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昕X鱼龙博
一万三一发完
1
出海前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做。
许昕捋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站起身来,阳光照在他被汗浸湿的后背上闪闪发亮。
站在码头上的船长吸着烟草,大踏步朝他走来,用一只被晒得黝黑粗糙的大手拍了拍许昕的肩。“昕子是第一次出海吧?好好干!”说着话的时候,有灰白的烟雾从他灌木丛般茂盛的胡须间冒出来,夹杂着烟草特有的气味飘飘悠悠地升上天空。
许昕跟着船员们陆陆续续地上了船,看着个个浑身晒得黝黑的水手们吆喝着将白色的船帆在桅杆上升起,汗水从他们身上流淌进海里,古铜色的脊背浸着汗发出亮闪闪的光。岸上有几个晒得黑泥鳅似的小孩赤着脚跑来跑去,随即又扒在码头上冲起航的帆船挥着手,眼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与向往。船上有个认出自家孩子的水手靠在船尾,略为浮夸地冲着码头敬了个蹩脚的礼,鱼尾纹里也噙着点亮晶晶的汗珠。
许昕一言不发地靠着栏杆,望着平静得几乎没有一丝波纹的海面,略带着些咸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船驶过一望无际的海面,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夹杂着摇曳的白色光斑,晃得许昕有些发晕。
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许昕转头一看,是刚才那个老水手,此刻正眯起眼睛看着他,脸上因为常年暴晒变得棕黑而粗糙,沟壑纵横。“小伙子,第一次出海吧?”见许昕一声不吭地点头,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片褐色的烟叶示意着许昕放进嘴里,“提神的。”
许昕犹豫了一会儿从他手里接过来放进嘴里嚼了嚼。烟叶还是半青的,味道很冲,灼烧感从喉咙一路窜入鼻腔,他不禁咳嗽了起来,嘴里呸呸地吐着。老水手看着他这副样子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是年久失修的破风箱在呼哧作响。“果然是个愣头青,我刚开始抽烟那会儿也是这副德行,习惯了就好啦!”
许昕咬着嘴唇有些惶然地看着他。老水手盯了他片刻,用手大力拍拍他的肩,声音缓和了下来。“别紧张,这次捕鱼规模不大,今天晚上就能回来的。”
自知被人看破了紧张的情绪,许昕咂吧着嘴里残存的烟叶,露出一个有些难为情的笑容,继续低下头去看海。海面涌动着的金色光斑越发肆无忌惮地挤入他的视线,刺得眼睛生疼。
2
变故就是在那一刻发生的。
原本平稳行驶的帆船忽然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栏杆随着撞击嗡嗡地震颤,震得许昕虎口发麻。甲板上一下子骚动起来。有个年轻的水手嘴里喊着:“船撞到暗礁了!”还没等许昕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阵比刚才还要剧烈的撞击又一次袭击了帆船,他一个踉跄跌入了海中。
当许昕挣扎着吐出最后一个泡泡,身体不由自主地下沉时,他心里有些自嘲地想着,看来这辈子估计都学不会游泳了,当然前提是这辈子并没有就此结束。
溺水前的最后一幕便是一条金色的小鱼在离他鼻尖不足一寸的地方鼓着眼睛瞪着他,一张一合的鱼嘴吐出一串细小的泡泡。许昕迷迷糊糊地向前猛抓了一把,随即便人事不知了。
“喂,快醒醒!”
许昕猛吸了一口气,感觉肺里火辣辣的。他张了张嘴坐起身来,迎面对上一个陌生少年的脸。
“其他船员呢?”
“他们水性都好得很,当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哪像你,明明是个旱鸭子却还敢出海!”浑身湿淋淋的少年喘着粗气,眉头皱成个倒八字,一双大眼睛瞪着他,让许昕无端地想起那条圆眼睛的金色小鱼。
“你是谁?”许昕睁着有些对不上焦的眼睛问眼前的少年。
“方博儿,我叫方博儿。”少年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我叫许昕,日斤昕。”秉着礼尚往来的想法,许昕也诚实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谢谢你救了我。”
名叫方博的少年眨巴着双眼皮的大眼睛想了想,语出惊人:“我要到你家去住。”
许昕:怎么肥四???
