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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若干分之一的波斯猫血统。
我浑身雪白,除了额头那几个灰色斑块;我的毛发短而硬,没有蓬松感;我的眼睛是蓝色的,我两只眼睛都是蓝色的,不是传说中的鸳鸯眼。
我更像一只土猫,说白了,我是一只毫无精贵可言的杂种猫。如果天上掉下一块石头砸到一只猫,十有八九便是我这种货色。
尽管如此,我小时候也是有爹生娘疼的。
我没见过我的猫爹,一般的猫都不曾见过自己的猫爹;但我还记得我的猫娘,还有我的同胞兄弟姐妹。
我们曾趴在猫娘柔软的肚皮上抢奶头,除了吃,我们把醒着的时光都用在了撕咬嬉戏上,累了就倒成一团呼呼大睡。每当这时,猫娘会卧在我们身边,舔舔这个,咬咬那个。我从眼睛偷偷睁开的一条缝儿看着猫娘的脸,我的猫娘多么慈祥!
永远不会忘记改变我命运的那一天。
我和我的同胞兄弟姐妹被放在一个背篓里,像是要被带去很远的地方。临行前,猫娘说:你们是天生的猎手,去吧,去用你们凛冽的叫声和锋利的爪牙打败敌人。
那一刻,我不安极了,却又恍惚有一种激情在全身流通,我的生命,我的宿命,我的使命,就是要当一个光荣的猎手。
当我靠在背篓里被摇晃着渐行渐远时,我从背篓的缝隙里默默看着猫娘,她安静的蹲在那里,眼睛里闪着星星般的光辉。
永别了,我的猫娘!
我们被带到了一个极其嘈杂的集市,周围到处都是装着阿猫阿狗的背篓,不断有人把花花绿绿的钞票递给背篓的主人,然后带走一个毛茸茸的小生命。
我是背篓里第一个被带走的。
来者是一个粗鲁的少妇,她毫不客气的揪住我后颈的皮肉,我被提起来,四肢和尾巴朝肚皮收缩,嘴唇微分,露出舌头,然后就不能动弹了——后颈是猫的定身穴。
少妇尖着嗓子和我的主人讲价钱,不一会儿,像是谈妥了,她付了钞票,主人在我脖子和前腿环绕成八字绑,递给她。
此时此刻,我的同胞兄弟姐妹中,有两个正不解的看着我,有两个还在睡。我们都迷迷糊糊,全然不知那一转身即是一世。
就在那一天,我离开了我出生的地方,离开了我的猫娘,离开了我的同胞兄弟姐妹。我们无法留下彼此的地址,我们也没有手机和网络,我们重逢的可能性几近于零,即便重逢,恐怕也认不出对方。
新主人把我装进一个布袋,然后把口子栓牢实。除了微弱的光线,布袋把外面的世界全部过滤掉了,一起被过滤的还有我的过去。
我开始抓狂,四肢踩到哪里都不能踏实,我一声接一声的喵喵叫,猫娘说我们的叫声要用来呵斥敌人,我却用它来表达恐惧。
我是暗夜里的武士,但在这布袋织就的模糊与虚空里,我只是一块连自己的形状都不能做主的烂泥。
一阵闹腾之后,我累了,暂时安静下来。
我感觉布袋提着我上了一个可以移动的东西,那东西一边走一边发出机械声,应该是公交车。公交车七倒八拐、走走停停,终于,在某次停车的间隙,新主人提着我下了车,一阵步行之后,布袋连同我,被放在坚固的地面上。
买回来了!我听见她说。
有另外两个脚步声朝我靠近。尽管我仍被困在布袋里,但接触地面让我精神重新抖擞。布袋正在被解开,口子刚敞开一拳大,我已迫不及待把脑袋挤出来。
外面的空气真好,外面的世界真亮,我的瞳孔迅速从满月变成了弦月,鼻翼翕动,贪婪地呼吸着。
短暂的陶醉之后,我注意到周围站着三个人,少妇,一个男人,还有一个老太婆。
我打量着环境。我在一家小型超市门口,超市的货架上摆满小百货和食品,超市外面是个绿化不错的小区,那些灌木丛的根部和墙体的洞穴是老鼠经常出没的地方,适合狩猎——我的爪牙已经发痒了。
先拴着吧,喂家了才能放养!老太婆发话了,她的话和她脸上的皱纹一样老道。
听到拴这个字,我傻了!我该怎么办?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像是察觉到我的心思,我后颈的皮肉被老太婆抢先一步揪起来,她把我提到墙根,麻利地拴在一根靠墙的落水管上,然后在我够得着的地方放了两个碗,一碗白米饭,一碗清水。
拴好我,他们走进超市,少妇径直走到收银台后,男人和老太婆则走向货架。这是他们家庭经营的社区超市吧?我的使命是为他们驱捕老鼠吗?可为什么要拴着我呢?
