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虎的父亲在外经商,一整年没几天在家呆的日子;母亲是狂热的基督教徒,无心顾家,一次做一大锅够两三天吃的饭。野生放养的阿虎从小痞子范儿十足,是小镇上的孩子王,比他小的小屁孩和大他几岁的高个头孩子都一窝蜂似得窜在他屁股后,翻墙、爬树、摸瓜、打架,由他指挥,任他派遣。
童年时的阿虎鼻涕邋遢,总是一身伤疤,手中擎着条桃木板,手柄的地方缠着褪色毛线,那是他的护身剑,从不离身,撒尿时都在胳肢窝夹着,身后的小兵则拖着随手捡来的树枝短棍。
每日饭后,一众人陆续在镇中心的戏台子上汇合,然后等阿虎来决定行程。阿虎最喜欢去“探险”和“扫荡”,他把进山沟称为“探险”、下河滩称为“扫荡”。有时就在戏台子上展开游戏活动:顶牛、撂宝、挑树枝、弹玻璃珠儿……中午从不午休,下午疯玩到天暗黑才各自回家。
2.
许多野生动物用武力斗争的方式来取得首领位置,不过人是高级动物,阿虎怎么成为小首领的呢?其实这是孩童间的一种默契:阿虎心横但讲义气,点子多但不乱使坏,就这样,小跟班越来越多。
铁锤是阿虎的第一个跟班,一天傍晚,铁锤跟往常一样在坡上挽羊草,装草的筐子不留神儿滚进了沟底的酸枣林,半米高的酸枣树满身都是厘米长的刺,铁锤费尽解数也够不着筐子,铁锤他娘腰粗腿壮力气大,没了筐子难躲一顿惨揍,急的他蹲坐在地边抽搭鼻子边啃指头,衡量着刺扎的痛和娘揍的痛该选哪个。
四处晃荡的阿虎赶好撞着,甚话没讲,嗖嗖爬上近旁一棵杏树,掰了根粗枝丫,然后大喝一声冲向沟底,双手飞快地左右挥甩着树枝,硬生生地在酸枣林中劈出一条“路”,七八步踱到筐子旁,而后用筐子抵着酸枣树像超人般从容归来。铁锤比阿虎小一岁,被阿虎的壮举吓呆了,半张的嘴迎合着自由落体的鼻涕,阿虎帅气地冲他打了个响指,铁锤这才回过神,接住阿虎抛来的筐子,破涕为笑,自此便成了阿虎的一号铁杆小跟班。
3.
这座黄土高原上的小镇位于群山之中的一段开阔地,又邻一条大河,虽不是青山绿水、鱼米之乡,但相对于满眼尽是贫瘠荒凉的陕北来说,算是相当得天独厚。镇子不大,方圆二三里,却是周边十几个村庄的市集贸易中心,五天一次的市集让平日安静的小镇沸腾一天,生活中一切用的着的东西市集上都见得到:瓜果蔬菜、猪牛羊肉、锅碗瓢盆、布匹衣服……妇人们伸着脖子跟小贩讨价还价;孩子们最爱的是小吃摊:吹糖人、烤馅饼、夏天的棒冰、冬天的糖葫芦……攥着只够吃某一样的几毛钱艰难择舍着。
不过小镇最热闹的要数庙会。小镇的正中有一座庙,许愿灵,香火旺盛,庙的对面便是戏台子,两者之间留有十米开外的活动场地。场地的一侧是七八级石头砌的半米宽的台阶,台阶之上是水渠,几棵老柳斜插之上,水渠之下是农田,农田尽头是大河。场地的另一侧是黄土山,一孔孔窑洞散落之上,山腰、山脚、山沟住满了人家。
每年的正月十五、三月三、六月六、九月九是四个几百年来雷打不动的庙会日子,每逢庙会,镇上请来一班人马,白天黑夜连轴唱三天大戏。周边的人都来赶戏场,尤其爱看戏的老头老太太,拎个小板凳,起一大早,只为抢占靠前的位置;小孩们听不懂戏,也兴奋,在人山人海里不知累的闹腾。平日关闭的庙门在这期间开放,香烟袅袅,拂晓的钟声揭开庙会一天的热闹。
4.