其实方博原本是海底的一条鱼龙,本想趁着这么好的天气去浅海溜达溜达,顺便沐浴一下阳光,结果才游了没一会儿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团黑影。他瞪着圆眼睛看了一会儿,发现好像是个人,正扑腾着尾巴想躲开,就被落水的许昕伸手一捞,一把攥在了手里。
卧槽博哥我可是鱼龙!我这样的高富帅岂能是人间凡辈想抓就抓的?还抓得那么紧!方博内心叫嚣着有一千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糊里糊涂地就化了形。幸亏他落水的地方离岸边也不远,方博扑腾了两下就上了岸,手里还拖着软成一摊的许昕。
初次化形上岸的方博还有些头晕,他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新的身体,一抬头就对上了许昕迷惑的脸。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我这救的该不是个傻子吧?方博瞪着许昕的眼睛刚想发作,却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了任何法力。他顿时觉得头更晕了。
听到问题的许昕愣了好一会儿,随即打量起面前的少年来:大圆眼睛,双眼皮儿,小圆脸,看着也不太像坏人,何况人家还救了自己的命。内心百转千回无比纠结地饶了一圈后,他终于摸了摸鼻子艰难地开口:“行……吧。”
“我饿了。”一到家方博就一屁股在饭桌前坐了下来,一点没有客人样子地对许昕说。救命恩人就算是大爷也得好吃好喝地哄着,许昕在方博看不见的角落认命地叹了口气。这小圆脸看着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你他m……给我做鱼吃?”许昕看着面前脸色恐怖仿佛面部扭曲般的方博不知所措地开口了:“在海边不吃鱼能吃什么?……得得得我给您找别的去。”
最终,晚餐以许昕吃鱼方博干啃馒头就咸菜,两眼毫无间断地冲许昕发射死亡射线结束。
3
吃完饭后,方博满足地打了个小嗝瘫在椅子上,一举一动宛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你,洗碗去。”他仰脸用下巴指指许昕。许昕有些气闷地盯着嚣张的小圆脸。这是我家,我许昕岂能听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圆脸的话?
方博一瞪眼。
许昕赶紧端着碗筷屁颠屁颠地去了。
与其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屋子。在方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足有一个钟点的时间后,许昕终于挣扎着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问他:“怎么了还不睡觉?”
“看着天上的星星,你有什么感觉吗?”
“看你的样子是刚来这里不久吧?海边的天都是这个样子,看惯了也就没什么稀奇了。”
“许昕你是真瞎还是假瞎,我是说——你家屋顶怎么是漏的?!”
“这不是白天要干的活太多一直没有功夫修吗……”许昕有些烦闷地捏了捏眉心,略微下垂的眼角使他看起来像是一条委屈的大狗。
“好吧好吧,明天我和你一起修房子吧。”黑暗里的方博翻了个白眼。
第二天许昕很早就醒了,准备好一切后他试图叫醒身边睡得正香的小圆脸。
“方博儿起床了,昨天是谁和我说要一起修房子的?”床上的小圆脸哼哼唧唧地一把打掉他的手,翻了个身接着演奏呼噜协奏曲去了。许昕只好叹口气出了门。
码头旁边的船长正在修他的船,许昕指指旁边堆着的一摞木板问他能不能拿走,船长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换了个姿势叼着,点点头示意他自己去拿。
吭哧吭哧地搬完木板后,方博总算打着哈欠走出了屋子。阳光照在他身上,使头发呈现出温暖的棕褐色。看到正在忙碌的许昕,方博眨巴着眼睛向他走去,脑袋顶上的一缕软发在海风中胡乱晃了晃。
“起来了?”许昕抹了把脸上的汗问。
“嗯——”刚睡醒的方博好像还有点迷糊,抓了抓T恤的领口应道,拖长了的尾音竟显出些撒娇的意味。
“那个,你先洗把脸吧。”
“方博儿啊,”
“嗯?”正在洗脸的方博抬起头来,脸上沾满了白色的肥皂,张嘴正要继续说什么,一个半透明的肥皂泡就从鼻孔中冒了出来,“啪”地一声在眼前炸裂开来。
“方小博儿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猫洗脸,正常人哪有这么洗脸的哈哈哈哈……”许昕说着话还用手比划了一个洗脸的动作。“博……博哥就是这么洗脸的,这样也一样能洗干净,才、才不叫猫洗脸……”方博睁着一只眼睛,揉着被肥皂浸得有些红肿的另一只眼,张嘴试图反驳,没想到一串肥皂泡接连二三地从鼻孔中冒出来。
“别揉眼睛了方博,跟揉面一样——”许昕索性放下手里的工具,抓住了方博试图继续在脸上肆虐的手。“我现在很怀疑你到底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许昕!”方博终于洗完了脸,恼羞成怒地冲着许昕嚷道,一张圆脸都团在了一起。
许昕看着小孩儿吃瘪的样子觉得有趣得紧,伸手就捏住了方博的脸。
“你放手——”方博想奋力挣脱却无奈于手主人的身高优势,只得龇牙咧嘴地让许昕捏他的脸。
4
“你在干什么?”
“补渔网啊。”许昕抬起胳膊,用手腕蹭了蹭即将从脸颊滑落的汗滴说道,一边用牙齿咬住缝线,眯着眼睛将其穿过针孔。
远处的码头上人声鼎沸——又一次出海即将开始。许昕听到远处的喧闹声后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抖抖裤子上的沙粒站起身来,手搭凉棚眺望着此刻显得有些拥挤的码头。阳光照射在鬓角处的汗发出夺目的光,照亮了许昕脸上一闪而逝的向往。而后他又想起什么似地微微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来接着拿起针线开始干活。
“许昕?”站在一旁的方博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领。“嗯?”许昕应道,却还是专心致志地低头缝补着渔网。
“你很想出海吗?”
