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蓝色耳钉的女孩

满城夜景融化在她的眼睛里，聚拢着又折射出伤感的光，同她的语气一般荒凉。

图片发自网络

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斗殴，不结党营私。在父母的期望下进了一所重点大学，并报考了最热门的英文系。从大一到大四，一直成绩优异。

爸妈对我很放心，从不多加管束。我一个人在学校附近的小区租了间房子，每天写论文到深夜。可能是经验不够，写出来的文字总是苍白无力，往往是写到一半再大段大段的删掉，推到重来。

很烦，但又无可奈何。

最近隔壁搬进了新住户，是一个娇小的女孩，十八九岁模样。我上完自习回家路过，她正吃力的拉着一个箱子，门口还堆了好几个。我看不过，上前帮她把东西抬进了屋。

她的脸红红的，累出了薄汗，一滴滴划过白皙的肌肤，精致的锁骨，消失在衣领处。我看的口干舌燥，正要出言告辞，她急忙倒了杯水递给我，粉色的唇一弯：“谢谢你。”

“不用。”我摆手。

她仰头看我时眼神清澈，蓝色的耳钉闪着光，漂亮又魅惑。

那天之后，我知道了她叫小圆，也发现了她喜欢穿半镂空和低领的上衣，经常化妆，不爱出门，吃饭都叫外卖。

我早起去学校时，偶尔会遇到急匆匆从她屋里出来的一个中年男人。他低着头，从不正眼看别人，像个逃犯，慌乱又阴沉。他从我身边走过，我皱着眉，屏住呼吸，不去闻从他身上传来的暧昧气息。

这个时候小圆就在门口目送他离开。她穿着宽松的睡衣靠在门框上。看见我也不说话，低头关上门，动作轻柔的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初见时的单纯仿佛是错觉。一扇门隔开，就是两个世界。

在我被论文又一次折磨到深夜。隔壁突然响起男人的低吼和女人的喘息声。那声音密密麻麻却又无比清晰，一阵又一阵，在黑暗里挑动着我刺痛的神经。

我再也无法专心，白底黑字的电脑屏幕都变成了小圆白皙的脸，还有那一闪而过的蓝色耳钉，和男人穿着褶皱的黑色衬衣的背影混在一起。

脑子里一塌糊涂！

我很愤怒，恶意的狠狠敲了敲墙板。那边的声音戛然而止。这是报复，我心里一阵快感，随即那边又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我也没管，直接爬上床睡觉。

第二天没课，我一直睡到九点，起床简单的洗漱后，我又坐在桌旁查起了资料。论文还是要接着写。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响起几下敲门声，轻轻的，很有礼貌。

有人找我？我从电脑前抬起头，动了下僵硬的脖子。已经十点多了，是朋友来找我吃饭？可我没约人啊？

趿拉着拖鞋开门，小圆拎了大包小包的塑料袋，穿一件亚麻色连衣裙站在门口，甜甜的向我打招呼：“早上好呀！”

“有事吗？”看到是她，我颇为冷淡的开口。尽管有点意外，但昨晚的阴影还是很让我膈应。

她一点没看出来似得，退后一步鞠了个躬：“昨天晚上的事真对不起，我今天是来赔罪的。”她说着举举手上的塑料袋，“你应该还没吃午饭吧？正好我买了菜，一起吃吧！”

“不用……”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小圆就自顾自走进屋，左顾右盼，“我才搬进来没几天，厨房还没用过，今天就在你家做吧。放心，我做菜很好吃的……”

我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女人消失在厨房门口，随手带上门，回到电脑前继续查我的资料。哼，爱做就做，才懒得管你。

出乎意料的，她做的菜很好吃，三菜一汤，我在她满含笑意的目光下生生吃了三碗饭。

饭后我给她钱，她不要：“我本来就是来道歉的，你给我钱干什么？把我当保姆吗？再说，我也不缺这点钱。”

