星琦再说什么,转身往大屋去了。
星琦呆呆地立在门前,小屋前的草地渐渐湿润,两边的丝瓜藤也变得模糊,蔚蓝的天宇下,不见一抹云,空气也严丝合缝地盖着,周围没有一点缝隙让风儿来回,他用手背擦拭眼睛,阳光使他的手背折射出晶莹的亮度,他盯着那片晶莹看了一会。
有几个村里的小孩在门口探头探脑,一双双发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车子看,发现了星琦,笑得更是灿烂,伸手指着他爸爸的车子,星琦摇了摇头,瞟了那车子一眼,推门走进小屋。
陶泥跟着星琦进入小屋,一进门就闻到了山林的气息。这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合成了某种声音,是嫩叶离开枝桠的叹息,是刀切进树干的喊声,又夹带着新生的细语,还有木头建成房子后,人类悲欢离合的笑声和哭声。跟着星琦在父辈面前经历一番情感的起落,令它心头涌起几种不同的感受,这些感受使它的心变得与以往不同。
因此在木屋中,它发现了一些不同于木头的另一种气息——泥土,但又不同于泥土,它们的周围有思维波动,有语言纠葛。它们看上去单纯,实际上深沉如大地,陶泥不可置信地瞪大它还未塑形的眼睛,望着这些披着新容颜的泥巴们。
星琦将这些泥塑一一介绍给它认识,第一个是深衣博带的少年古人,姿态儒雅,面貌清俊,像极了画卷里的隐士,叫长吉;
隐士旁,是小矮人,只有隐士腰部那么高,高鼻深目,目光犀利,带着三角冒,衣服就像一块长布挖了洞,头套进洞里,随随便便穿起来,露出来的手臂和腿肌肉鼓鼓的,异常强壮,叫陌索;
小矮人旁边是一只蚂蚁,只比小矮人矮一点,蚂蚁的腿脚应该用钢丝立起来,不然仅仅靠泥巴不可能支撑起它的头和身体,做得惟妙惟肖,叫田田;
蚂蚁旁边蹲着一只肥硕的小猪,就像供销社里的猪猪储蓄罐,背上装了一个弧形的把手,既俏皮又可爱,拎起把手,里面是掏空的,可以放小东西,叫宅仔;
猪旁边站着一个海盗,披着一条夹克,脚下套着靴子,背上背着一柄刀,弯弯的,用一根细线系着,拳头紧握,肌肉突出,叫波币。
在隐士和小矮人后面的窗户边上,立着一方面具,比隐士高一点,方形,五官用粗的条形泥粘出来,只有眼睛是用刀刻出来,阴影挂下来,很有一种神秘感。脸颊边各戳一个小洞代表耳朵,下巴、额头和颧骨都贴上了细的波浪纹,每个波浪纹都从中心往外扩散,好像在显示某种力量似的,叫方格。
陶泥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听到它们的议论。“又来一团泥巴,这次会不会怪模怪样……”“做只八条腿的虫子吧……”“虫子不好虫子不好,做辆车子做辆车子,我喜欢车子,星琦爸爸的车子”“ ……不如做只鸟,可以飞到任何地方……”“傻呀,无论做什么,我们还是泥巴,动也动不了啊,能聊天就不错了……”“喂,面条脸,你说它会被做成什么……”“当然是比你们都好的东西……”“我们不好吗?……”
陶泥下意识地注意星琦对它们所说的话的反应,可是星琦只是专注地把手浸在椅子旁的木桶里,用湿漉漉的手掌拍它。
“小伙伴们,有新朋友加入了,开心吗?”拍完水之后星琦将陶泥举起晃了晃,说道,“你们乖不乖啊,斑斑没有来欺负你们吧?”
“哎呦,这笑得好像一天都没笑过似的……”“你怎么说话的,他问我们开心吗?“当然开心啦……斑斑怎么会来欺负我们呢,它可是守护者。”“有什么好开心的,开心有什么用啊……”
“你们知道吗,我爸爸回来了,给我带来了那种很贵很贵的牛肉干,很好吃,听爷爷奶奶说,爸爸在外面开店赚了钱,所以要天天离开家,妈妈要帮爸爸,所以也很忙,可是我今天听到一些话,跟生意没什么关系,妈妈似乎一直在躲避什么,难道是因为安惠小姨的姐咋,唉,要是我能弄懂姐咋是什么意思就好了?他们谁都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都把我当傻孩子呢,唉!”