“是……但是我不会游泳。”许昕依旧固执地盯着手里的针线,似乎对渔网上一个奇形怪状的破洞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听闻此言,方博在许昕面前蹲下来,用手撑着自己的脸道:“我教你游泳吧。”
“换气,注意换气!”方博翘着二郎腿坐在岸边,看着又一次呛水的许昕在水里扑腾,伸出手去把他从水里拽了上来。叫这个小子给我做鱼吃,这下可以趁机好好整整他。他心里这么想着,又一下子把许昕按进水里。
“谢谢!”经过一番折腾后的许昕扒在岸边,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咳嗽着对他说,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方博看着许昕从水里冒出头来,如同一只调皮的大狗般甩着头抖掉头发稍的水珠。夕阳是那么旧,金灿灿地镀在他湿漉漉的背上。码头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低下头去,许昕灿烂的笑容猝不及防地撞入眼里,使他心里忽然莫名地觉得有些内疚了。
码头上的一阵喧闹使两个人都转过头去。一艘载满了船员的帆船宛如一只掠水的飞鸟般轻盈地滑行而去,在碧蓝的海面上留下一道洁白的航线。许昕扭头望着白色的风帆被吹得鼓起来,在海风中发出饱满的、有节奏的声响,半晌没有说话。
“你会学会游泳的。”方博突然说道。
“什么?”许昕有些愣住了。
“我说,有我来教你,你以后肯定会学会游泳的~”
“但愿吧,”许昕的侧脸忽然变得认真了起来,“我以后会成为一个船长的。”
“嗯。”方博一只手搭上许昕的肩膀,用指尖在上面轻轻按了按。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带着湿润气息的海风吹起他们额前的发,将他们呼出的气息缠绕在一起。
许昕眯起眼睛眺望着远处的大海,看着那片广袤而又深邃的蓝色。用余光他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小圆脸。他好像被下午的日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微微蹙着眉,圆乎乎的后脑勺在阳光的照耀下被镀上一层橙红色的、毛茸茸的边。
5
在许昕不知第几次在水中扑腾着下沉后,方博终于感到有些纳闷了。他为什么总是学不会游泳?难道是我教的方式不对?“许昕你先歇会儿去吧。”他伸出双手勾住许昕的腋窝,把他从地上拎起来。许昕沮丧地叹了口气,咳嗽着走远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许昕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后背随着绵长的呼吸有节奏地一起一伏——看来真是累得够呛。方博蹑手蹑脚地关上门,踮着脚来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来。这时候他的胳膊忽然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戳了一下。方博把枕头移开一个角,原来是一个硬皮的本子被塞在下面,皱巴巴的,页边已经打了卷。
他轻手轻脚地把那个本子抽出来,翻到第一页。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随着刚才的动作掉了出来。照片看上去年代久远,已经微微泛黄了,到处是磨损的痕迹。上面是一大一小两个人。方博一眼就辨认出了小时候的许昕。照片里的他被一个年轻男子搂着站在一艘帆船旁边,两个人都咧开嘴笑着,似乎面对他们的是天下最值得开心的事情。本子的第一页上布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看上去很稚嫩。
“今天爸爸带我去看他的新船了,又大又piào liàng。”
“爸爸告诉我说他是大船的船长。我xī wàng我以后也能是船长。”
……
里面记录的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洋洋洒洒地写了很多。
“今天爸爸出海。他说要一周才能回来。我住在刘叔叔家里,他说爸爸回来的时候就会有很多很多的鱼。”
“我很xiǎng他,xī wàng他快点回来。”
日记就停止在这句话上。
方博不知不觉地就翻到了最后几页,这时候他发现照片背后还用铅笔写着很小的一行字。字迹很新,相比之前已经成熟了很多,看样子是最近才写的。
“听说溺水的人都会变成海里的一条鱼,然而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他再也不会记得我了。”
方博忽然想起了下午时看到许昕眼角微微向下耷拉着的模样。他终于明白许昕为什么总是学不会游泳了。
他转过身去在黑暗中看着已经熟睡的许昕。他的背影被夜色模糊成奇怪的形状,并不明亮的月光透过窗缝洒在他后脑勺一缕翘起的头发上,使它们泛出奇异的、宛如金属质感般的中灰色。
方博把照片夹回本子,重新将它塞入枕头和床铺间的缝隙里。
窗外有夜归的海鸟缄默着掠过夜空,在海面上投射下边缘模糊的黑色剪影。
6
“咦,房顶的破洞什么时候被修好了?我记得昨天才干到一半的……”许昕搔着后脑勺站在房子前喃喃自语。
方博闻言内心偷笑。
我才不会告诉你是我昨天偷用了法力给修好的。
这时候远处传来的一阵喧闹的人声使两个人都转过头去。是一个看上去面色憔悴的女人,头发凌乱,湿答答的刘海被汗浸成一缕一缕的沾在额前,脸上还挂着隐隐的泪痕。从乱哄哄的人声中方博得知,她的孩子自从昨天晚上去海边玩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孩子妈妈已经心急如焚地寻找了一个晚上却仍旧一无所获。
“当时孩子去哪边玩了?”他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
“西边……”女人用通红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沙哑着嗓子道,说完又止不住地流下眼泪,“她是我唯一的孩子啊……”
“西边是吗……”方博沉吟了片刻。
