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

小时候，每天放学都经过精神病院。早上上学的时候，时间比较紧张，走另外一条相对近的路。

精神病院占地面积较大，特别是对于当时那个小小的我，尤为恢弘大气。在我的记忆中，院区里的主要建筑是三栋坐北朝南的大楼，主楼是醒目的白色，精神病院因此又得了个别称，叫“大白楼”。精神病院只接收精神病人，精神病不是常见病，人们对精神疾病的了解不似今天这样深入，所以精神病院显得格外神秘。小小的我，觉得每天穿行其中很刺激。

除了本地人深谙“大白楼”的奥义，周边市县的人也知道“把你送进大白楼”是什么意思，那是暗讽当事人行为怪异，精神有问题。还有一句骂人的话是“你是从大白楼里跑出来的吗？”，意思是高度怀疑对方精神不正常。那时，人们对不幸得了精神疾病的人的恐惧和误解大于同情，长大了，我才知道，精神病人自己给自己砌了一堵别人看不见的墙，墙隔绝了阳光，他们意识中的世界和我们不同，有时他们恐惧易怒，行为过激，有时悲伤，有时大笑，他们走不出自己的精神世界是多么痛苦啊！

精神病院里有大大小小的花坛，里边种着好看的花，夏天，蜂飞蝶舞，对于没见过大世面的我，一切都是那么有趣和迷人。院子里还有个漂亮的月亮门，那个月亮门我从不曾踏进半步，记忆中，门里边有凉亭之类的小园林景观，那里边花的品种更丰富，打理得更漂亮。穿着病号服的人偶尔在那里出现，我想他们应该是病情比较轻的患者吧！月亮门里边是个美丽的世界，美丽的事物有利于病人康复，特别是有心病的人更需要美好的事物怡情。这些景观在一个类似于行政楼的建筑旁边，那里是医院的办公区，是个莫名让人敬畏的地方，那里严肃到让小孩子以为进去了就会影响大人们正常的工作次序，会受到严厉的批评，会变成不受欢迎的人，将被禁止踏进精神病院。

平常的医院有可怕的太平间，里边睡着去世的人，我们小时候都相信有鬼，有太平间的医院在我们心目中蒙上了一层阴霾，而精神病院只有精神病人，一点都不可怕。在小孩子的眼里，精神病人只是显得不太友好而已，他们被关在有铁窗铁门的房间里很可怜。从小学到高中，身边总有几个同学是精神病院职工的家属，他们的父母每天和精神病人打交道，这些同学家道殷实，生活幸福，可见，精神病人和精神病院非但不可怕，还能给人带来幸福。

精神病院不是我们放学的必经之路，我和同伴们也可以选择在精神病院的大墙外边走，可我们更愿意在精神病院里穿行。

我们由后门进入，经由锅炉房，从一个病房大楼的楼下经过，途径洗衣房再特意途经另一个病房大楼，在行政楼前边的小广场上盘恒一会才出去。我们经常看到穿病号服的病人，在穿白大褂的医生的带领下，排着队，从一栋楼去另一栋楼。在那队穿病号服的人当中，曾出现过一个特别漂亮的姐姐，我们猜测，她一定是被哪个坏小子伤透了心，才会来到这里。

锅炉房前边有个空场，空场上有个煤山，煤山由小变大再由大变小，常年如此往复。有时我们爬上脏兮兮的煤山之颠，站在上边或俯瞰锅炉房，或仰望楼里的病房。

病房大楼的窗户里经常有人向外张望，他们的眼神或默然，或渴望，或空洞，或绝望……偶尔有人透过窗户向我们招手、喊话，我们抬头看一下算是回应，认准声音来自哪个窗口，不逗留，不应答，不和病房里的人说话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有一次我一个人穿行精神病院，发现病房大楼的大门敞开，我悄悄潜行进去，发现二楼走廊被上了锁的大铁门封住了，走廊里有几个病人散步，其中一个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又悄悄地潜行出来，正如我悄悄地进去一样，没有人发现。经常在外边徘徊，难免对里边好奇，见识过之后，发现里边不过如此，好奇心得到满足反而有点失落。

我不记得精神病院哪一年开始扩建，当我再次关注到它的存在时，它竟然紧邻我的高中校园。校园与医院之间以前有条路，现在路被划给医院，学校的墙被加高加固变成了学校和医院公共的墙。我发现精神病院的电影院对外开放，电影院里放映的影片很新，票价具体是几毛钱我不记得了，却刚好我消费得起。那是林青霞的时代，我在精神病院的电影院里看过许多她的影片，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六指琴魔》和《白发魔女传》，《白发魔女传》里的蓝洁瑛虽然不是主演，却让人眼前一亮，使人惊艳，后来她被人欺负了，事业早夭，精神出了问题，红颜薄命。

到精神病院看电影的人不多，因为每场电影上映时，在身后隔几排的地方肯定坐着穿病号服的病人。我是从小见惯了他们的，觉得和他们一起观影没有不妥。我看电影时几乎没有同伴，为了不绕远，我通常翻上学校的高墙，从墙上跳下来，落地的地方就是电影院的售票处。小时候，从精神病院出来，翻上高中的墙头，坐在墙头上憧憬未来，盼望着长大。长大一点了，又翻过这堵墙，去精神病院看电影，透过大屏幕看更大的世界。

小时候的世界很大，精神病院宽容一群孩子每天去探究；高中的墙头矮得允许小孩坐在上边憧憬长大以后的世界；父母不担心精神病人影响到孩子的心理健康；医院里的人从来没有呵斥过经常爬上煤山的孩子……我们被宽容，可以无所畏惧的长大，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成为幸福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