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夜晚来临,他们放下超市的卷帘门,徜徉而去。从他们的背影,我看到了家的温暖,少妇和男人应该是一对,老太婆是他们的母亲吧!他们沉浸在温暖的亲情中,丝毫没有在意我这个蜷缩在墙根下的小生命。
日复一日,我的迷惘变成绝望,我的活动范围始终被限制在以绳子长度为半径的半圆形区域里,我想逃出这个半圆,但每次蹦到边缘都被硬生生地扯回来,肩膀和脖子好疼。
在这个半圆里,什么都是白色的:我是白色的,给我做窝的泡沫是白色的,盛着土给我拉屎的搪瓷盆是白色的,碗是白色的,碗里的饭也是白色的。
白色真是一种凄惨的颜色!
我想到猫娘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我们是天生的猎手。
但是,一只困在白色半圆里的猫能做得了什么呢?在白色的碗里吃点白米饭,在白色搪瓷盆里挖个坑拉屎,倒在白色泡沫里蜷成一团白球睡大觉,偶尔磨磨爪子,喵喵叫两声,希望老鼠会望而却步。
还有那么多的时间我要怎么打发?我不能就这样活一辈子,我还这么年轻,身强力壮,我应该去捕猎,去繁衍自己的后代!
在这有限的白色半圆里,我忍受着无限的思念、孤独与百无聊赖,仍然期盼着自由。
希望渺茫,但毕竟有。
那一天,老太婆走到我面前,蹲下来。她拍拍我的背:咪咪,现在把你放了,你不要乱跑,好好给我们捉老鼠!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兴奋得手足无措,我亲热地用身体去蹭老太婆的膝盖弯儿,用我所能发出的最甜美的声音回应她。
我真的就要获得自由了吗?是真的吗?
是真的,千真万确,这一刻已经来了。老太婆解开我身上的八字绑,刹那间我竟连动也不会动了,过了半晌才回过头去舔舔肩膀,我看到我的前腿根部已经留下深深的绑痕。
那绑痕对我说话:珍惜自由吧!放心吧,我一定会的。
自那以后,我的生活改变了。我搬进了超市,通过墙上的一个小窗,我能自由出入,虽然家当还是那些,但我身上已经没有枷锁。上午,我四处溜达,午后,我会打个盹儿,如果出太阳,能睡得更久更香。
每当夜幕降临,我总是尽心尽责在超市里巡逻,我格外小心地行走,绝不碰到货架上的任何东西,那些都是主人特别在乎的东西,可以换钞票。
超市旁边的社区医院来了一只黄色斑纹的小母猫,她既漂亮又可爱,而且,很幸运,一开始她就没有被拴着。
猫是靠气味辨别彼此,但按照人类的习惯,我应该称她小黄,她则称我小白。我曾在某个夜晚邀请小黄一起看星星,星星的光辉让我们想到了各自的猫娘。相同的遭遇让我们的心靠得更近,我决定,等我们再长大一些,我就向她表白。
永远不会忘记再次改变我命运的那一天。
那天上午,女主人和男主人从外面回到超市,他们看上去格外高兴。他们跟老太婆说话的时候,我也听见了:女主人怀孕了。我就要有一个小主人了,我决定要更好地工作,要更加乖巧听话。
那天上午的阳光灿烂极了,下午却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大团乌云,遮住了太阳,搞得我的心情也阴沉沉的,好在我可以睡觉。
比天气变化更难以捉摸的,是我的命运。
我在小区草坪上酣睡,朦胧中听见一个声音:咪咪,你在这里啊,找你半天了!是老太婆,她两手扣住我的腋窝,把半梦半醒的我托起来。
我微微睁开惺忪的睡眼,辨识出她正提着我朝超市走去,男主人站在超市门口,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似乎在等着我。
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呢?细细的,长长的,揉作一团。睡意尚未完全消退,我的反应有些迟钝,尽管这样,我还是察觉出来了,那是一捆绳子。
当那个可怕的直觉闪过我的脑海,我像被泼了冰水一样清醒过来,冰凉的气息在我全身游弋,太可怕了——他们想要绑住我!