他特意等到人群基本散去才来到了西边的海域。这一片的海域看上去很不平静,浪潮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岸来,整个海面泛着诡异的青黑色。方博犹豫了片刻后化为鱼形扎入水里。
海水很混浊,漆黑一片,抬头几乎看不到水面上的太阳。借着一丝微弱的光线游了好一阵,一座岛屿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岛屿四周布满了浓雾,看不清岛上的状况,而岛屿附近的海水几乎完全变成了黑色,浪花拍打在岸边嶙峋的礁石上发出尖锐的噪声。
他化为人形登上岛屿,果不其然地在岸边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看到了一个正在哭泣的小姑娘。
方博向着女孩缓缓走过去。小姑娘听到脚步声后浑身战栗了一下,瞪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着方博,眼里闪过一丝恐惧。方博在脸上挤出一丝微笑,用尽量柔和的声音道,“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许昕哥哥你认识吗?我是他的朋友……”
女孩听闻此言渐渐止住了眼泪,怯生生地问:“哥哥你是好人对吗?之前的那个叔叔对我很凶……”方博心下了然,动作尽量轻柔地把小姑娘抱起来,“现在哥哥带你回去,你的妈妈非常担心你……要一直抓着我的脖子不要松手啊……”
这人类的身体果然还是不好用。双脚没入水里的时候方博在心里微微吐槽了一句。
小姑娘因为之前受到了惊吓刚刚才放松下来,过了没一会儿就趴在方博背上睡着了。方博瞟了一眼身后的小人儿,确认她已经熟睡后便用手在眼前点了点,海面上就出现了一艘小舟。他把小姑娘打横抱进船里,自己也进去坐下,又在船尾点了点,小舟便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一般,在海面上平稳航行起来。
方博半躺在船尾,被午后暖融融的日光照得眼皮发沉,却在即将要睡着的一瞬间用余光瞥到了海面上的异常。那阵诡异的波浪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小船边,宛如有生命般地在四周打着转,击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方博一下子警觉起来,屏息凝神盯着海面。几秒钟过后,有什么东西从海底猛地跃出海面,激起的白色浪花足有几米高,宛如雨点般洒在船里。
女孩一下子被惊醒了,看到眼前的庞然大物后尖叫一声躲在方博身后,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不放手,带着哭腔喊道,“就是这个黑色的怪物,是它把我带到那座岛上去的……”方博把女孩护在身后,面色冷峻地盯着眼前的黑色鱼龙,“你想干什么?”
那条鱼龙离船更近了一些——女孩瑟瑟发抖着,眼泪已经浸湿了方博后背的衣服。“原来是肖门的三公子……”鱼龙将身体探入船内盯着方博,“怪不得能走进我设的迷雾……”
“把那个小孩交出来吧,或许我还能分你一半。”
方博闻言向后退了一步,将女孩遮挡在背后。
“既然三公子无情,也就休怪我无义了……”鱼龙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因为到手的食物被抢去而十分愠怒。没等方博反应过来它就猛扑下来,张开嘴露出纽扣般的牙齿,试图将小船吞入腹中。
方博下意识地化为龙形跃入海中,一边释放法力将女孩乘坐的小船尽量推远。
黑色的鱼龙摆动着身体用前肢划水,宛如离弦的箭般冲了过来。方博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身,挥出一片白色的水幕。鱼龙侧身躲过,又急速地向方博一个回身,面前的水珠顷刻间尽数化为利剑,向着方博的面门射来。方博暗道不好,一个侧身堪堪躲过,肋骨处却一凉,被划出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白色的鳞片。他咬着牙释放法力,在自己周身筑起一道高达数丈的水幕,向着黑色鱼龙快速移动过去。黑色鱼龙没有料到他受伤后居然还能战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尾尖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海域。他惨叫一声,拖着鲜血直流的尾巴潜入海底不见了。
敢跟你博哥叫板,也不看看我是谁。方博望着他仓皇逃窜的背影冷笑一声,向着小船的方向游去。肋骨处的伤势很重,随着身体的摆动涌出大量鲜血。方博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面前小姑娘写满了担心的脸变得忽远忽近,残存的法力已不足以让他化为人形。他强撑着收掉法力变出的小船,示意女孩爬上他的后背。女孩还在惊魂未定中回不过神来,却也乖巧地骑上了他的后背,把双臂圈在他的脖子上。
“哥哥,你是龙吗?”眼见着海岸已出现在视线里,女孩才终于回过神来,有些兴奋地问道。
“是啊,”方博答道,“海底还有很多很多像我一样的鱼龙,他们都很善良的。”
“你是受伤了吗?”女孩瞥见海水中蔓延的血迹,声音顿时惊慌起来。
“没关系的……”方博为了使女孩放心,挤出力气回答道。
当方博背着女孩出现在岸边时,整个镇上的人都沸腾了。女孩的妈妈脚步踉跄着飞奔过来,颤抖着接过毫发无损的孩子,一下子跪倒在原地,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感谢的话:“谢谢海神大人救了我的女儿,谢谢你保佑我们……”
“不用这么客气阿姨,我不是海神……”方博一边有些不知所措地笑着,一边用仅存的法力化为了人形。然后他抬眼看到了人群中的许昕。许昕原本紧皱的眉头在捕捉到方博的身影后瞬间舒展开来,却在瞥到他肋骨处的血迹后瞬间被担忧覆盖。所有人都在围着小女孩问东问西,只有他一个人奔向了站在原地已摇摇欲坠的方博。