青青的外婆住在戏台一侧的山半腰,三孔并排的土窑洞有百年历史。青青的父母在县城上班,忙,她从小由奶奶抚养长大,奶奶在她刚满十岁时去世了,于是这一年的寒假,父母便把她寄放到乡下小镇的外婆家。
外婆六十出头,是个慈祥、精干、心灵手巧的老太太,小院总是一尘不染,大磨盘上整齐码放着晾晒的地瓜干、萝卜丝。青青不认生,又习惯了与老人生活,初见外婆就乖巧地黏着。
青青年纪虽小,但俊俏的模样已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杏核眼、樱桃嘴、桃花面、小长腿,外婆每天变着花样给她扎精巧的辫子。外婆说乡下的冬天比城里冻人,用一床红花绿凤凰的婚庆被子给她缝了一身棉衣裤,充满村姑气息的胖花棉衣一点没掩住小姑娘的水灵气儿。
隔壁财主张大爷每次见了青青都爱逗她,先给几颗糖,然后让青青给自己的小孙子二狗子做媳妇,外婆偶尔也打趣“青青,嫁过去天天有糖吃”。青青含着糖,像小大人一样假装在思考,偷偷凑到外婆耳朵旁说“外婆我不嫁二狗子,二狗子不擦鼻涕”,然后蹦跳着跑开。
二狗子倒是满满的喜欢青青,厚着脸皮想着法儿跟她玩,家里的鱼罐头,奶油饼干不停倒腾出来给她吃。
5.
阿虎第一次见青青是在年前腊月的市集上,购置年货的人比平日赶集的人又多几番,阿虎带着四五个小兵在拥挤的人群中横冲直撞,以此为乐。青青跟着外婆买炮竹和年画,突然被侧面推搡来的阿虎撞一个趋咧,恨恨地扭头瞅撞她的人,看到脏兮兮黑花脸的阿虎,骂了句‘小土匪’,阿虎扭头冲青青神气地抖了抖眉,斜勾的嘴角露出一颗白虎牙,一众人又继续前行。可阿虎却就此被青青晃到了魂儿,再无心玩耍,于是早早遣散小队,拉着铁锤回家。
“铁锤,刚刚那女的哪个村的?以前没见过啊!”
“哪个?”
“骂咱是土匪那个。”
“喔,就咱镇上的,顺子奶奶的外孙女,城里来的呢!”(顺子是青青的大表哥,青青外婆的长孙)
“你怎么知道的?”
“二狗子前几天告诉我的,说带我看一个老俊的女生,好像叫‘青青’,是蛮好看,比小凤都漂亮。”铁锤搓着手腆笑。
“那怎不告诉我呢?”
“你不是不跟女生玩嘛!”
是的,阿虎不跟女生玩,几乎瞧也不瞧女生一眼。大壮的妹妹小凤模样长的像洋娃娃,脾性跟假小子似得,翻墙爬树比猴子都溜,小凤一心想加入阿虎的小队,铁锤多次替小凤央求阿虎,阿虎每次都不假思索的拒绝,他说男生是大老爷们,女生是丫头片子,立了不跟女生玩的规矩。
6.
青青颠覆了这个规矩。
下午阿虎扒拉了几口饭菜匆忙出了门,一路飞跑来到顺子奶奶的院外,先‘汪汪’狗吠几声,然后压低声音喊‘青青’。青青以为二狗子喊她,出来一看,是中午市集上撞他的土匪小子。
“你怎知道我名字呢?”青青凶巴巴的问。
“我什么都知道,嘿嘿!”阿虎又神气地抖抖眉,同时有点理亏的挠挠头。
“为什么走路撞人啊?”
“以后不会了。”
见青青歪低着头不再说话,阿虎急忙报上自己名字“我――我叫阿虎!”。
“我又没问你名字”,青青咯咯笑了起来。
“明天我们去滑冰,带你一起去”,阿虎小声说。
“我不会呀,没玩过。”
“有我啊!早饭后来戏台子找我。”阿虎说完从兜里抓出一把酸枣,递给青青。青青放了一颗到嘴里,还没回应去不去,阿虎就跑下了山。酸枣又酸又甜像蜜山楂,比奶油饼干都好吃。
7.
第二天早饭后,青青对外婆说去跳皮筋,出了门一路小跑,到戏台子看见台子上黑压压聚了一片打闹的男生,赶忙收住脚往人群张望,却没看到阿虎在,青青有点着慌,心想中计了,一定是阿虎恶作剧整她。
青青刚准备拔脚离开,铁锤看到了她。“阿虎哥,青青来了!”,阿虎正埋头鼓捣着冰车,听到“青青”,蹭地拾起身子,兴奋地龇着牙大步跑来,拽起青青的袖角往戏台前走,青青看到台上起哄怪叫的男生,拖着腿不肯走,阿虎冲男生们挥了下胳膊,“别嚷嚷了,这我家亲戚,今天带她一块玩,现在出发去河滩啦!”。
阿虎说完,所有人哗地一下子起身,奔向河滩。“这帮人怎么都听阿虎的,而且每个人手里都拎一块方木板,”青青在心里不解地嘀咕。
“青青,看我做的冰车!”(冰车就是一块厚木板,为了减小摩擦力在底部订几条粗钢丝,将冰车置于冰面,人盘腿坐定,手持两根短棍用力向后抵着冰面便可向前滑行),阿虎又神气地抖了抖眉,拉着青青迈向河滩。
8.