话说完她自己楞了一下，我也楞了，想想也是，就收回手。没想到她一把把钱抢过去，装进包里，“这钱我还是收着吧，就当是伙食费了，下次吃饭我还来找你。”

小圆没再提昨晚的事，我也心照不宣的没问她是不是被包养了这种让人难堪的问题。

帮她收拾碗筷时，我在她低头的一瞬间看到了她脖子上殷红的吻痕，浅浅的，却带着不可名状的邪恶，难以忽视。

她抬头疑惑的看我，我掩饰的笑笑，把手上的碗递给她。

我们成了朋友。

说是朋友，其实更像是饭友。隔壁还是间断的传来喘息声，不过一个星期最多只有两次，还可以忍受。

每次那种夜晚过后，小圆就一定会买很多菜来我家做一顿丰盛的午餐，闭口不提昨晚和那个男人，反而和我熟稔的聊起热门的电影和电视剧。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生活还算和谐。

论文写到一半又卡了壳，我开始两点一线的流连于家和学校的图书馆。

傍晚搂着书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意外的在河堤旁看见了小圆。她靠着岸旁的栏杆，夕阳逶迤，把她的影子拉的老长。她眯起眼看向河流尽头，水面粼粼，衬着柔和的余晖撒了满地。

她一身白裙，化了淡妆，穿着细白色的高跟凉鞋，看起来很有气质。睫毛蹁跹，粉色唇角弯成安静的弧度，戴的还是那枚蓝色耳钉。

听到动静她回头看，发现是我显得很意外，指着我怀里的书问：“你是要去图书馆吗？”

我点头。

小圆咬了咬唇，简单的动作她做起来却分外诱惑。她似乎有些纠结，最后小心翼翼的问我：“我可以一起去吗？”

我还没回答，她就慌忙的摆摆手：“如果不行也没关系的，我就是无聊，想去看一看……”

“可以。”我打断她，“学校管的不严，平常外校人都是可以进出的。”

“真的吗！”她看起来很高兴，轻快的跑到我旁边，伸出手说：“我帮你拿吧。”白裙飘动，像一只翩飞的蝶。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让一个弱女子帮我。我躲过她伸来的手，“不用了，我们走吧。”

小圆乖巧的点头，柔柔的露了一个笑，跟在我身后。一路上她都心情很好，好奇的到处看，有男生偷看她，她还会善意的回一个微笑。

到了图书馆，她的凉鞋跟敲击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感到有些不妥，把鞋脱下来拎在手上，赤足走了进去。

我对她说要去还书，让她自己先到处看看。小圆笑着说好，让我快去快回。

还完书回来，她正站在窗边，鞋子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低着头，认真的读着手上的书，额前落下的碎发刚好遮住了眼睛。

靠近了，我才看清那本书是简·奥斯汀的《爱玛》，英文版的，虽然有翻译，但对于一般人来说理解还是比较晦涩。

看见我来，她招手，“你回来了！”然后才坐下。

我坐在她对面。她发觉我在看她手上的书，不好意思的一笑：“我以前的时候，很喜欢简·奥斯汀的书。就像这本《爱玛》，我看了一半，想把剩下的看完。”

我了解的点头，翻着自己带来的英文资料。小圆很安静，偶尔遇到不懂的地方才会出言询问。

我很乐意替她解答，感觉自己学了这么久的理论知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她这样看起来真像个普通的英文系女学生。坐在图书馆，扎着马尾辫，稚气未脱的脸带着三分不谙世事的纯真，比我这个学生还像是学生。

时间过得很快，小圆拿出手机看了看，低呼一声：“已经这么晚了？！”

我看了一眼表，九点。我还好，对于她肯定是有点晚。我不知道今天那个男人会不会来，也不好问，只说：“要回去吗？”

小圆抓着手机沉默半晌，最后冲我释然一笑：“没事，反正也没什么事。”