“你没事吧?”方博的视野被许昕充满关切之情的双眼占据了。“没大事,死不了……”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挤出一个微笑。许昕转身冲着他蹲下来,眼珠滴溜溜一转,“上来吧。”方博抓着他的肩膀骑了上去,双腿绕在他的腰间,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许昕拖着他的大腿把他在背上颠了颠,好让他坐得更稳,并把自己的胳膊勾在他的膝盖下面开始向着家的方向走去。“松开点,小心血弄脏你的衣服。”方博轻轻拍了拍许昕的后背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担心衣服的问题……”许昕像是嫌弃地叹了口气,“说你傻还不信……”
方博能闻到身上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感觉到一侧肋骨的位置被粘稠的血迹浸湿了一片。“谢谢你。”他侧过头去在许昕耳边低语。“还不是因为看你太可怜了……”许昕开玩笑般地回了一句。也许是因为受伤的原因,方博异常乖顺地趴在许昕后背上,温热的呼吸打在他裸露的脖颈上。许昕感觉自己的脖子被方博柔软的头毛蹭得痒丝丝的,又尽量放缓了步子,向家走去。
回到家的时候他把方博轻轻放在床上躺平。手忙脚乱地包扎好后,方博已经禁不住折腾睡着了,他一颗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沉回到肚子里。
许昕看着他的侧脸有些失神。方博额前的发被汗浸湿了贴在头皮上,眼睛微闭着,看上去睡得很沉。
他突然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但随后便因方才的想法而微微红了脸,胳膊拐了个弯,帮他轻轻擦去脸上的汗珠。
7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方博用手摸了摸肋骨处的伤口,发现已经被缠上了厚厚的纱布,一端还打了个奇丑无比的结。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看到了许昕的背影。
“醒来了?”许昕一听到床上的动静后就立刻转过身来问东问西,“怎么样,头不晕吧?要不要我做粥给你喝?”
“许昕,”方博沉吟了片刻道,“你是真的不在意我鱼龙的身份?”听到这句话的许昕坦然地看着他的双眼,一边拿过水来示意他喝下,“当然不在意,你现在应该少动弹,防止伤口裂开。”
“况且我还真没见过这么蠢的人类~”见方博作势要打他,许昕连忙双手抱头讨饶,“别别别博哥!你现在动作大了要是挣开伤口就麻烦了!”
其实……这点小伤,等我法力恢复后治好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方博摸摸鼻子,觉得还是不要告诉许昕比较好。这瞎子扎了个那么难看的蝴蝶结也算难为他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许昕怕自己夜里乱动挤到方博的伤口,坚持自己打地铺。方博看着许昕铺块毯子蜷在地上,两条长腿堪堪地搭在外面无处安放,看上去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不明真相的人估计还以为他这是受欺负了……方博心里暗笑道。
“博哥,博哥?”在方博即将入睡时,他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窗外悄声叫着他的名字。
“小雨?”方博打开窗户后便对上了窗外人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明亮的一双眼睛,“你怎么来了?”
“你可不知道呀博哥,”一身黑衣的少年抓住方博的手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你消失这么多天把科哥都急死了,老肖的头发也快掉光了——”
“老肖不是本来就没头发吗?”
“这不重要——”被叫做小雨的少年有些不耐烦地一挥手,“而且你今天竟然还被人类看到了你的鱼龙形态,老肖知道了得骂死你……”
“跟你说了不要老逞英雄……明天就赶紧跟我回去!”少年一边说手上也不闲着,把手掌覆在方博受伤的地方轻轻按动着。一阵白光过后伤口就奇迹般地愈合了,连伤疤也未见分毫。
“明天回去?”方博被突如其来的话语弄得有些懵,一边不自觉地回头去看一旁熟睡的许昕。
一旁的少年显然是没有注意到方博一瞬间的愣神,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那我明天来找你吧,科哥邱哥还等着我回去呢……”
方博把周雨送到海边。当他化为的青色小鱼渐渐消失在大海深处时,方博沿着海岸线慢慢地向回走去。
黑夜慢慢流逝,回去的时候远方的天际已现出一抹鱼肚白。他低下头看着仍略显黯淡的晨光透过窗户涌进来,慢慢爬上许昕一侧的脸,将他的睫毛照得发亮。方博禁不住揉了揉许昕脑袋顶上一缕乱翘的头发,伸手想对准他的额头来个脑瓜崩,但想了想后又放弃了,把手掌轻轻覆在他的前额上。“走之前就让你学会游泳吧,在海边生活不会游泳也挺麻烦的……”掌心发出的一团白光缓缓飘入许昕的额头,流淌过全身后渐渐消失了。屋子里又恢复了一片漆黑。
方博施法变了张纸条出来,在上面草草地写下几句告别的话后将它展平了放在饭桌上能一眼看到的位置,用水杯压好。然后他掩上门走出去,迎接新一天的第一抹朝霞。
不远处周雨站在海里冲他招手,头发被清晨咸湿的海风吹得乱飘。方博挥了挥手走入海里,感受到微凉的海水舔舐着他的脚踝。他再一次回头望了望远处的那座小棚屋,看着它随着太阳的上升在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明亮。然后他转过头去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化为鱼龙的形态,跟随着周雨向深海游去。
8
许昕一醒来就发现身边没人了。一开始他以为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让这个小圆脸破天荒地早起,直到看见桌上那张纸条后才发现事情有些超出了他所意料的范围。