河面早已炸开了锅,男生们的叫喊声与冰车滑行的隆隆声在对岸的山中荡起回声,相互交应,响彻耳边。一些人自顾自地慢慢滑着、七八个人争先恐后地飞速滑过、还有一人胸脯贴在冰车上,两手两脚直直伸展开,像只乌龟似得慢慢爬行,几人突然把他围住,扯起其一条后腿拉着他在冰面绕圈,周边的人哈哈大笑,青青也跟着大笑,恍惚中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像来来到一个新的世界。
阿虎帮青青在冰车上坐稳,递上短棍,然后在她背后推了一把,青青吓得尖叫着随车子向前滑去,阿虎接着赶了上来,轻松滑着,“青青,滑呀,像我这样”。孩子对于游戏的悟性很高,青青随即没了顾虑,胳膊一甩滑着车向阿虎追去。
太阳不觉间滑下山头,一身汗的阿虎招呼大伙儿上了岸,而后众人各自回家。青青还像在梦里一般,不舍地跟着阿虎往回走。
“明天还来玩吗?”青青问阿虎。
“嘿嘿,好玩吧!下次滑冰时再喊你,明天除夕,带你看花树。”
“花树是什么?”
“明天你就知道啦!”
“你们这里好玩的真多!”青青羡慕得眼睛发光 。
“嗨,还有更好玩的呢!过几天要是下雪了可以套麻雀。”
“容易套住吗?”
“嗯,用个大簸箩,一次套七八只,然后把猫塞进簸箩,过一会麻雀只剩毛了,哈哈!”
“啊!真坏,麻雀多可怜。”
“嘿嘿,偶尔才喂猫,一般都给放了。”
“酸枣哪里摘的?”
“酸枣?山沟里到处是,好吃吗?”
“哪天带我去摘,好不?”
“可以啦!不过上边有刺,要小心。”
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一对对鸳鸯水呀么水上漂,你在那山来我在沟。”阿虎生的一副好嗓子,跟着扯开嗓门喝道“一对对鸳鸯水呀么水上漂,你在那山来我在沟,拉不上话话招一招那个手,山那在水在人常在”。
“真好听,什么歌?”
“《一对对鸳鸯》,好听天天给你唱。我叫什么名字呢?”阿虎又神气地抖抖眉,斜勾起嘴角痞笑地看着青青。
“啊?”青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叫什么名字?”
“‘阿虎’,不是吗?”
“你几岁啦?”
“十岁。”
“我十二,你看,咱俩是亲戚,所以我是你哥,以后叫阿虎哥。”
“行,阿虎――哥!”青青好笑地白了一眼阿虎。
9.
花树是小镇特有的一项过年传统活动。把家家户户买来的烟花炮竹集中起来,缠绕绑裹在庙前一棵十米高碗口粗的树上,这是技术活,由镇上专门的人操作,绑不好了可能会半路熄火,甚至本该升天的烟花炮竹会跑进人堆里炸开。
镇上的人在除夕夜聚集围观,花树由从底部引燃,各式的烟花炮竹在噼里啪啦声中由下窜上一路争抢又井然无隙地绽开,夜空被五彩的烟花持续照亮半个多小时,非常热闹壮观,也由此迎来新的一年。
过一年长一岁,青青十一,阿虎十三。
10.
欢愉的日子过得飞快,寒假就要结束了。青青的父母在一个黑云裹天的早晨开着小黑轿车接她回城上学,铁锤气喘吁吁地跑来喊阿虎去看镇上来的小轿车,阿虎毫不知情。两人来到车前,看到一只脚刚跨进车子的青青,车旁一个波浪卷头发的妇女拉着青青外婆的手摇着。
“青青!”阿虎看到青青,大喊一声,紧张地攥着拳头。
“阿虎!”青青惊讶地回过头,“阿虎我要走了。”青青低着头,声音难过的快哭出来。
“还会再来吗?”
“暑假的时候才能来。”青青垂着头。
“太好了!”阿虎舒了一口气,“我摘酸枣去,你等我。”阿虎说完以百米跨栏的速度拔腿跑开。
父母拗不过青青,陪着等了近半个钟头。阿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手上被刺扎破许多处,沁出殷红的血,忘了疼地从兜里一把把往外掏酸枣,阿虎对青青说,酸枣一天吃一颗,等吃完就放假了。
车子驶出,青青红着眼从车窗探出头,模糊的眼望向阿虎挥别的手。
半路的青梅竹马,此生的地老天荒。
11.