不知道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我合上书，对她说：“走吧，我跟你一块回去。”

小圆也合上书，但没起身，而是往窗沿一靠，头枕在手臂上，问我：“黎齐，你应该知道了我的事吧？”

满城夜景融化在她的眼睛里，聚拢着又折射出伤感的光，同她的语气一般荒凉。我没说话，她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静静聆听的人。

果然，小圆叹了口气，继续说：“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我很羡慕你们，可以背着包，拿起书，走在阳光下。接受别人或欣赏，或鼓励的目光。而我不能……”她的声音微微哽咽。

“我当年也考上了大学，但我爸妈不愿意让我继续上。说家里大哥要结婚，上那种烧钱的垃圾大学，还不如嫁人，这样还能得笔嫁妆钱。”

我注视着她，知道她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人。

她语气突然放空：“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就遇见了他。”小圆说的“他”，就是那个中年男人。

“他对我说，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可能，不要在这个小地方荒废了一生。跟我走吧，我会给你幸福的，会带你见识到大城市的繁华。”说到这她笑起来，笑声压抑又痛苦。

“谁知道他说的幸福，是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呢？走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别去介意他的年龄，他对你是真心的，这样就好了。可真到了这个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摊开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回去，要么留下。”

“我怎么可能再回去？”她回过头看我，目光氤氲水汽，“这时候我才知道，就算他早就告诉我，我也会义无反顾的离开。”

“为什么？”我嗓音嘶哑。

“嗯？”小圆俏皮的偏头，眼角落下一滴泪，可她分明在笑。“因为比起当情人，失去自由更让我难以接受。”

后来的很多年过去，我还是会记起小圆此刻的笑容，像一颗晨星，踏破尘嚣，背后是无尽的夜幕，她却带着遗世的清醒。

后来我遇到的很多人都像她，却没有一个人如她那般，明白自己心中所求，有勇气舍弃一切。

而后来，我也再没见过她。

那是一个下午，我一整天时间都待在学校里，终于完成了论文的结尾，特意去买了很多菜打算和小圆一起庆祝。走到门前，敲了很多下也不见有人出来。正准备打个电话给她，掏出手机却发现我好像没有她的电话号码。

对门的大妈闻声探头，问：“小伙子，你是找住这的小姑娘吗？”

“是的阿姨，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那大妈摇摇头：“早搬走啦，上午一群人来闹事，砸了好些东西，这小姑娘中午就搬走了。”

“有人来闹事？”

“是啊，领头的还是个女人，骂她‘狐媚子’‘小三’什么的，骂的可凶啦！小伙子，我看你是个正经人，劝你一句……”

“好的阿姨我知道了，谢谢你。”

我拎着东西回屋。心里很空，但对于她的离开并不是很意外。这段时间隔壁总会发生争吵，以这屋子的隔音效果，就算我不想听，也能了解到个大概。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甚至没有告别。

放下东西，我看见一张皱巴巴的纸落在窗前的桌子上。打开：

黎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那个人的老婆发现我了，他给了我二十万，就把我赶走了。算他还有点良心，给了我这么多钱。我决定回家，一部分钱给我爸妈让我哥娶媳妇，剩下的我就用来当学费，继续完成我的梦想。啊，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所以迫不及待的走了，你可别怪我啊。

以后有缘再见。

                                                小圆

我把这封信看了又看，我是应该高兴的不是吗？她终于获得了她的自由，和走在阳光下的权利。

可温热的液体一滴滴夺眶而出，我了解她，她只不过是怕留下来会连累我被别人说三道四，所以才走的这么急匆匆。

天高水长，我不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真的喜欢上了她。这一刻我才发现我所有的循规蹈矩不过是为懦弱找的一个借口。而那个勇敢的灵魂，已经离我远去了。

心脏以抽痛的方式述说思念，但我还是希望那个叫小圆的女孩，真的如信上所说，能够一直以她的态度，快乐的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