“方博?方博?”他攥着那张纸条冲出门去,绊在门槛上还险些摔了一跤。等到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海边时,海面上已经不见人影。许昕眯起眼睛,只能隐约地看到那两条鱼龙缓缓地向深处游去,在蔚蓝的海水中消失不见。涌起的浪涛反着刺眼的光,照得眼睛生疼。许昕的眼睛开始感到一阵刺痛,他胡乱抹了把脸,手掌里咸湿的触感让他猛地一惊。这小圆脸子怎么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他伸手摸了摸左胸——那里难过得乱了节奏。
然后他把脸埋在手掌中努力克制着自己,随后又握起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手掌里,咬着后槽牙笑起来。
你走了那又怎样,既然我有幸遇到你,就要对你死缠烂打到海枯石烂。鱼龙生活的地方一定十分隐蔽,但这难不倒我许昕,因为我知道,我的王子就在海底。
许昕挑了个晴朗的日子,特意来到了方博救他上岸的那片海滩。他深吸了一口气后走入水里,一点点朝深海走去。海水因为阳光的照射变得温暖,柔和地舔舐着他的脚踝。一开始在他的小腿,后来没过膝盖到了大腿,然后是腰部。有一只海鸥扑棱着翅膀从头顶飞过,发出一声突兀的鸣叫。许昕一直向前走,海水逐渐没到了喉咙。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开始漂浮起来,渐渐听不清周围的声音了。许昕感觉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闪着惊虑之情的圆眼睛。
“你——你有病啊?”等许昕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被人拖着往岸上走了。他翻了个身匍匐在地上,干呕着咳出苦涩的海水,浑身的肌肉都在酸痛。“许昕你这是不要命了吧?”耳边传来方博充满怒气的声音。他一边大力拍着许昕的后背一边质问着,眉毛耸成个倒八字,一张圆脸因愤怒而皱成一团。
“嘘……”许昕倒先带着些安慰的意味般轻拍着方博的后背,并一把把方博拉入怀中,对着他的嘴吻了下去。许昕的舌在方博口腔里肆意掠夺着空气,使他一瞬间睁圆了眼睛。几秒钟之后,方博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将双臂从许昕的胳膊间解放出来,攀上他的脖颈,仰起头迎合着他的动作。方博能感受到两个人的牙齿在碰撞着,许昕越来越不安分地咬着他的嘴唇——
“好疼!”方博一把推开了许昕,捂着出血的嘴唇道。“对不起……”许昕仿佛对刚才自己的举动感到惊讶不已,连忙手忙脚乱地要查看方博的伤口。方博在地上啐了一口,半开玩笑般地抱怨:“真恶心。你的接吻技巧烂透了——”
“那没关系,”许昕冲他嘚瑟地吹了声口哨,“以后有的是时间去练习。”
“再这么作死我可不救你了!”方博伸手怼了一把许昕的胸口嗔道。
“下次不会啦……”许昕听了这话后就差没变出条尾巴狂摇。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9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许昕感觉这仿佛是他这么多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结束了一天的劳动后回家,家里能有个人在等着他,一进门就撞进小圆脸带着些热气的拥抱中。
直到那一天。
镇上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小孩子在去海边玩后无缘无故地消失。前几次方博都能顺利地找到孩子把他们带回来,但到后来那些地方越来越偏僻,往往很多次都是无功而返。方博可以确信是那条新来的黑色鱼龙在搞鬼,可是他似乎经过上次的惨败长了教训,不再轻易露面,导致镇上的人们每次都宛如等待救星般在岸边簇拥着他归来,在看到他空空如也的手后又流着泪或叹息着四散离去。
每当这时候许昕就会用他的大手揉揉方博圆乎乎的后脑勺,在他的前额印上一个响亮的吻。“不着急啊,我知道你对此很内疚,但这并不是你的错……”
终于有一天,在方博又一次失败而归后,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女人拨开拥挤的人群朝方博冲了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失控般地怒骂:“每次都说是一条黑色的鱼龙在搞鬼,我们却一次也没见到过你所说的真正元凶,说不准就是你在暗中作怪,企图用所谓的黑色鱼龙做幌子好达到你的真正目的——”方博猛地怔住了,耳朵里轰地一声,脸色由青变白,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只觉得脊梁上淌下一股股冷汗。“没有证据凭什么乱说!”一旁的许昕上前一步,一把甩开那个女人死死攥住方博胳膊的手,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突,“方博他不可能是那样的人!”这时候围在四周的人们才仿佛刚反应过来一般,手忙脚乱地架着那个情绪失控的女人走了。“你还我的孩子——”她的声音淹没在喧闹的人声中显得模模糊糊,渐渐消散在风中。
方博木头一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脑仿佛已经失去指挥自己行动的能力,愣着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远去的人群。“小博儿……”许昕走过来把他的手包进自己的手心里,“别听她瞎说,你已经尽力了啊。”
“有什么委屈都别憋着,跟昕哥说哈。”说完又温柔地在方博脑袋上呼噜了一把,把他被汗打湿的头发抚平。
“嗯……”方博把脑袋埋进许昕的怀里,闷闷地应道。
半夜的时候两个人被震耳欲聋的砸门声惊醒了。方博揉着眼睛下床,一开门就被挤在门口的村民们推了个趔趄。有个光着脊背的年轻男人挥拳就冲着方博的面门而去。方博只听得他的拳头呼啸着渐进,双眼一闭。拳头击打在肉体上的沉闷的打击声从耳边传来,脸上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他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许昕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身边,抹着嘴角渗出的一丝血迹道:“你们想干什么?”