寒暑假成了青青最愉快的时光、阿虎最盼望的时光。寒假滑冰、摘酸枣、套麻雀……暑假逮蝌蚪、偷西瓜、抓菜虫……阿虎有着逗不完的乐子,青青被逗的咯咯笑一整天,阿虎唱歌又好听,高亢悠扬豪壮婉转的陕北民歌时不时来一嗓子,青青百听不厌。青青的俊俏模样和蝇头小楷更是把阿虎看的心神荡漾。
没有阿虎,青青的童年是一团褶皱的白纸;没有青青,阿虎的童年是一个僵硬的混世魔王。
可惜岁月不等人,不停留不静止。
青青在十六岁的暑假后将升入高中,学业繁重,不能再来小镇。浪荡不羁的阿虎在这个暑假颓然变得沉默,青青看在眼里,陪着阿虎一起沉默。
青青的人生蓝图已被父母大致绘好:读书升学,而后工作结婚生子。但阿虎的明天遥不可及,阿虎学习成绩很糟,他清楚自己不是学习的料,他有着一颗不安分的心,他想去外边闯荡。
阿虎虽浪荡不羁不可一世,但因为年少,未来遥不可及,不敢对自己认真对待的人随意幻想和轻易许诺。阿虎深知失望比等待更令人心碎,他从很小年纪就开始等父亲,每一次过节,眼巴巴地等一整天,幻想父亲带着新奇玩具和小吃回家,但几乎每一次等待都落空,等待过后的失望是他年幼时饱尝的梗。
他多想让青青等他,等他闯出一小片天地,等他闯来一个与青青的美好未来,但他怕万一,未来遥不可及,他怕万一的落空让青青失望。
矮墙外,小路边,芳草漫眼,奈何分别。青青回城时,阿虎把他珍藏多年的木剑送给了她。
十八岁的阿虎不久辍了学,跟着父亲天南海北到处跑。青青的外婆三年后去世,已经上大学的青青再没来小镇。
12.
再回小镇是十年之后,青青跟着母亲来给外婆上坟。铁锤盯着看了好一会,认出了青青,惊呆的嘴半分钟没合上,急忙在电话里告诉阿虎消息,阿虎听后,当天从异地连夜赶回。
青青跟铁锤聊了许久。铁锤跟小凤几年前结了婚,现在都有了两个孩子。青青疼爱的逗着铁锤像洋娃娃的小女儿,铁锤在一旁不停的强烈诉说着对青青的‘不满’。铁锤说“青青,你怎么能再不来小镇看一眼呢?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一次。自从你走后,阿虎哥遣散了小队,一个人闷闷不乐了很长时间,每到庙会的时候,在村口的大柳树下坐一整天。你走后,阿虎哥简直变了一个人!”,铁锤讲的激动的有些哽咽起来,而青青强装淡定。
青青来小镇的第二天早上见到阿虎。阿虎变得帅气了许多,儿时的黑花脸变得白净且棱角分明,细长的单眼皮,眼神坚毅。青青漂亮的像是画里的女子,一袭绿色的绸裙裹着曼妙的身姿。
空隔十年茫茫光阴,两人变得拘谨又客套,各自猜想着对方早把自己淡忘,真心想说的话一句说不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痛不痒的话,期间青青得知阿虎要订婚了,阿虎知道青青准备出国。
13.
阿虎此刻懦弱极了,十年前因为对未来的无知而隐忍,如今则是因为世俗的牵绊而逃避。
阿虎觉得自己越来越配不上青青,觉得自己读书少,粗俗无知,他不是自卑,只是觉得配不上,青青是城里的大学生,而自己是农村的小商贩,青青就要出国了,青青的世界离他越来越远,远到大洋的一边,远到另一颗星球。阿虎几乎不敢多看青青一眼,越看越舍不得。
青青一直等阿虎一句坦白或承诺,却始终没等来只言片语。阿虎的未婚妻是酒吧驻唱,腿跟胳膊一样细,头发像风中的蓬蒿,耳朵上穿了密密麻麻的环,是与青青风格截然相反的一个女子。
14.
在外婆家的小院外,阿虎为青青送别。曾经藏身的土墙变矮了,天天疯跑的小路变窄了,一个拥抱换一生的分别。
青青之后交往过不同的男子,有摇滚男,有文艺男,有高学历凤凰男,却再没能遇到一个如阿虎般满是情义的男子。
15.
生命中总会遇到遗憾,有些遗憾,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有些遗憾,力有余,心有忌。
时间再也回不去曾经的当天。
网友评论