束手就擒吗?我想到了我的使命,想到了小黄,想到了我已经设计好的未来……我选择了挣扎,拼了命地挣扎。
我将头转向肩膀两侧,想要咬住老太婆扣在我腋窝上的双手,咬疼她,逼她放手,可是总差那么一点距离。
我的前腿无法对她构成威胁,我决定使用后腿,我伸出埋在后脚肉掌里的爪子——爪子是用来对付敌人的,现在却用来对付主人。
掠我自由者,皆是我的敌人。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两条后腿向上刨。空气中飘过一丝血腥味儿,老太婆的手臂被我划破了,一旦她忍受不了疼痛松开了我,我马上头也不回地跑掉,跑得远远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回来,说服小黄和我一起走。
可是老太婆丝毫没有要放开我的意思,我在她手臂上刨了不知多少条口子,她咬紧牙关没叫一声疼。
终于,我还是被带到了男主人面前,老太婆蹲下来,顺势把我按在地上。
我终究再次失去了自由。丑陋而沉重的八字绑重新回到我的肩膀,我则重新回到那个我曾以为永远也不会再回去的白色半圆。
老太婆恶狠狠地说:死猫,叫你咬我!说罢径自找酒精消毒去了。
那天夜里,小黄来看我。
她说中午的时候听见社区医院的医生和老太婆说话,说猫类对孕妇和胎儿有不良影响。小黄以为老太婆一家会撵我走,如果那样的话,她就会和我一起走。
可是他们竟然使用这种方式让我留下。用我所长,却不愿容我之短。是啊,我只是钞票换来的商品,怎能奢求人类体会我的感受?
我把自己埋进深深的黑暗之中,我对小黄说: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回来,去做一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野猫,也胜过和人类生活在一起。”
小黄久久地凝视着我,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把背影留在我的视线。她没有回头,她留下的缝隙,我用黑暗和孤独来弥合。
从此我也没有再见到小黄。我的选择是对的,她的也是。
春去冬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划破了数九寒天。我在冰风中颤抖,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路过的人都说:这猫像在哭。
我站在户外潮湿冰冷的地上,眼望着温馨的画面:少妇坐在收银台后,怀里抱着她的婴儿,她的手掌轻拍着,嘴角流淌出轻缓的曲调,脸上充满慈爱的光芒,男人时不时走过去,用他的大手小心抚摸婴儿的脸蛋。
那个小生命,尽管他不是故意的,却像磁铁一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每个人都关心他的健康,怕他冻着饿着,为他的啼哭揪心。
在墙角的白色半圆里,我怀念并渴望着不可企及的母爱。
我突然想到,等到有一天,等这个小婴儿足够大、足够健壮了,等他被认为能够抵御我的不良影响时,或许我会重获自由。
可是,那一天还有多久呢?是若干年后,还是永不再有?猫的寿命能有多长?我能活到多少岁?我能活到那一天吗?
我闭上眼,四肢紧紧地蜷藏在身下,头深深地埋向胸脯,这是让热量流失得最慢的姿势,但仍无法驱走寒冷。
我决定不再去想自由这件事——就当我的生命中从未有过这个词汇。
假如我生来就在这个白色半圆,假如这就是我有过的全部世界,我便不会奢望其他。所以,遗忘吧,遗忘曾降临在我命运中的一切美好。
我似乎的确忘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在白色半圆中挪着细碎的步子,眼望着过往的一切,那一双蓝色的瞳仁里,只剩下无边的空洞与平静。
我没有回忆,我也没有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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