“他干了什么心里自然一清二楚!”那个年轻男人斜着眼睛瞥了一眼方博,眼中的不屑与憎恨之情溢于言表。推搡间有个小小的身影被簇拥着带到了两人面前。
是第一次方博救的那个小女孩。
“囡囡你跟我们说说,是谁把你囚禁在那座孤岛上的?”一个看上去似乎是孩子叔叔的人蹲下身去问道。
“是他……”小女孩犹豫了片刻后用手指向了方博。方博在惊异之余一下子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女孩的双眼无神地睁着,瞳孔中蒙着一层半透明的薄雾——一看就是受到了催眠。
“大家听我解释——”方博一开口就被愤怒的村民们七嘴八舌地打断了。“最不会撒谎的就是小孩子,现在连她也说真正搞鬼的人是你,你怎么还有脸狡辩?我们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你是保佑我们的海神……”
“依我看他就是个蛊惑人心的海妖!”围在四周的村民顿时齐声附和起来。
“许昕……”方博下意识地攥紧了一旁许昕的衣襟。许昕转过头去忘了他一眼,微微动了动嘴唇悄声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我知道我认识的小博儿,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有站在近处的村民听到了许昕所说的话,涨红了脸高声叫喊:“这个许昕竟然也帮着海妖说话,他们两个平常走得那么近,一定是被他迷惑了心智——”
许昕无论再说什么也无法劝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村民,眼睁睁地看着方博被他们扭住双臂跌跌撞撞地随着人流前进,被推挤着带走了。他迈开腿刚想追上去,就被几位留在原地的村民架住胳膊锁在了家里。他们在插上门栓之前还低声商量着要不要去请来神婆帮许昕“除魔”,一边向他投去同情的眼神。
10
等到许昕好不容易撬开门锁,逃出去再一次见到方博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码头上人声鼎沸。村门们围着一个巨大的木架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仇恨与兴奋夹杂在一起的神情。许昕仰头向上看去,一颗心顿时宛如坠入冰窖——被绑在木架顶端看上去已神志不清的人,正是方博。他的衣服被扯得破烂不堪,头发凌乱地纠结在一起,已经干涸的血迹从衣服下露出来,发着令人心悸的暗红色。而他的手腕——许昕看到他的手腕时心脏抽搐般地缩紧了——他的两个手腕被两颗尖利的长钉牢牢钉在了木架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处还在源源不断地流淌出鲜血。许昕拼命拨开人群挤过去,旁若无人地在方博身前跪下,用双手托着他的脸颊——曾经圆乎乎甚至还带着些婴儿肥的脸经受了一夜的折磨已深深凹陷下去,突出的颧骨硌痛了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相同的话:“方博,方博,你醒醒……”许昕感觉浑身克制不住地颤抖,要不是有木架的支撑几乎要瘫倒在地,上下嘴唇拼命打着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谁让这小子逃出来的?”赶来的村长怒气冲冲地冲着人群大吼,一边死命抓住许昕的肩膀,试图将他带离现场。许昕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下子挣脱了五大三粗的村长,爬上木架把钉在方博手腕上的长钉拔出来,将已昏迷不醒的人牢牢锁在怀里。“他果然是被海妖迷惑了心智!”村民们疯狂的拳头如雨点般向着许昕砸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了一般,只是发了疯般地摇晃着怀中的人。“方博,方博,求求你醒一醒……”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怀里的人终于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后悠悠醒转,咳嗽着吐出一口带着血的唾沫。许昕看到怀里的人睁眼后一瞬间被欣喜若狂的泪水迷住了双眼,眼前只能看到雾蒙蒙的一片。
“你们……你们不许伤害许昕——”当方博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困境后顿时睁大了双眼。只见一阵绚丽的白光过后,原本围在四周的村民仿佛受到了什么无形力量的冲击,全部倒在了四五米开外,捂着伤处呻吟着。方博刚刚恢复了一丝血色的脸颊又变为了石灰般的惨白,弯着腰咳嗽了好一阵,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这时候许昕只听见有什么东西呼啸着穿破空气,擦着发丝射过来,眼见着就要打在自己的胸膛上——“小心!”怀里的方博以惊人的速度向前猛地一扑,将许昕压倒在地。许昕等到脑中的晕眩过去之后抬起头来看方博,浑身的鲜血却仿佛一瞬间凝固了一般——方博的胸口被一柄在阳光下泛着寒光的鱼叉深深贯穿,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骇人的伤口中涌出来,浸透了身前的布料。
村民们也被震惊了,呆呆地盯着两人沉默了半晌,最终又都稀稀落落地四散离开,各行其是了。
11
许昕使出吃奶的力气一瘸一拐地把方博拖到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片海滩。他终于支撑不住身体,“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博儿,小博儿……”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试图按住方博胸前的伤口止住血迹,然而一切已是徒劳,很快殷红的鲜血便染红了附近的海滩。他用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托住方博的脸颊,语无伦次地呢喃着一些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颊上滑落,滴在方博的脸上晕开了血迹。
“我想我现在的脸一定难看透了……”方博伸出手去握住许昕的双臂,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别说了,别说了……”许昕把自己的脸埋在方博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水染湿了他的衣领。