“你可不是傻孩子吗,不傻能这么懂事吗?”陶泥渐渐能分出来,这次说话的是海盗波币。
“懂事有什么用啊,懂事能当饭吃吗,就要大哭大闹,才能让他们受不了,听你的。” 这次说话的是蚂蚁田田。
“他爸爸肯定拿木棍打他,哈哈,这主意不错,然后星琦宁死不屈。”冷嘲热讽的是小矮人陌索。
“馊主意,就是宁死不屈,他妈妈也不会轻易回来的。”面具君方格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都已经长大了啊,好想知道妈妈好不好?只要让我知道她好好的,我就满足了。”星琦放下陶泥,拿起长吉,弹水在它身上。
“为什么每次都是长吉先。”陌索抱怨道。
“因为你丑。”波币哈哈大笑。
“你不丑吗?”陌索反唇相讥。
星琦依次将手上的水花撒在它们身上。“好想我妈啊,我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了。”星琦的眼角与他的手一样湿哒哒的。
“不要想啦,我们也帮不了你啊。”田田说。
“你有可以随意动作的身体,已经比我们好太多了。”方格说。
“我喜欢听呢,听多了就觉得我们跟他是一样的。”宅仔说。
“怎么能一样,你明明是猪啊,就算我们能动了,你还是猪啊。”刻薄的陌索说着又大笑起来。
“猪啊,我是猪吗,我总觉得我不是呢。”
“干嘛要将我捏成蚂蚁呢,蚂蚁很辛苦的。”
“难不成你要做蚁后。”波币说。
“做蚁后也很辛苦啊,老要生宝宝,不像人类,生一个就够了。”
“生一个哪里够啊,要不然星琦也不会对泥说话了。”陶泥被它们如此无序而喧闹的聊天方式震惊了,简直什么话都说,这真的是泥做的雕塑吗?
星琦似乎想起什么,又开心地笑了,“待会又有个新朋友来,跟你们都不一样的哦。”
“什么东西能跟我们一样,除了这团还没成型的泥。”终于有人注意到它了,陶泥高兴地想要接话,可是半句还没出口,这些泥塑们又接着天南地北地聒噪起来,陶泥见星琦和泥塑之间都是自说自话,丝毫不知道它们如何吵闹。
幸亏听不见啊,不然肯定会被这些泥塑吵死,它想。
“天啊,又来了。”只听波币一声惊呼。星琦伸手拿起海盗和小矮人。“来吧,波币,别想从我这拿走金币,”星琦嘟起嘴,用完全陌生的声调说,“陌索,看我的海盗大刀,还我金币,那本来就是我的。”接着,“哇哈,砰砰,啪,呦。”两个泥塑在手心里被晃来晃去,一会分开一会相碰(其实一点没碰到),最后小矮人陌索倒在桌子上。
“哈哈,波币赢啦。”“胡说什么,小鬼,拿我玩过家家,简直是侮辱。”陌索躺着不能动,脸黑透了。突然,星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陌索直冲向另一只手上的波币,只听星琦嘴巴里喊,“砰——”然后波币身子迅速向左边一斜,越过桌子掉在地上,当然事实是波币是被拿着放到地上。
“报一箭之仇啦。”星琦大喊一声,陌索跟着哈哈大笑,“做得好,哼哼。”
“哈哈,陌索赢了,陌索赢了!”田田兴奋地大叫。陌索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我本来就比它强。”星琦把陌索放到桌子上,蹲下来看着波币,陌索警惕地道,“不会又突然跳起来吧,可惜不能自己动,否则一定打你个稀巴烂。哪像现在这样打架,碰都没碰到一下。”
波币躺地上,本来要回嘴,发现星琦用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特别真诚地看着它,“没事的,波币,下次一定让你打败陌索。”
波币无语,它被拿起来放在陌索身旁,陌索又哼了一声。
“一个心理成熟的泥人,被孩子当玩具玩还不能反抗是多么悲哀啊。”方格感慨着。
“面条脸总是一针见血。”波币说。
陶泥静静地看着,也不再想是否有泥能注意到它,它发现一件事,每个泥塑都有性格,这些性格是与生俱来,还是成型的过程中被人赋予的呢?陶泥不明白。它想起山上时那人说的话:“你要去成为一件器皿,如若有机遇,你要被塑造成人。”器皿与人……有区别吗?
这时,小屋的门开了,云香走进来。
“奶奶——”星琦跳下椅子,急忙去看云香的手,云香故意把手放后面,星琦赶紧去拉,最后云香笑眯眯地把虎子拿出来。
“太好啦!”星琦双手抱着虎子,激动得只差一蹦三尺高了。
“小心小心,你慢点。”云香虽然嘴上说这些没用,可骨子里十分爱惜物件,生怕摔碎了。
星琦极其珍重地把虎子放桌子上,脸上流光溢彩,笑容灿烂。他本想说什么,一想到奶奶在旁边,只能目光灼灼地看着虎子又看着泥塑。
不知为何,气氛陡然变得沉甸甸的。
原本活脱脱的泥塑们在此刻真如那些没有思想的泥泞一般沉寂无声,陶泥好奇地望向云香,强烈的阳光透过窗格子,变成条状的阴影投在云香脸上,云香的目光扫过那一排的泥塑,眼中隐藏着嫌弃的神色,瞟到长吉身上时,有一瞬间的停滞。
陶泥突然注意到,这些泥塑中,只有长吉总默不作声,到底长吉身上有什么不同之处,难道长吉是没有思想的泥吗?
云香对长吉有一段不愉快的回忆。她多么希望孙子不要捏这些东西,更不要留这些东西。可是想起那段往事,她只能将念头按捺住。

下一章:一段往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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