“喂,你不要哭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很难看……”方博伸出手去描摹着许昕的眉眼,自嘲般地笑道,“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博哥,堂堂肖门鱼龙三公子,竟然会以如此衰的方式死去……”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许昕已经哽咽得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如果你这次不回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不是你的错许昕……”方博挣扎着在许昕怀里坐起来,看着他的双眼道,“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但这有多遗憾啊,我对你的记忆,将终止在这一天的下午时分……”
“方博……”许昕用手狠命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我真没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爱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我从未怀疑过你,哪怕一分一秒都没有……”
“镇上的人们可能会说你是蛊惑人心的海妖,可能会认为我是被你迷惑了心智的可怜的人,可能会把我们当做怪物除掉,但现在他们想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请求你……不要死。”
“对不起啊许昕,”方博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脸颊上仅有的一丝血色也在逐渐褪去,“可能这次我不能再答应你的请求了……”
然后方博的身体在许昕怀中渐渐冷下去,最终化为了鱼龙的原型。白色的鱼龙像一团破烂的麻绳般瘫在地上,血污与尘土沾染在鳞片上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鱼龙最后扭过头来挣扎着看了一眼许昕,眼中是无限的不舍与悲伤,然后——垂下头去不动了。
“方博,方博……”许昕怔怔地愣了足有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眼睛已干涩得无法再流出一滴眼泪,喉咙如火烧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浑身上下的伤也在一瞬间疼痛起来。
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地涌上海岸,冲刷着鱼龙的身体,洗净了他身上的血迹与尘埃。
随着又一波巨大浪潮的来临,方博的身体在海水中漂了起来,随着退朝的海水渐渐向大海深处漂去。
许昕挣扎着试图爬起来捉住方博的身体,但奈何方才遭到了村民们凶狠的攻击,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在蚀骨般地疼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潮水带着方博的身体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大海深处。
“对不起,我腰疼得起不来了……”
12
过了一阵子,小镇又恢复了原貌,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许昕感觉印象中方博的脸已经模糊了,各种局部的细节已无法清晰地回想起来。他想不起来他的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嘴唇究竟是什么形状。他也不能在脑海中留住关于他的一点一滴,记忆如同随风而逝的沙粒。
只是他还是常常会去他们初次相遇的那片海滩,静静地坐着看海——那片将方博带来又带走的未知区域,一坐就是一下午。
海岸在他面前无边无际地伸展开来,绵延着伸向看不见的远方。没有一丝风,天气热得令人心烦意乱。空气里有股沙尘的味道。
这时候许昕的目光被海中的一抹金色吸引了。是一条金色的小鱼,正面对着他睁着圆鼓鼓的眼睛,小小的嘴巴有节奏地一张一合。
“父亲?”他张了张嘴,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方博崩溃地吐了一串泡泡,忿忿地转身游走了。
因为救你导致我法力尽失,好几年都不能幻化成人形。可你倒好,才这么两天就不记得我了!你的记忆啊,还真是连七秒钟都不到。
父亲就父亲吧……好在你总算学会了游泳,不至于哪一天出海的时候淹死在海里。我也就勉为其难地认了你这个傻儿子……
……
三年后的某一天,已成为船长的许昕驾着自己的渔船,带着水手们出海归来。
他习惯性地来到那片海滩,抱着双膝在原地坐下来。地平线在远处与蔚蓝的天空融为一体。海边广袤而阴冷的空气铺天盖地地袭来,带着咸味的海风拂过他的脸颊,吹乱他额前的发。
这时候,忽然有一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你是在看海吗?”熟悉的声音盖过海浪,温柔地涌入耳中。
许昕的后背猛地僵住了。
他使劲咽了口唾沫,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他转过身去,不可置信般地眨着眼。
依然是那张熟悉的脸,头发被风吹得宛如鸟窝般凌乱,脸上的笑容在阳光下泛着夺目的光彩,眼里似有一片广袤无垠的大海。
许昕将方博搂入怀中,嘴唇印上他的唇角。
唇间传递的是熟悉的温暖。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将头埋进方博的颈窝,泪流满面。
最终两个人牵着手在海滩上并肩坐下来。方博转过头来看着他,眼中的笑意止不住地流泻出来。
两个人的指尖在温暖的沙中相互触碰。他们转过头去相视而笑。
大海没有尽头,可世界就在眼前。
END
首发布于2017.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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